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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药

阿瑟·黑利

作者致读者的信

  一九七九年《超载》出版时,我宣布退休了。我很疲劳。我的一生已过得很充实,过去我感谢,现在我仍然感谢世界上千百万读者,是他们多方面丰富了我的生活,包括使我有条件退休。

  不论我的余生还有多少岁月,我要花更多时间——还要旅行——和我的爱妻希拉在一起,钓钓鱼,多读点书,听听音乐轻松轻松,做正进行创作的作家做不到的一些事情。

  我毫不知情的是,我的冠状动脉有六处堵塞,快要致我于死命了——这是我的朋友,旧金山的内科医生爱德华·罗宾斯大夫在我退休后不久就诊断出来的,他建议立即做手术。手术做了——开了四条通道——由得克萨斯心脏病医院的丹顿·库利大夫主刀。对这所医院我感激不尽。

  希拉给我支持和鼓励,就像她在我们多年相亲相爱的婚后生活中一贯所做的那样。这本小说里,西莉亚和希拉两个名字声音相近,并不完全是巧合。

  总之,后来我重新获得健康,精力充沛——精力是如此充沛,以致希拉有一天对我说,“我认为你应该再写一本书。”

  我采纳了她的建议。本书就是这样产生的。

阿瑟·黑利

一九八四年四月五日

序幕 一九八五

  波音747飞机已离开伦敦半小时了。在前部头等舱里,安德鲁·乔丹大夫伸出手去,把他妻子的一只手握在自己手里。

  “别着急,”他劝道。“不会出什么事的。”

  “总会出点儿事的,”她说。“丹尼斯·多纳休一定要搞鬼的。”

  一听到这个美国新英格兰民权派参议员的名字,安德鲁就表现出很厌烦。“我正等着用餐哩,”他抗议说,“你何必存心叫我恶心,倒我的胃口?”

  “严肃点儿,安德鲁。别忘记死了人。跟用药有关系。”

  “死人与你不相干,你离他们远得很。”

  “那也一样,只要引起法律诉讼,我就会牵连进去。说不定我要蹲监狱。”

  他想使他们摆脱原先的沮丧情绪。“你还没蹲监狱嘛,不过真把你关起来的话,我保证每天去探监,还在带给你的蛋糕里藏好钢锯条。”

  “安德鲁呀!”她转向他,微笑中半是挚爱,半是忧伤。

  他在想,他们结婚已经二十八年,还能这样欣赏自己的妻子,可真是幸福。她还像当年那样美丽、聪明、坚强。他认为自己这看法并不是感情用事。

  她的这些优点以及其他优点非常鲜明,他见到它们一再显露出来,已有千百次了。

  “真好啊,”他们身边插进来女人的说话声。

  安德鲁抬头一望。是位容光焕发、年轻活泼的空中小姐看到他俩手牵着手发的议论。

  他故意板起脸对她说,“上了年纪的人也可能谈情说爱的。”

  “真的吗?”空中小姐也用他那种开玩笑的口气说,“我可从来没想到过。还要点香槟酒吗?”

  “请再来一点儿。”

  他发觉这姑娘在审视他,明白自己依然风度翩翩,即使一个年轻得可以当他女儿的姑娘还是很喜欢看他。这倒并不是他自作多情。上星期伦敦报纸上那个专栏作家怎么形容他来着?“某人的丈夫是个杰出的内科医生,满头银发,潇洒英俊……云云,云云。”当时安德鲁见到这报道很高兴,尽管他没有说出来。

  香槟酒斟上了,安德鲁往后靠了靠。他很欣赏乘头等舱位旅行的那些特殊享受,尽管比起往常来,这种享受今天已不那么带劲了。当然,这些锦上添花的享受都是由他妻子的钱提供的。他作为一个内科专家,找他看病的人很多,收入也很可观。但他感到,自己也许舍不得在伦敦飞纽约的旅行中买头等舱位,当然更乘不起专用喷气机了。而他的妻子,有时安德鲁也一样,经常乘专机在北美到处飞。

  更正,他提醒自己说,此前曾经乘专机旅行过。但即将到来的前景难以预测。

  然而,在他们婚后的生活中,金钱从来没成为什么问题。他们从来没有为金钱争执过。从一开始他妻子就坚持说,凡属于他们的都属于他们俩共有。

  他们的银行往来帐总是以两人的名义开户头,尽管如今安德鲁提供的比他妻子的少得多,他们谁也不为数字的高低烦神。

  他沉入遐想中,两人的手一直没有分开。这时波音747飞机已嗡嗡地向西进入大西洋的高空了。

  “安德鲁,”他妻子说,“你真是我的安慰。需要的时候总在我身边,而且总是这样坚强。”

  “真奇怪,”他答道。“我刚才正在想,你才坚强哩!”

  “坚强有各种各样的。而我需要你那种坚强。”

  班机上那种例行的忙碌时刻已到,因为要准备开饭了。原先看不见的小餐桌出现了,上面是白桌布和银餐具。

  隔了一会儿,他妻子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我要斗争。”

  “你不是一直在斗争吗?”

  她像往常一样在认真思考。“几天之内,我要物色一名律师。这律师必须踏实而不浮夸。单凭他招揽顾客的本事是要误事的。”

  他紧握了一下她的手,“真是我的妞儿。”

  她报之以微笑。“在法庭上,你坐在我身边好吗?”

  “我每天都来陪你。在这事了结之前,病人可以照管他们自己。”

  “决不能有那样的事,但我真希望有你在身边。”

  “还有别的大夫嘛。我会作出安排的。”

  “只要找对了律师,”他妻子说,“我们没准儿能创造出奇迹。”

  安德鲁把刀蘸进刚放在他面前的一份鱼子酱里。不管他们的麻烦多么严重,鱼子酱是不能不吃的。

  “有这种可能,”他说,一边把酱抹在烤面包片上。“你我以奇迹开始,打那以后,又出现了不少奇迹,这都是你创造的。为什么不会再来一次?这一次专门为你而来。”

  “也许会出现奇迹。”

  “一定会,”他轻轻地纠正说。

  安德鲁闭上了眼睛。香槟酒和高空飞行使他昏昏欲睡。但在这种昏昏沉沉中,他记起了第一次奇迹。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来得凶险的色色疾病,

  不顾一切地去治才治得好,

  要不就根本治不了。

  莎士比亚《哈姆雷特》

  被人大吹大擂的药物已多得

  不计其数,使我们不知所措,

  而这里他们又加了一种新药。

  托马斯·西德纳姆医学博士(英国伦敦著名内科医生,对流行病很有研究,有“现代流行病学奠基人”及“英国的希波克拉底”的美称。他有医学论著流传后世,1683年发表的《论痛风病》是他的杰作。他还用金鸡纳树的树皮治疟疾,用鸦片酊治疗其他疾病。译者注)(1624—1689)

第一部 一九五七——一九六三

  乔丹大夫平静地说,“你妻子就要死了,约翰。她只能活几小时了,就这些。”看到面前这仍穿着工作服的瘦小年轻人,看到他苍白的脸上极度痛苦的神情,乔丹添了一句,“我巴不得能和你说些别的。不过我认为,你想知道的是真实情况。”

  他们此刻是在新泽西州莫里斯城的圣比德医院里。外面传来傍晚时分的喧闹声——这是小城市里的喧闹声——可是这几乎没有打破他们之间的沉默。

  在病房里的暗淡光线下,安德鲁看见病人丈夫的喉结痉挛似地颤动两次后,才好不容易迸出话来,“这就是没法相信。我们结婚还不久。一切还刚刚开始。你知道我们有一个小宝宝。”

  “我知道。”

  “真是太……”

  “太不公平了?”

  年轻人点点头。约翰·罗从外表看来,就是个勤恳的正派人。他二十五岁,比乔丹大夫自己只小四岁。这打击使他受不了——尽管并不出乎他意外。

  安德鲁但愿能再安慰安慰对方。安德鲁经常见到死亡,并且受过训练,熟悉死亡前的那些征兆,但他一直拿不准,应该怎样把实情告诉垂死病人的家属和朋友。做医生的应该毫不避讳,直截了当地捅出去吗?有没有什么巧妙一些的方式呢?这种事情,在医学院里没人教过,毕业后也没人教过。

  “病毒是不公平的,”安德鲁说,“虽说在大多数情况下,不像这次在玛丽身上表现的这样。通常,治疗是有效果的。”

  “难道没别的办法?可有什么药物能够……?”

  安德鲁摇摇头。没必要作这种具体回答:目前还没有。至今为止,对于到了肝昏迷状态的后期传染性肝炎还没有药物可治。今天早些时候,他还向既同他一起开业,又是该院内科主任的老资格医生诺亚·汤森请教过。但是把这告诉约翰没什么意思。

  一小时以前,汤森对安德鲁说,“你已尽了最大努力。换了我,和你的处理也不会有丝毫两样。”安德鲁这才给附近博恩顿镇上的一家工厂打了电话,通知了正在做中班的约翰·罗。

  真见鬼!安德鲁瞥了一眼毫无动静的病人,她躺在那高高摇起的病床上。

  屋里只有这一张床,因为门外走廊上挂着醒目的“隔离”牌子。静脉滴注瓶在床后的架子上挂着,瓶里的葡萄糖、生理盐水、复合维生素B等药物,通过在臂弯处插进玛丽·罗静脉里的针头,点滴地输入她体内。外面天已黑了下来;偶尔有暴风雨中隆隆的雷声,雨在哗哗地下着。真是讨厌的夜晚。而对于这已是妻子和母亲的年轻女人来说,这却是她生命中最后的一个夜晚。

  一个星期以前她还很健康,很活跃呀!真见鬼!的确太不公平了。

  今天星期五。星期一那天,玛丽·罗来到他的诊室,虽病容明显,却依然娇小玲珑、面目姣好。她诉说感到恶心,身子乏力,吃不下饭。一量体温,100.5华氏度。

  罗太太告诉他说,四天以前,她就有过上述症状,还呕吐过,由于第二天见好,她就以为:管它是什么病,反正没事了。可现在症状重新出现。她感觉很不好,比上次难受得多。

  安德鲁查看了一下她的眼白,发现有点儿黄。她皮肤的某些部位也已出现黄疸。触诊了她的肝,软软的,比正常的大了一些。询问后她说出,上个月她曾和丈夫到墨西哥去短期休假。不错,他们为了图便宜,住在一家不像样的小旅馆里。不错,她吃了当地的食品,喝了那儿的水。

  “我马上就收你住院,”安德鲁对她说。“还需要验血来证实,不过,我敢肯定,你得了传染性肝炎。”

  看到玛丽·罗似乎吓着了,他解释说,很可能她在墨西哥吃了带肝炎病毒的食物或水。这病毒可能来自那些已得了病却在处理食物和水的人。在那些卫生条件差的国家,这种事经常发生。

  至于说如何治疗,多半用辅助疗法,往静脉里输上一些必要的药物。安德鲁还说,百分之九十五的病人完全康复需要三四个月,而玛丽住院用不了多少天,很快就可以回家去。

  玛丽凄然地笑问道,“另外那百分之五呢?”

  安德鲁大笑一声后回答,“别管它!你不会属于那百分之五的。”

  这一点他可说错了。

  玛丽·罗的病情没有好转,而是一天天恶化了,血液里的胆红素不断增高,表明黄疸日益严重,这从她那黄得吓人的皮肤也看得出。更严重的是,星期三的化验中发现,她血中的含氨量已达到危险的程度。这些在肠内产生的氨,由于肝功能减退,已无法处理了。

  昨天她开始神志不太清楚。人颠三倒四,昏头昏脑的,既不知道自己在医院里或在医院里干什么,也认不出安德鲁和自己的丈夫。那时安德鲁才提醒约翰·罗,他妻子病情严重。

  星期四整整一天,无能为力的苦恼折磨着安德鲁,在诊室接待病人的间隙,他一直在思索这问题,可是毫无结果。他意识到,病情好转的障碍就在于这血液中愈来愈多的氨。怎样清除它呢?他深知,根据现有的医疗水平,还没有有效的办法。

  后来,现在他才觉得当时颇不公道,竟把自己的烦恼发泄到一个该死的药厂女推销员身上;这人昨天下午到他诊室来,却挨了他一阵发作。她是个“新药推销员”。该叫她“新药女推销员”吗?他可不管这些。他甚至没记住她的姓名或她的模样。只记得她是个戴眼镜的年轻姑娘,只是个孩子,说不定刚刚开始推销新药。

  女推销员是费尔丁·罗思医药公司的。事后安德鲁也弄不清楚当时为什么肯接待她。反正有人通报说她正等着,他就同意了,以为能从她那里听到什么新药的消息。但等她开始提到他们公司刚上市的一种最新抗生素时,他的思想就开了小差。随后只听得她说,“你根本就没听我说话,大夫。”这就使他大为光火。

  “或许因为我有更值得思考的事情,而你只不过在这里浪费我的时间。”

  这是很不礼貌的,平时他不会这样。可这回,他既为玛丽·罗的事烦恼万分,又加他一贯讨厌医药公司以及他们强行推销药品的方式。不错,大医药公司也制造出一些好药,但他们那种为推销药品而进行的大肆吹嘘,甚至还拍医生们的马屁,都使他十分反感。还在医学院读书时他就领教过这个。

  医药公司的代表盯着医学院的学生奉承、献媚;医药公司心中有数,这是些将来有处方权的医生。他们还送学生听诊器、出诊提包等,有的学生欣然接受。安德鲁可不是这种学生。尽管他并不宽裕,他宁愿自己购置,以免受制于人。

  “或许你愿意告诉我,大夫,”昨天那费尔丁·罗思公司的女推销员说,“你那火烧眉毛的重要事情是什么。”

  这时他把情况告诉了她,说玛丽·罗由于氨中毒而生命垂危,接着挖苦她说,他指望费尔丁·罗思这样的大公司能制造出什么药物使病人不再产生过量的氨,而不是来推销某些“我们也有”的抗生素,因为这类抗生素市面上就有五六种,效果都差不多……

  他刚讲完,就已经在为这场发作感到羞愧,说不定还准备道歉,可女推销员已收拾好样品和宣传品,只说了一句,“再见,大夫,”就走了。

  昨天就这样过去了,安德鲁对于怎样挽救自己的病人玛丽·罗,还是一筹莫展。

  今天早晨,他接到病区护士长勒德洛太太打来的电话。

  “乔丹大夫,我为你的病人玛丽·罗担忧。她陷入麻木状态,对任何东西都毫无反应。”

  安德鲁赶往医院。一个住院医生守候在此刻已完全昏迷的玛丽·罗身旁。

  安德鲁没到医院就知道,虽然必须赶到医院去,但去了也不可能有什么大胆的冒险措施。他们能做的只是让那静脉滴注瓶继续输液,只能做这点事,只能抱以希望。

  现在,一天即将过去,显然已经毫无希望。玛丽·罗的病情似乎已没有好转的可能了。

  约翰·罗强忍住眼泪问道,“她还会清醒过来吗,大夫?玛丽会知道我在这里吗?”

  “很抱歉,”安德鲁说。“不大可能了。”

  “那我还是要守着她。”

  “当然,当然。护士就在附近,我还要向住院医生交代清楚。”

  “谢谢你,大夫。”

  离去时,安德鲁在想:谢我什么呀?他感到需要喝杯咖啡,于是朝着他知道此刻正在煮咖啡的地方走去。

  医生休息室是个小房间,里面只放着几把椅子,一个邮件架,一台电视机,一张小书桌,还有主治医生的衣物柜等。它的优越性在于非常安静,随时可以喝到咖啡。安德鲁到达时,那里没有人。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往一张用过多年的旧式单人沙发上一坐。再呆在医院里已无必要。但他本能地不打算马上回到他的单身公寓房间去。那住处是诺亚·汤森的妻子希尔达替他找到的,很舒服,只是有时略嫌冷清。

  咖啡有点烫。安德鲁一边让它凉着,一边拿起一份《纽瓦克明星纪事报》看了看。头版显著位置就是一篇关于什么“斯布特涅克”(不管叫什么,反正是颗地球卫星)的报道。这是俄国人最近发射到外层空间去的,他们大肆吹嘘,说它预示着“新太空时代的曙光”。根据这篇报道,预计艾森豪威尔总统将下达命令,加速制订美国的空间计划;而美国科学家们对于苏联在科技方面的领先,深感“震惊和羞惭”。安德鲁希望,这种震惊能波及医学界就好了。尽管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十二年来,医学方面有了长足的进步,但还是存在着许许多多令人沮丧的空白点和没有解决的难题。

  把报纸放下后,他拿起一本《医学经济》。对这杂志他总是很感兴趣,有时还十分入迷。据说这是医生们最爱读的刊物,就连权威的《新英格兰医学杂志》也不如它能吸引他们的注意。

  《医学经济》的主要作用是:指导医生们怎样尽量多赚钱;钱赚到手后怎样投资,怎样用它。安德鲁开始读一篇文章《开业医生尽量少交税的八种办法》。他认为他应该尽量了解这一类事情,因为受了多年专业训练、终于当上医生挣钱时,如何处理钱财却是医学院不曾教过的。自从一年半以前他进汤森大夫的诊所以来,安德鲁对于每月存入银行户头的现款之多感到吃惊,这种吃惊感很新鲜,而且并不引起不快。当然他不想让金钱来主宰他,就像……

  “打搅你了,大夫。”

  一个女人的声音。安德鲁转过头来。

  “我到你的诊室去过,乔丹大夫。你不在,我就决定到医院里来找找看。”

  倒霉!这就是昨天到他诊室来的那个医药公司的女推销员。她穿着一件湿透了的雨衣,她那略呈褐色的头发也湿淋淋的,眼镜上带有水汽。脸皮也真厚——竟然闯到这里来了!

  “看来你不知道,”他说,“这地方不准外人进来。我也从没见过推销员——”

  她接口说,“到医院里来。对,这我知道。但我认为这事非常重要。”

  她动作迅速地放下公文包,摘下眼镜擦拭,又开始脱雨衣。“外面雨真大,我从停车场走过来时,全身都湿透了。”

  “什么事这么重要?”

  女推销员把雨衣扔到一把椅子上,他又一次注意到她很年轻,至多二十三四岁。她慢条斯理小心翼翼地说话了。

  “氨,大夫。昨天你说,你有一个肝炎病人,由于氨中毒快要死了。你说你希望——”

  “我知道我说过的话。”

  女推销员用清澈的灰绿色眼睛直视着他。安德鲁觉察到这人个性很强。

  他想,她称不上漂亮,尽管有一张讨人喜欢的高颧骨脸蛋;如果头发干了梳一下,她也许还算好看。脱掉雨衣后,身材也还不错。

  “你当然知道,大夫。我敢肯定你的记性比你的礼貌好一些。”他正想说点什么,她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止住了他。“昨天我没有,也无法告诉你的是:我们费尔丁·罗思公司四年来一直在试制一种新药,用于减少肠内细菌产生的氨。这种药在你病人的那种危急情况下或许有用。昨天我只知道有这件事,但是还不知道这项研究的进展情况。”

  “我很高兴听到已经有人在试验了。”安德鲁说,“但我还是不明白——”

  “你听下去会明白的。”女推销员把耷拉到脸上的几绺湿头发抹到后面去。“他们试制的药叫做罗特洛霉素,动物试验已取得成功,正准备往人的身上做试验。我弄到了一点罗特洛霉素。现在带在身边。”

  安德鲁站起身来。“你的意思是,我说……小姐,”他记不起她的姓名,头一次有点发窘。

  “我没指望你记住我的名字。”她又不耐烦了。“我叫西莉亚·德·格雷。”

  “德·格雷小姐,你是要我给病人用一种还处于试验阶段的陌生药,而这种药只在动物身上试验过,是吗?”

  “任何药,都得有第一个用的人。”

  “你别见怪,”安德鲁说,“我可不想做这种开路医生。”

  女推销员怀疑地扬起一边的眉毛,声音也尖利了。“即使你的病人就要死了,而你又没有任何别的药可用,你也不肯吗?你的病人怎么样了,大夫?

  就是你昨天提到的那位。”

  “比昨天更糟。”犹豫了一会儿他又说,“她已昏迷不醒了。”

  “那么说,她就要死了?”

  “瞧,”安德鲁说,“我知道你用意是好的,德·格雷小姐。你进来时我对你说话的态度不好,请原谅。不幸的事实是,一切都太晚了。现在开始用试验性的药已太晚了,而且,即使我肯,你可知道要办多少手续,要签多少同意书,还有多少麻烦事儿要做吗?”

  “我知道,”女推销员说。现在她的眼睛十分明亮,凝视着安德鲁;他忽然觉得开始有点喜欢这直率坦白、精神饱满的年轻妇女了。她接着说,“我完全知道要办哪些手续,要签哪些同意书。实说了吧,打从昨天离开你以后,我没干别的,一个劲儿打听这些事——办这些事,还有就是缠着我们研究部的主任,硬要他给我一点儿目前还很少的罗特洛霉素。三小时以前,在我们这个州最南部的坎登,我终于从我们公司的试验室里取到了药。然后,在这样讨厌的天气里,我又片刻没停地开车赶到这里。”

  安德鲁刚说了声,“我很感谢你——”女推销员已不耐烦地摇起头来。

  “还有哩,乔丹大夫,一切必要的文件都已办妥。你要用这药,只需再得到医院和病人直系亲属的同意,其他就没事了。”

  他只能瞪眼看着她。“我真该死!”

  “别浪费时间了,”西莉亚·德·格雷说。她把公文包打开,取出几张纸。“请你先看看这一张,它是费尔丁·罗思公司的研究部为你准备的罗特洛霉素说明书。这里的一张是我们医务主任写的便条,告诉你怎样使用这种药。”

  安德鲁接过这两份东西,看来接着要过目的还不少哩。

  他一开始读起来,就完全钻进去了。

  将近两小时过去了。

  “你的病人inextremis(拉丁文,意为“已在弥留之际”。译者注),安德鲁,咱们还有什么可顾虑的?”电话里是诺亚·汤森的声音。安德鲁好不容易在一个家庭宴会上和这位内科主任联系上了,安德鲁向他说明有人提供试验性药物罗特洛霉素的情况。

  汤森继续说,“你说那个做丈夫的已经同意了?”

  “是的,而且是书面的。我把院长从他家里找到医院里来,他已让人用打字机把表格填好,当事人和连署人都已在上面签了名。”

  签字以前,安德鲁同约翰·罗在他妻子的病房外的走廊里谈了话,年轻的丈夫非常愿意试新药。安德鲁看他那急切劲儿,劝他不要寄予太大的希望。

  约翰·罗因为手在发抖,签的名字歪歪扭扭,但在法律上这是有效的。

  安德鲁通过话筒对汤森说,“院长很满意,因为费尔丁·罗思公司送来的其他材料符合要求。显然因为这药是本州生产的,使手续简化了。”

  “你务必要把这一切过程都详细记在病历上。”

  “我已记上了。”

  “那么你只缺我这里批准了,是吗?”

  “就医院方面说来,是这样。”

  “我批准,”汤森大夫说。“倒并不是我对此抱有多大希望,安德鲁。

  我认为你的病人似乎是无法挽救了,不过我们死马当活马医吧。现在,我去吃美味的烤野鸡了,好吗?”

  安德鲁在护士值班室放下电话后(他刚才一直是在这里打的电话),问道,“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夜班护士长是位只上半班的注册老护士。她已准备好放有皮下注射器的盘子。她打开冰箱取出内有清澈药水的玻璃瓶放进盘子,这瓶药水就是费尔丁·罗思公司女推销员带来的。“准备好了。”

  “那我们去吧。”

  安德鲁和护士走进病房时,早晨陪伴玛丽·罗的住院医生奥弗顿大夫正在病人床边,约翰·罗在不妨碍别人的地方逡巡着。

  安德鲁向住院医生讲了罗特洛霉素的事。奥弗顿大夫是个粗犷、性格外向的得克萨斯人,他听后用南方人的拖腔说,“你指望出现他妈的奇迹吗?”

  “不,”安德鲁简洁地回答。他转向玛丽·罗的丈夫。“我再强调一遍,约翰,这是没有把握的尝试,非常没有把握的。只不过因为,在这种情况下……”

  “我懂。”声音很低,很激动。

  护士在给毫无知觉的玛丽·罗做注射前的准备,这将是在臀部作肌肉注射。安德鲁对住院医生交代说,“医药公司讲,这药每四小时注射一次。我已开了处方,不过我希望你……”

  “我会守在这儿的,头儿。记住了,四小时一次。”住院医生把声音压低,“喂,打个赌怎么样?大家机会一样地赌,要是——”

  安德鲁瞪了他一眼,让他闭嘴。这位得克萨斯人已在医院里受了一年训练。这期间,他表现出是个极称职的医生,可是他对周围事物麻木不仁,这却是尽人皆知的。

  护士给病人注射过后,拿了脉,量了血压,报告说,“没有反应,大夫。

  脉搏、血压和注射前一样。”

  安德鲁点点头,暂时放心了。他并没指望有什么好转,但产生不良反应倒是可能的,特别是用尚在试验阶段的药物时。此刻他心里仍在嘀咕:玛丽·罗能不能活到明天早晨呢?

  “她的情况如果更糟了,打电话到我住处来,”他交代说。接着,轻轻对病人的丈夫说了声“再见,约翰”,他就走了。

  安德鲁回到公寓后才想起来,费尔丁·罗思公司的女推销员还在医生休息室里等他的回话哩!这次他总算记住她的姓了——德·格雷。名字是辛蒂吗?

  不对,是西莉亚。他正准备挂电话时,一转念,到这会儿她大概已打听出所发生的一切了。明天再找她谈吧。

  通常,每星期六上午安德鲁十点钟在诊室接待病人,中午前后去医院里。

  今天他的安排倒了过来,九点钟就到圣比德医院了。

  昨晚的暴风雨已经过去,今天早晨空气清新、万里无云,略感寒冷但阳光明媚。

  安德鲁正在上医院的台阶时,前面的医院正门砰地一下打开,住院医生奥弗顿大夫冲到他面前,奥弗顿似乎很激动。他头发乱七八糟,仿佛匆匆忙忙起床后忘了梳。他抓住安德鲁的胳臂,说话上气不接下气。

  “打电话找你来着,你已经走了。你公寓的看门人说,你正往医院这边来。我就是要最先找到你。”

  安德鲁把胳臂挣脱了出来。“这是干什么?”

  住院医生忍住了,“不用问,快来吧。”

  奥弗顿领着安德鲁匆匆穿过走廊进了电梯。在抵达四楼以前,奥弗顿不说话,连看也不看安德鲁一眼。然后他急急走出电梯,安德鲁跟在后面。

  他们走到病房门口。昨天晚上安德鲁离开这病房时,里面有失去知觉的玛丽·罗、她丈夫、护士和住院医生本人。

  “进去!”奥弗顿急不可耐地指着门说,“快进去呀!”

  安德鲁进去了,一下子目瞪口呆,动弹不得。

  身后,住院医生在说话,“你真该跟我打赌的,乔丹大夫。”他又说,“要不是我亲眼看见,我绝对不会相信。”

  安德鲁轻轻地说,“我现在也说不上自己信不信。”

  完全清醒过来的玛丽·罗靠在床上,穿一件蓝色有花边的睡衣,对他微笑着。虽说她笑意淡淡的,而且人也显然很弱,但比起昨晚昏迷不醒的状态,区别之大就像出现了奇迹。她已经抿过几口水,手上还拿着一只塑料杯子。

  昨天加深的黄疸色皮肤,今天明显地淡了一些。安德鲁进屋时,她丈夫站起身,笑容满面地伸出手来。

  “谢谢你,大夫!真谢谢你呀!”安德鲁握着他的手时,看见约翰·罗的喉结牵动了一两下。

  病床那边传来玛丽·罗接上来的一句话,声音虽轻但极其热情,“祝福你,大夫!”

  现在轮到住院医生了。奥弗顿使劲握着安德鲁的手说,“祝贺你!”他又补了一声“先生”,用这称呼可不像他平时的性格。安德鲁惊奇地发现,这粗犷的得克萨斯人居然热泪盈眶。

  病区护士长勒德洛太太也赶来了。她平时心事重重、不苟言笑,今天却满面春风。“医院里都传开了,乔丹大夫。大家都在说你的事情。”

  “你们瞧,”安德鲁说,“有一种试验中的药叫罗特洛霉素,是别人送来的。我并没有做——”

  “在这医院,”护士说,“你是个英雄。我要是你,才不会不承认哩。”

  “我开过一张化验单,”住院医生在汇报,“验血结果表明,氨已下降到正常范围。胆红素没有上升。因此,其他治疗措施都将按常规进行。”他又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声,“真难以相信!”

  安德鲁对病人说,“我替你高兴,玛丽。”他突然想起,“有谁看见费尔丁·罗思公司的那位姑娘吗?那位德·格雷小姐?”

  “前一会儿她在这病房附近,”勒德洛护士说。“她可能还在护士值班室那里。”

  “我去一下,”安德鲁说着走了出去。

  西莉亚·德·格雷在走廊上等候着。她已换掉昨晚那身衣服。脸上洋溢着柔和的笑容。

  他们彼此凝望时,安德鲁意识到双方都有些局促不安。

  “你头发干后漂亮多了,”他说。

  “你也不像昨天那样凶狠可怕了。”

  停了一会儿,他说,“听说了吗?”

  “听说了。”

  “那屋子里……”安德鲁指着病房说。“那屋子里,人家都在感谢我。

  但我们全都需要感谢的人应该是你。”

  她微笑着说,“你是病人的医生呀!”

  忽然一切屏障都已消除,他们俩一起高高兴兴地又是叫,又是笑。不一会儿,安德鲁自己也没料到,居然把西莉亚搂在怀里,吻起她来。

  在医院小吃部喝着咖啡,两人分吃一块蛋糕时,西莉亚·德·格雷摘下眼镜说,“我已打电话给我们公司的医务主任,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他对我们的一些研究人员讲了。他们都很高兴。”

  “他们有权高兴,”安德鲁说。“他们研制了一种好药。”

  “他们要我问你:可愿写一篇病例报告,包括使用了罗特洛霉素的情况,然后发表在医药刊物上。”

  他答道,“非常愿意。”

  “当然,这将对费尔丁·罗思公司有利。”女推销员俨然是谈公事的语气。

  “因为我们指望罗特洛霉素闯出个牌子来,赚大钱。这对你也不会有什么坏处。”

  安德鲁微笑着承认,“多半不会。”

  他一边慢慢呷着咖啡,一边在想:他得以在医学史上占一小小地位纯属偶然。这次侥幸成功,是此刻他见到的、坐在他对面的出色而讨人喜欢的年轻女子给他创造的机会。很少内科医生能碰到这种机会。

  “瞧,”安德鲁说,“我有话要跟你说。昨天,西莉亚,你说过我没礼貌,你说得对。我当时是很粗暴,现在我道歉。”

  “没有必要,”她轻快地说,“我喜欢你昨天的态度。你只记挂着你的病人,别的什么也顾不上了。你对病人关心一目了然。而且你一向如此。”

  这看法使他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别人告诉我的。”脸上又闪现出那暖人的微笑。她又把眼镜戴上了;摘摘戴戴似乎已是她的习惯。西莉亚接着说,“我知道很多你的事情,安德鲁·乔丹。一半是因为我的工作需要认识一些医生,一半是……好吧,以后再谈。”

  他想,这与众不同的姑娘心眼倒不少。他问道,“你知道一些什么呢?”

  “比如说,我知道在约翰斯·霍普金斯学医时,你的功课全班第一。另外,你是在马萨诸塞州总医院做实习和住院医生的;我知道,只有最优秀的毕业生才能去那儿;还有,汤森大夫从五十个申请人中挑选你参加他的诊所,因为他知道你是好样儿的。你还要我说下去吗?”

  他笑出了声音。“难道还有吗?”

  “反正都是说你好的,安德鲁。大家都这么说。当然,我已经发现了一些不足之处。”

  “这叫我吓一跳,”他对她说。“你的意思是,我毕竟不是完人,对吗?”

  “你有一些盲点,”西莉亚说。“比如对医药公司吧。你对我们成见很深。哦,我也同意,有些事情——”

  “别说下去了!”安德鲁举起一只手来。“我承认我有成见,但我也要告诉你,今天上午我有心要改变我的看法。”

  “那很好,但不要完全改变过来。”西莉亚谈公事的语气又来了。“我们这行业做了许多好事,其中的一件好事你已亲眼看到起了作用。但也有一些事不那么好,我很不喜欢而且想加以改变。”

  “你想加以改变。”他扬起眉毛。“就你自己吗?”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我是个妇女。”

  “既然你挑明了,我是这样想的。”

  西莉亚一本正经地说,“妇女将要干许多她们从来没干过的事情,这日子就要到来,事实上,现在已经到来。”

  “此刻连这一点我也相信,特别相信你可以干许多事情。”

  安德鲁加了一句,“你起先讲过还有话要告诉我,又说以后再谈。”

  西莉亚·德·格雷第一次犹豫了。

  “是还有话。”她灰绿色的眼睛坚定地盯着安德鲁的眼睛。“本来我打算等我们下次见面时才说的,不过我现在也可以告诉你。我决定嫁给你。”

  这姑娘真与众不同呀!这样富有生气,这样强的个性,更不用提那些令人惊诧的言行了。他从来没遇到过她这样的人。安德鲁刚想笑,突然改变了主意。

  一个月以后,安德鲁·乔丹大夫和西莉亚·德·格雷悄悄地举行了非宗教式的婚礼。只有为数不多的至亲好友在场。

  他俩蜜月的第二天,西莉亚对安德鲁说:“我们的婚姻一定会非常美满。

  我们要使它发挥作用。”

  “要是你问我……”安德鲁在他俩共垫的大浴巾上翻转身子,吻了一下妻子的颈背。“要是你问我的话,我们的婚姻已经发挥作用了。”

  他们此刻在巴哈马群岛的伊留特拉岛上。天空有暖洋洋的上午九十点钟的太阳,几朵小小的薄云。一片白沙的海滩上只有他们俩,这沙滩似乎无穷无尽地伸向远处,朝海上吹去的微风逗弄着棕榈树的树叶,在他们眼前那平静而清亮的海面上激起一阵阵小小的波浪。

  “如果你指的是那件事,”西莉亚说,“我们配合得不错,是吗?”

  安德鲁用肘支起半个身子说,“不错吗?你真有劲儿。你从哪儿学—

  —?”他停住了。“不,你别告诉我。”

  “我也可以问你同样的问题!”她在逗趣。她的舌头沿着他嘴唇的边缘轻轻地舔着,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大腿。

  他伸手要拉她,低声说,“走!回咱们的小平房去。”

  “为什么不就在这里?要不就到那边长着乱草的地方去?”

  “想把当地人吓一跳?”

  他拉起哈哈大笑的她,手牵手跑过海滩。“你真迂,是个迂夫子。谁会知道呢?”

  安德鲁把她领进别致的、盖着草屋顶的小平房。他们昨天才搬了进来,将在这里住十天。

  “我不愿意让蚂蚁和小螃蟹分享我和你在一起的快乐,如果这叫迂夫子的话,就算是吧。”他一边说着,一边脱掉了游泳裤。

  但西莉亚比他还快。她已脱掉比基尼泳衣,躺在床上,笑个不停。

  一小时以后,他们又回到海边沙滩上,西莉亚说,“我起先说到我们的婚姻……”

  “一定会非常美满,”安德鲁替她说完。“我同意。”

  “而要使它发挥作用,我们俩都必须完成自己的任务。”

  安德鲁心满意足地仰卧着,两手交叉枕在脑后。“我也同意。”

  “因此我们必须有孩子。”

  “要是有什么办法我能促进这事的话,就请——”

  “安德鲁!请严肃些。”

  “办不到。我太高兴了。”

  “那么,为了我们两人,我要严肃对待。”

  “要几个孩子?”他问,“什么时候要?”

  “我想过,”西莉亚说,“我想,我们应该有两个孩子——生第一个越早越好,两年以后再生第二个。这样的话,在三十岁以前,我就完成生育任务了。”

  “那很好,”他说。“也很利索。我感兴趣的是,你对老了以后有什么计划?我指的是你三十岁以后。”

  “我要干一番事业。难道没给你说起过吗?”

  “反正我不记得。不过,亲爱的,如果你记得起的话,我们跳进结婚这玩艺儿的速度,简直让人没时间去讨论人生观什么的。”

  “哦,”西莉亚说,“关于生孩子的计划,我对萨姆·霍索恩谈过,他认为这样安排,效果会很好。”

  “好一个萨姆!他是何许人且不管。”安德鲁皱起眉头。“你先别说,是代表费尔丁·罗思公司参加我们婚礼的那个人吗?”

  “对了。萨姆·霍索恩是我的上级,他是这地区销售部经理。那天他和他妻子莉莲一块儿来的。”

  “知道了。一切都记起来了。”

  安德鲁现在记起来了:萨姆·霍索恩,个子高高的,很和气,大约三十五六岁,过早地秃了顶,脸上棱角分明,神情坚毅,这张脸使安德鲁想起那些雕刻在拉什莫尔山上的面孔(拉什莫尔山在南达科他州,山崖上雕有华盛顿、杰斐逊、林肯、罗斯福四位美国总统的巨大头像。译者注);霍索恩的妻子莉莲,肤色微黑,非常漂亮。

  重温了三天前的感受,安德鲁说,“你得原谅我没记住萨姆,那时我有点儿神不守舍。”

  他记起他神不守舍的原因之一:那是西莉亚的动人容貌,那时他一眼看见西莉亚全身雪白,披着短短头纱,出现在当地一家饭店的会客厅(他们选定举行婚礼的场所)。婚礼由一位与他们相熟的法官主持,这人恰巧也是圣比德医院董事会的董事。西莉亚挽着汤森大夫的胳臂,由他伴送进来。

  诺亚·汤森完全符合这种场合的要求。他具备经验丰富的不分科医生的特色,两鬓染霜、气派十足,看起来很像英国首相哈罗德·麦克米伦。由于上一年在苏伊士运河的问题上,英美两国有矛盾,最近报纸上常刊出麦克米伦的照片,用以缓和两国之间的关系。

  住在费城的西莉亚的母亲来参加了婚礼。她是个瘦小的,不愿意出头露面的寡妇。西莉亚的父亲早在第二次大战中牺牲;这才由汤森来充当新娘家长的角色。

  在巴哈马群岛的阳光下,安德鲁闭上眼睛,一来可以避过那刺眼的烈日,更重要的是想回味一下,汤森把西莉亚带进来时的情景……

  自从那个值得纪念的上午西莉亚在医院小吃部宣称要嫁给他以来,这一个月中,安德鲁除了被西莉亚的魅力所吸引以外,他还越来越感受到有一种和西莉亚的魅力同样吸引他的东西。他想大概这就是爱情。但又不单单是爱情,和爱情也不尽相同。比如他一直奉行的单身生活现在就要放弃了,把两个人的生活与个性完全缠结在一起的这种方式,既使他迷惑不解,又使他非常高兴。找不出和西莉亚十分相似的人。和她在一起从来不会觉得乏味。她见多识广、聪明伶俐、多谋善断,而且常出人不意;这些都源源来自她那无拘无束、多姿多彩、坚强无比的性格。几乎从一开始,他就觉得交了好运。

  似乎通过什么摇奖机器,给他中了人人都渴望得到的头奖。当他把西莉亚介绍给他的同事们时,他感觉到别人也对西莉亚怀有渴慕之情。

  安德鲁曾和别的女人相好过,但时间都不长,没有一个人他曾认真考虑过要和她结婚。而当西莉亚——用传统的说法——“求婚”时,他毫不怀疑、毫不犹豫就一口答应了,根本就没有丝毫不愿意的念头。这就使他们的结合更显得非同一般。

  但是……安德鲁真正爱上西莉亚,还是在看见她穿着白色结婚礼服时开始的。在那奇妙的时刻,西莉亚年轻漂亮、光彩照人,一个男人要求女人的东西她全具备,而且远不止这些。只有在这时,安德鲁心里才像一团火球爆炸似地顿时雪亮,他真正爱上西莉亚了,而且他坚信不疑地知道——这种坚信不疑在人的一生中碰不到几次——知道自己交了难以置信的好运;知道这正在发生的事情永远不会变更;还知道,尽管当时许多人玩世不恭,他和西莉亚将来绝对不会分居或是离婚。

  后来安德鲁想起当时的感受时,自忖道,正是“离婚”这个词使他此前一直不想结婚,尽管他的同辈人都是二十三四岁就结婚了。当然,他这种想法是他父母离婚造成的。他母亲代表(安德鲁这样认为)nongrata(拉丁文:不受欢迎的。译者注)已离婚的家长参加了婚礼。她像一只老蝴蝶似地从洛杉矶飞来,逢上愿听的人就叨叨,说她是正在办甩开她第四任丈夫的事,但为了参加儿子的“首次婚礼”,她撇下那事就来了。安德鲁的父亲是她的第二任丈夫;当安德鲁问起他父亲时,她说,“亲爱的孩子,你父亲长的样子我都记不大清了。已有二十年没和他见过面,最后一次听到他的消息是:这个老浪荡子在巴黎和一个十七岁的妓女住在一起。”

  多年来,安德鲁力图理解自己的母亲,想为她的行为寻找理由。但很遗憾,他总是得出同一个结论:她是一个浅薄无知、自私自利的美人,只能吸引和她类似的男人。

  他邀请母亲来参加婚礼——尽管后来他但愿自己没这样做——出于一种责任感,也出于一种信念:每人对于自己的生身母亲应该体谅一些。他也根据他所知道的父亲的最后一次通讯地址,发去了一封信,通知父亲他就要结婚,但并无回音。安德鲁感到也许不会有回音了。每三年左右,他和他父亲互相寄一张祝贺圣诞节的卡片,仅此而已。

  安德鲁是他父母短暂婚姻中唯一的孩子。另一个安德鲁巴不得西莉亚能见到的亲属,已在两年前去世了。那是他没结过婚的姑姑,安德鲁童年时代大多和她住在一起。这姑姑并不富裕,可是在安德鲁双亲完全不资助的情况下,一点一滴地攒钱供安德鲁上完了大学。她死后,在律师事务所,安德鲁看到了她原有财产的剩余部分——可怜巴巴的,只值几百美元。只是在这时,安德鲁才意识到,他姑姑为他作出了多么大的牺牲。

  事实上,婚礼那天,西莉亚对安德鲁的母亲处理得很轻松自如。不需要任何解释她就胸中有数了。她对安德鲁的母亲真诚相待,甚至很热情,但也不是假惺惺地过分亲热。后来,安德鲁为他母亲不得体的言行表示遗憾时,西莉亚回答说,“亲爱的,是我们两人结婚,又不是我们两家结婚。”接着她又说,“现在我就是你的家,你以前得到的爱太少,你将从我这里得到多得多的爱。”

  今天在这海滩上,安德鲁已体会到西莉亚的话兑了现。

  “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准备,”西莉亚继续着他俩刚才的谈话,“在怀头一胎的大部分时间里仍旧工作,然后在家待一年,以全部时间来当母亲。

  随后再去工作,直到怀第二个孩子,再照此处理。”

  “成,我同意,”他说。“在被你爱和使你怀孕期间,我计划少少地行医。”

  “你得多多地行医,你将仍是一个关心病人的好大夫。”

  “但愿如此。”安德鲁幸福地叹了一口气,几分钟后就睡着了。

  随后几天,他们互相了解对方,在他们婚前可一直就没时间这样做。

  他们的早餐每天有人送到他们的小平房来;送的人叫雷蒙娜,是个和颜悦色、贤妻良母型的黑人妇女。西莉亚在一天吃早餐时说,“我喜欢这里。

  这小岛,这里的人,这种静谧。你选中了这个地方度蜜月我真高兴,安德鲁,我永远不会忘记这里的一切。”

  “我也高兴,”他说。

  安德鲁最初建议到夏威夷去度蜜月。可是他觉察出西莉亚不太愿意,马上就提出这原先是第二位的选择。

  现在西莉亚才说,“当时我没讲出来,如果去夏威夷的话,会使我难过的。”

  他问她为什么。又一幅过去的画面呈现了出来。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西莉亚和她母亲住在费城;在美国海军中当士官的父亲——威利斯·德·格雷——正在夏威夷,他是珍珠港内停泊的美国战舰“亚利桑那号”上的军士长。日本人突然袭击的那一天,“亚利桑那号”被炸沉。船上一千零二名水手失踪。大多数是困死在舱内的;他们的尸体根本就没有找到,其中之一是威利斯·德·格雷。

  在回答安德鲁的问题时,西莉亚说,“是的,我记得他。当然,他那时经常出海。但只要他回来休假,家里就总是很热闹,很开心。知道他即将回家时,我们总是很激动。连我的小妹妹珍妮特都安静不下来。尽管她对他的印象不如我深。”

  安德鲁问道,“他是怎样一个人?”

  西莉亚在回答前想了一会儿。“他个子很大,说话声音很响亮,他使人笑口常开,而且很喜欢小孩。他还是个强者——不单指身体,尽管他确实身体强壮,主要指精神上他很坚强。我母亲就不行,你可能看到了。她完全依赖他。甚至在他离家时,他也写信告诉她该怎么做。”

  “现在她就依赖你罗?”

  “看来结果是这样。事实上,从我父亲一死就这样了。”西莉亚微笑道。

  “当然,我早熟得惹人厌,很可能现在还这样。”

  “有一点儿,”安德鲁说,“但我认定能忍受下去。”

  后来他温柔地说,“你不愿去夏威夷度蜜月,我现在理解了。你到过那里吗?你去过珍珠港吗?”

  西莉亚摇摇头。“我母亲从来不想去,而我尽管弄不清什么原因,至今还没打算去。”她停了一会儿继续说,“我听说可以到‘亚利桑那号’下沉的地方去,可以看得见海底的那条船,但就是没办法把它打捞上来。你会觉得我这念头奇怪,安德鲁,但总有一天我会乐于到我父亲牺牲的地方去,但不是一个人去。我想带上儿女去。”

  两人有一会儿没说话,后来安德鲁说,“我认为这念头一点儿也不奇怪。

  我现在就向你保证:当我们有了儿女,当他们懂事的时候,那时我会安排这事的。”

  另一天,在一只破旧不堪的渗水小划艇上,安德鲁一边不熟练地用力划桨,一边同西莉亚谈她的工作。

  “我从前总认为,”安德鲁评论说,“医药公司的新药推销员都是——嗯,都是男人。”

  “不要划得离岸太远,我有预感,这破玩意儿快沉了。”西莉亚说,“你说得对——大多是男人,但也有少数女人;有些过去是军队的护士。不过在费尔丁·罗思公司,我是第一个,迄今为止还是唯一的女新药推销员。”

  “这可了不起。你怎么做到的?”

  “兜了个圈子。”

  西莉亚回忆说,一九五二年她从宾州大学毕业,得化学学士学位。她是靠奖学金以及夜晚和周末在药房打工上完大学的。

  “在药房干的时候,一只手根据医生处方给顾客拿药,另一只手给顾客拿卷发器、除臭剂等等,我学会了许多后来证明对我有用的东西。对了,有时我也私下卖一些物品。”

  她作了点说明。

  男人,多半是些年轻人,有时来到药房心神不宁地走来走去,总想引那男营业员的注意。这些迹象逃不过西莉亚的眼睛。她就问,“你要买什么?”

  回答往往是,“他什么时候有空?”

  “如果你需要避孕套,”西莉亚和颜悦色地说,“我们有不少货供你挑选。”于是她就从柜台里拿出各种商标的盒子堆在柜台上。那些男人羞红了脸,买后赶紧走了。

  偶尔也有轻狂之徒问西莉亚,能不能帮他试一下这产品。对这种问题她备着回答。“好吧。你说什么时候都行。我想现在我的梅毒已经没事了。”

  尽管有的人可能意识到这是玩笑话,却显然没有人想冒这个险,因为凡是提过这种轻薄问题的人,她再也没见过他们露面了。

  安德鲁大笑,桨也不划了,随小艇去漂流。

  西莉亚又说,凭着学士学位,她向费尔丁·罗思制药公司申请做一个助理药剂师。被录用后,她在制药实验室工作了两年。

  “我在那里也学到一些东西——主要是,除非你有志于献身科学,实验室的工作单调、重复,令人厌烦。销售和如何做买卖当时使我感兴趣。我现在仍对这两样感兴趣。”她加了一句,“而且做买卖的部门是可以做出重大决策的地方。”

  可是想从实验室工作转到销售部门去一事,做起来却很困难。起初她按常规打报告要求,被回绝了。他们说,公司的政策是,销售部门只雇妇女当秘书。”

  她不愿接受上级的这一决定,想好了一套办法。

  “我认识到,如果公司改变政策,那么提议改变的人该是萨姆·霍索恩。在我们的婚礼上你见到过他。”

  “就是你的上级,地区销售部的头儿,”安德鲁说。“那个批准我们生两个孩子的人。”

  “对,他点头了,我将来才能干下去。我当时可决定了,要影响霍索恩的唯一途径是通过他妻子。这要冒风险。这一着差点儿行不通。”

  西莉亚发现,莉莲·霍索恩太太在一些妇女团体中很活跃,因此,看来她可能同情一个有事业心的妇女。于是,一个白天,当萨姆在公司上班的时候,西莉亚去他家里找他妻子。

  “我从来没见过她,”西莉亚对安德鲁说。“我也没同她预约。我只是去按门铃并闯了进去。”

  霍索恩太太的接待很不友好。她三十刚出头,比西莉亚大七岁,是那种不说废话、性格坚强的人。她听西莉亚说明来意时,不耐烦地把乌黑的长发往后面拢去。末了,莉莲·霍索恩说,“真可笑,我从不过问丈夫的工作。

  而且,他要是知道你来过这里,他会大发雷霆的。”

  “我知道,”西莉亚说。“这甚至可能使我失去工作。”

  “你事先就该考虑到这点。”

  “我考虑过的,霍索恩太太。可是我想冒冒险,因为你思想很先进,你相信对妇女应该一视同仁,相信妇女不应该由于性别不同就受到不公正的歧视。”

  有那么一会儿,莉莲·霍索恩看来要发作了。她厉声对西莉亚说,“你胆子可真大!”

  “不错,”西莉亚说。“这就说明,我将来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女推销员。”

  对方盯着她看,突然放声大笑。“天哪!”她说。“我确实相信你应该如此。”

  隔了一会儿:“我刚才正要去煮咖啡,德·格雷小姐。到厨房来,咱们聊一聊。”

  这是她们友谊的开始,这友谊将要延续许多年。

  “甚至在那以后,”西莉亚对安德鲁说,“对萨姆还得做些说服工作。

  他总算接见我了。我想他对所看到的比较满意,而且,莉莲不断地对他施加影响。这时他必须征得他上级的同意。可到底一切都如愿以偿了。”她低头看着,小艇里的水这时已淹没了他们的踝关节。“安德鲁,我说对了!这玩意儿在往下沉!”

  他们大笑着跳到船外,拖着小艇游到岸边。

  当晚他们一起用餐时,西莉亚对安德鲁说,“我在销售部门当上新药推销员以后,我意识到,我不仅需要干得和男推销员一样好,而且要干得比他们更好。”

  “我记得一次最近的经历,”她丈夫说,“你不止干得比男推销员更好,比我这当医生的还好。”

  她粲然一笑,摘下眼镜,隔着桌子抚摸丈夫的手。“我在那儿交了好运,还不单是罗特洛霉素救活了病人。”

  “你老是摘下眼镜,”安德鲁评论说,“为什么?”

  “我近视,离不开眼镜;可我又知道摘下眼镜自己漂亮些。就是这道理。”

  “你戴不戴眼镜都好看,”他说。“要是你觉得眼镜碍事,不妨考虑用无形眼镜。好多人都开始用了。”

  “我们回去后我就去了解无形眼镜的情况,”西莉亚说。“我这老样子还有什么不行的地方?还有什么要改的吗?”

  “现在你的一切我都喜欢。”

  这儿离他们住的小平房一英里,他们来时手牵着手,走着草草铺就的弯曲小路,几乎一路上看不到行人。晚上天气暖和,只听得见浪打着礁石和小虫唧唧的声音。此刻,在一个陈设简陋、叫做“旅客之家”的小饭馆,他们正在吃当地的标准伙食:煎红、青豌豆和米饭。

  尽管“旅客之家”不够资格上《米什林导游手册》,但对于饿着肚子的人来说,店主提供的食物却是美味佳肴,那是把刚捕到的鱼放在一只老古董的长柄平底锅中,用柴火煎熟。店主是个高大而干瘦的巴哈马人,名叫克里欧法斯·莫斯。他把安德鲁和西莉亚安排在一张俯眺大海的桌边,桌上有一根蜡烛插在啤酒瓶口上,照着隔桌相对的夫妻俩。眼前就是四散的朵朵云彩和一轮明月。“在新泽西,”西莉亚提醒安德鲁说,“可能已到凉快和多雨的天气了。”

  “我们很快就要去那里。你还是多谈谈你自己和卖药的事吧。”

  西莉亚说,她当上推销员后的第一个任务,是去内布拉斯加州。在她以前,费尔丁·罗思公司没派推销员去过。

  “这对我颇有好处。我非常清楚我的处境,因为一切都需从零开始。没有机构,没有资料,也没有人指点我该去找谁,到哪里去找。”

  “你的朋友萨姆是否有意这样做,想考验考验你?”

  “也可能。我从来没有问过他。”

  西莉亚什么也不问,就着手干了起来。在奥马哈,她找了一套小小的公寓作为据点,然后开着汽车在这州里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跑。每到一地,她就将电话簿黄纸部分中的“内科医生与外科医生”栏撕下,用打字机登记好了入档,然后就开始走访。她发现,她的辖区内有一千五百名大夫;后来她决定从中挑出二百名来,她认为这些大夫是开处方最多的人。

  “你离家这么远,”安德鲁说,“感到孤单吗?”

  “没时间想家,我太忙了。”

  她很早就发现,想见到一个医生有多么难。“有时我得在候诊室等上几个钟头,而当我终于进去后,医生也许至多只给我五分钟时间。最后,在北普拉特市,我被一个医生撵了出来。但他也帮了我一个大忙。”

  “怎么回事?”

  西莉亚尝了一下煎红,声称,“油太厚!我不该吃它,但很好吃,不吃又怪可惜的。”她放下叉子,靠在椅背上回忆说:

  “他和你一样是个内科医生,安德鲁。我看有四十岁左右,可能那天过得很不顺心。反正我刚开始谈到想推销药品时,他就打断了我的话。‘年轻的女士,’他说,‘你想和我谈你要卖的药,那么我也要和你讲点事情。我在医科大学读了四年书,当了五年实习医生和住院医生,我行医也已经十年了。尽管我并不懂得所有的东西,比你懂的东西还是多得多,这一点总不奇怪吧!刚才你想凭你那点浅薄的知识讲给我听的东西,在任何一本医药杂志上的广告里,不用二十秒钟我就可以看完。因此,你走开!’”

  安德鲁做了个鬼脸。“好狠呀!”

  “不过对我有好处,”西莉亚说,“因为他说得对。尽管当我离去时,觉得自己就像是臭狗屎似的。”

  “你那费尔丁·罗思医药公司没给你受过什么训练?”

  “一点点儿。时间又短又很肤浅,学的大多是一套找销路的生意经。我的化学知识小有帮助,但作用不大。我就是不够资格去和那些医术高超、临床经验丰富的大夫打交道。”

  “既然你提到这一点,”安德鲁说,“这就是有些医生不愿见新药推销员的一个原因。除了要听他们老一套自卖自夸的生意经以外,有时还得到危险的错误信息。有些新药推销员为了使你开处方时用他们的产品,会信口开河,不惜让你得到错误的印象。”

  “亲爱的安德鲁,在这一点上,我要你帮我一把忙。这事咱们以后再说。”

  “行,只要我办得到。在北普拉特被医生撵出来以后怎么样了呢?”

  “我明白了两件事。第一,我一定不能再像推销员那样考虑问题,不再做急于把药品推销出去的事情。第二,尽管医生们懂的东西比我多,我需要找到关于药品的一些特殊知识,而这些知识医生们不知道,却可能对他们有用。这样,我才会成为有用的人。在试图这样做时,我偶然又发现一点。医生们关于疾病固然知道得很多,对于药物的消息却很不灵通。”

  “说得对,”安德鲁表示同意。“在医学院学的关于药物的知识算不了什么,行医以后,想跟上医学的进展都很难,更顾不上药物了。因此在开处方的问题上,有时只是反复地摸索。”

  “后来还有一点体会,”西莉亚说。“我明白了,告诉医生们的必须永远是确凿的事实,决不能夸大,决不能隐瞒。如果另一家厂和我们竞争的药品比我们的好,那么人家问起时,我就照实说。”

  “你怎样取得这么大变化的?”

  “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每天晚上我只睡四个小时。”

  西莉亚描述说,在每天日常的工作干完以后,她把晚上和周末都用来读种种药物说明,抓到什么就读什么。她读得十分仔细,既做笔记,还背下来。

  有疑难问题就到图书馆去寻求答案。她回了一趟位于新泽西州的费尔丁·罗思总公司,缠住搞科研的老同事,要他们告诉她一些药物说明上没有的东西;她还从他们那里了解公司正在试制什么药;哪些药即将上市。不久,她向医生们作的药品介绍有了改进;有的医生要她提供特殊的信息,她照办了。过了一阵子她看到自己的工作有了成效。她主管的那一地区向费尔丁·罗思公司订购药品的数量有了增加。

  安德鲁赞赏地说,“西莉亚,你真是出类拔萃,无人匹敌的。”

  她笑了。“你对我太偏爱了,尽管我很高兴。反正一年过后,我们公司在内布拉斯加的生意增加了两倍。”

  “那时他们才把你从外地调回来,对吗?”

  “他们另派了一个比我晚进公司的男推销员到内布拉斯加去,把我调回新泽西这个更主要的地区来。”

  “想想看,”安德鲁说,“如果他们把你派到别处,到伊利诺伊、加利福尼亚去,我们就不会相遇了。”

  “不,”她满有把握地说,“我们一定会相遇的。有缘千里来相会。‘婚姻命中注定。’”

  他接着把这句现成话说完。“‘绞死在劫难逃。’”

  两人都大笑起来。

  “真想不到!”西莉亚兴高采烈地说。“一个给教科书塞得木头木脑的内科大夫背得出来约翰·海伍德(约翰·海伍德(1497?-1575),英国最早的一位非教会人士剧作家。译者注)的名句。”

  “正是这个十六世纪的作家海伍德,他还为亨利八世唱过歌,演奏过乐曲,”安德鲁同样兴奋地卖弄起来。

  他们从餐桌旁站起身来,饭馆老板在柴火灶那边说话了,“度蜜月的年轻人,鱼好吃吗?一切都好吗?”

  “一切都非常好,”西莉亚作了肯定的回答。“鱼好吃,我们的蜜月也十分愉快。”

  安德鲁觉得有趣,说道,“小岛上什么事都瞒不住。”他拿出一张巴哈马十先令的钞票付帐——折合成美元没有多少——又挥挥手表示不用找钱了。

  外边的天气现在凉了些,在爽人的海风中,他们臂挽着臂,高高兴兴地沿着僻静曲折的小路走回去。

  这是他们在岛上的最后一天。

  仿佛要配合他们的惜别情绪,巴哈马群岛的天气也变得阴沉沉的了。早晨乌云密布,还下过几阵雨;强劲的东北风在海上掀起了白浪,猛烈地冲击着海岸。

  安德鲁和西莉亚预定在中午乘巴哈马航空公司的飞机由罗克桑德起飞,到巴哈马首都拿骚以后,再转乘泛美航空公司的飞机北上,当天晚上就能到纽约。按计划第二天就可以到达莫里斯城。在他们找到合适的房子以前,安德鲁在南街上的公寓就是他们的家。西莉亚已从她原先在博恩顿租用的带家具的房子搬出,有的东西已存放起来。

  在他们度蜜月的小平房里,西莉亚正在收拾行李,她的衣服都摊在双人床上,他们一小时内就要离开了。安德鲁在浴室刮胡子,西莉亚对他喊道,“在这里过得美极了。而这还只是开始呢。”

  他从开着的门口回答说,“妙不可言的开始!即使这样,我还是得马上回去工作。”

  “你知道吗,安德鲁?我认为你和我在事业上都干得不错。这一点我们是一致的,而且我们都雄心勃勃。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

  “嗯、嗯,”他光着身子从浴室出来,一边用毛巾在擦脸。“不过,偶尔把工作停一下也是应该的。只要有正当的理由。”

  西莉亚刚开始说,“我们还来得及吗?”安德鲁就吻起她来,话都没让她说完。

  一会儿之后他低语道,“你能不能把床腾出来?”

  西莉亚一只手搂着安德鲁,另一只手在背后摸索着,把床上的衣服都扔到地板上。

  “这就好多了,”当他们躺到刚才被衣服占满的地方时,他说。

  她吃吃笑着。“我们要错过飞机了。”

  “谁管它?”

  不一会儿,她满足地说,“你说得对,谁管它?”又隔了一会儿,她温柔而欢乐地说,“我管……”随后又说,“哦,安德鲁,我多么爱你呀!”

  在飞往纽约的泛美航空公司206号班机上,有几份当天的《纽约时报》。

  翻阅报纸时,西莉亚评论说,“我们走开这些天,一切都没有多大变化。”

  在莫斯科发出的一则电讯上,引用了尼基塔·赫鲁晓夫的话,他向美国挑战,要进行“发射导弹的竞赛”。这位苏联领导人夸口说,未来的世界大战将在美洲大陆上打,他预言“资本主义必将灭亡,共产主义必将在全世界取得胜利”。

  另一方面,艾森豪威尔总统向美国人保证说,美国的国防开支将跟上苏联的挑战。

  黑手党头目艾伯特·阿纳斯塔西亚被杀事件仍在调查中,尚无结果。他是在纽约帕克·谢拉顿饭店的理发室椅子上被黑社会的人枪杀的。

  安德鲁也浏览了一下报纸,后来放下了。

  在这架由螺旋桨推进的DC-7B飞机上,需要坐四个小时才到纽约。飞机起飞后不久就开了饭。饭后安德鲁提醒他妻子,“你说过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是关于医药公司新药推销员的什么事情。”

  “有这事。”西莉亚·乔丹往后一靠,坐得舒舒服服的,然后伸手把安德鲁的手握住。“话得从我们早先的一次谈话说起,是你用过罗特洛霉素从而使你的病人好转的那天。你对我说,你正在改变对于制药行业的看法,印象好些了。我说不要改变得太多,因为有些事情是做得不对,我想加以改变。记起来了吗?”

  “我哪能忘得了?”他笑道。“那天的每个细节都深深地刻在我心中了。”

  “那好!我就来补充一些来龙去脉。”

  安德鲁侧过脸看着妻子,在这娇小可爱的躯体里,包藏着多少精力和智慧——这使他又一次惊叹不已。在未来的年代,他自忖道,他必须时刻提醒自己要经常注意学习,以便在脑力方面跟上西莉亚。现在,他全神贯注地在听。

  制药这行业,西莉亚开始说道,一九五七年和它最初草创阶段相比,在某些方面依然原封未动。

  “并不太久以前,我们在乡村集市上卖蛇油起家,也卖生育药,卖包治百病的药丸——从头疼脑热到肿瘤绝症无所不治。推销药品的人从来不管他们说过药有什么疗效,打过什么包票。他们只需要把药卖掉。为卖掉药品他们愿对药的效果乱作保证。”

  西莉亚继续说,这些民间传下来的药物和秘方制剂在过去往往是一家一家做买卖的。其中有些人家后来就开起了早期的药房。再过一阵,他们的后代接过家业,开起制药厂来;随着年代过去,制药厂逐渐变成大型的、科学的、体面的医药公司了。在发生这些变化的同时,早先原始的推销方式也变得体面起来。

  “但有时却不够体面,原因之一是家庭控制权仍存在,因而有着卖蛇油般的强行推销的老传统。”

  安德鲁评论说,“剩下来能控制大医药公司的家庭,谅必不多。”

  “是不多,尽管有些创业的家庭控制着大宗大宗的股票。但即使现在雇了行政人员来管理公司,那过时的、连职业道德都谈不上的强行推销依然存在。很多情况发生在有些新药推销员到医生那里宣传新药的时候。”

  西莉亚继续说,“如你所知,有些新药推销员——不是所有的,但还是太多了——为了要让医生们处方时用他们正在卖的药,他们信口开河,甚至不惜撒谎。而医药公司呢,虽然他们对外声称不容许这种行为,可是他们知道这种事在不断发生。”

  他们的谈话被空中小姐打断了。她告诉他们,四十分钟后就在纽约着陆。

  餐室即将停止供应;问他们还要喝点什么。西莉亚要了一杯她最喜欢的掺柠檬汁的鸡尾酒,安德鲁要的是加汽水的苏格兰威士忌。

  酒送来以后,他们又专注地谈起话来。安德鲁说,“你刚才讲的那种事,我确实见到过;我也听别的医生们讲过,就因为医生信了新药推销员的假话,病人用药后反而病情加重,甚至病故。”他呷了一口威士忌,继续说,“还有医药公司的那些广告。医生们陷在药物广告的汪洋大海里,但许多广告都不讲内科医生需要了解的事情——特别是不提那些药物的副作用,连极危险的副作用也不提。问题在于,当医生要忙于诊治许多病人,脑子里还有一大堆别的事情时,他很难设想,医药公司来的人,或是医药公司本身,会有意来欺骗他。”

  “但的确欺骗了,”西莉亚说,“后来这种事就被掩盖起来,谁也不愿谈论。我知道的,因为我曾试过要和费尔丁·罗思公司谈一谈。”

  “那么你有什么打算?”

  “我要搜集资料。证据确凿、无懈可击的资料。到适当时候,我就抛出来。”

  她接着作了说明:“我不会再来找你了,安德鲁,这是公司的规定,费尔丁·罗思将有其他人到你和汤森大夫那里去推销药品。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发现我们公司或其他公司的新药推销员——女推销员也一样——来找你,而你发现他们说了假话,或是没提醒你注意新药的副作用,或是没告诉你那些你应该知道的事情,我就请你写成报告并交给我。还有别的医生也在为我干这事,都是些信得过我的医生。新泽西州有,内布拉斯加州也有。这档案已积得越来越厚了。”

  安德鲁轻轻吹了声口哨,“你揽的这副担子可不轻,冒的风险也不小。”

  “要改进,总得有人冒风险。我不害怕。”

  “你是不害怕,”他说,“我相信,你永远也不会害怕。”

  “我跟你说吧,安德鲁。如果大医药公司自己不把内部收拾收拾,而且不快一点的话,我相信政府就来替他们收拾了。国会里现在议论纷纷。如果医药界等着国会举行听证会,等着立下有各种严格限制的新法律,那时就恨不得自己早先主动些。”

  安德鲁没有马上开口,他正体味着他听到的话,正在沉思默想。末了他说,“过去我没提出这问题,西莉亚,或许现在到了我进一步了解你的时候了。”

  他妻子的眼睛盯住他,神色严肃。安德鲁字斟句酌地说:

  “你说过,你正在干一番事业,我觉得很好,我知道只有干事业你才感到幸福。可是通过我们在一起的这几个星期,我得到一个印象,你并不满足于你现在干的活——女推销员。”

  西莉亚平静地说,“是的,我不满足。我要升到最高职位。”

  “一直升到最高职位吗?”安德鲁吃了一惊。“你是说,你要主管一家大医药公司吗?”

  “只要我做得到。即使我不能顺利地一直升到最高职位,我也要做一个接近最高职位的人,有实权,可以施加影响。”

  他不大相信地问,“那么这就是你追求的东西?权力?”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安德鲁——权力可以使人着魔、使人堕落。我既不会着魔,也不会堕落。我只是要过充实的生活,有美满婚姻、有孩子之外,还要点别的,要有点实实在在的成就。”

  “在医院小吃部那天……”安德鲁没说下去,改口说,“在那难忘的一天,你说,妇女干她们从没干过的事情的时刻已经到来。这点我也相信;在许多地方这已是事实,包括医生这一行。可是在你制药行业方面,我却没把握。制药界很保守,而且都掌握在男人手中——你自己也这么说过。”

  西莉亚微笑道,“很糟,确实如此。”

  “那么,那儿是不是已经能够——接受你这样的人呢?西莉亚,我这样问,是因为我不愿袖手旁观,眼看着你伤心难受。到时候你耗尽心血,可能毫无效果。”

  “我不会难受的,我向你保证。”她抓住安德鲁的臂膀。“有一个像你这样关心我的人,对我是件新鲜事,亲爱的,我真高兴。至于你提的问题——确实,不管是我,还是其他雄心勃勃的女人,制药行业目前还不会接受。但是我有个计划。”

  “我本该知道你早就成竹在胸了。”

  “首先,”西莉亚对他说,“我准备把我的工作干得非常出色,使费尔丁·罗思发现不提升我不行。”

  “这点我打赌你准能成功。但你说‘首先’,难道提升还不够吗?”

  西莉亚摇摇头。“我研究过其他公司的历史,研究过管理那些公司的人,发现一个特点。取得最高职位者中的大多数都是靠别人的帮助。请不要误会我的意思——他们本身必须勤勤恳恳,非常出色。但是在早期,他们要选定一个人——一个职位比他高一些,年岁比他大一些的人——他们认为这人会比他们先一步一路升迁上去,直到最高职位。于是他们就使自己对这上级有用,向他表示忠诚,步步紧跟上去。重要的是:上级领导提升以后,他喜欢他比较熟悉的人,这人又能干,他又信得过,于是把这人也提上去。”

  “在这一点上,”安德鲁问道,“你选定了你所要紧跟的人吗?”

  “一段时间以前我就选好了,”西莉亚说。“就是萨姆·霍索恩。”

  “嘿嘿!”她丈夫扬起眉毛。“萨姆似乎总是无所不在地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

  “只是在公事方面。因此你不必吃醋。”

  “好吧。不过萨姆知道你的决定吗?他知道你同他的命运挂上钩了吗?”

  “当然不知道。莉莲·霍索恩可知道。我们推心置腹地商量过,莉莲赞成。”

  “在我看来,”安德鲁说,“有妇女在搞阴谋诡计。”

  “为什么不能搞?”西莉亚内心深处的狠劲闪了一闪。“有朝一日这一切都用不着了。可是眼下企业界似乎是只许男人参加的俱乐部。因此,作为妇女,就必须千方百计地先成为俱乐部成员,再搞上去。”

  安德鲁没开口,考虑了一会儿之后说道,“此前我在这方面没怎么想过;我想多数男人都没想过。但你说的话颇有道理。就这样吧,西莉亚,你走你步步高升的路去——我真的相信,你完全可能做到——我就在后边跟着,一路跟着。”

  他妻子从坐位上凑过来亲了他一下。“我一向就知道你会这样的。这就是我嫁给你的原因之一。”

  他们感觉到飞机的引擎减速了,“系紧安全带”的牌子也已亮出。从左边窗口望出去,看得见夜幕刚降临时曼哈顿区的闪烁灯光。“几分钟以后,”

  一位空中小姐通知说,“我们就要在艾德威尔德国际机场降落了。”

  西莉亚又伸出手把安德鲁的手握住。

  “而我们就要开始我们的共同生活了,”她说,“我们怎能错过呢?”

  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时,安德鲁和西莉亚发现他们都以不同方式成了知名人物。

  像许多医学上的重大进展一样,安德鲁成功地使用罗特洛霉素这一消息的传播开来需要一段时间,不过现在,玛丽·罗的惊人康复过去了六个星期,终于被全国性报纸知道了。

  莫里斯城的小报《每日纪实报》最早登载了这件事,标题是:

  本地医生用妙药救活病人创奇迹

  《纽瓦克明星纪事报》显然在浏览了它辖区内的地方小报后,转载了这一消息,从而吸引了《纽约时报》、《时代》周刊科学专栏作者的注意。安德鲁返回时,发现报社和周刊编辑部都给他留下了紧急的电话通知,请他一回来就和他们通话。安德鲁照办了。《时代》周刊在报道这“奇迹”的时候,加上了安德鲁和西莉亚已经结婚这一富于浪漫色彩的事实,因而更引起了轰动。

  此外,《新英格兰医学杂志》通知安德鲁说,他写的关于罗特洛霉素的文章,只要同意做某些修改,不久即可发表。建议修改之处都无关紧要,安德鲁马上表示同意。

  安德鲁把《新英格兰医学杂志》的事告诉了诺亚·汤森大夫。汤森说,“我老实承认,我简直忌妒得要命。”接着安德鲁的这位年长搭档又加了一句,“不过可以自慰的是,你已经给我们两人的诊所增添了光辉。”

  后来,汤森那五十开外却还很漂亮的妻子希尔达向安德鲁透露,“诺亚不会对你说的,他非常以你为荣,如今已把你看成他的儿子——我们俩都该十分喜欢儿子,可又从来没有。”

  西莉亚获得的名望虽然小一些,却发现她在费尔丁·罗思的地位也起了不小的变化。

  早先,她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有些人总是对她产生好奇心,并觉得很有趣——因为她是公司唯一的女推销员,而且尽管她在内布拉斯加取得了出人意外的初步成就,但究竟如何还有待于她今后的长期表现。仅此而已。如今,她对罗特洛霉素的处理以及紧跟而来并使公司高兴的报刊宣传,把罗特洛霉素和西莉亚一下子推上了成功之路。

  在公司内部,她大名鼎鼎,最高领导层的人都知道她了,包括费尔丁·罗思的总经理,伊莱·坎珀唐。西莉亚回来上班后的第二天,总经理就召见了她。

  坎珀唐先生六十五岁左右,是一个经验丰富的企业家。他身材瘦长,面色苍白,穿着上无懈可击,纽扣眼上总是插一朵红玫瑰。此刻,在博恩顿镇费尔丁·罗思大厦的第十一层楼(领导人占用区)楼上,他在自己那陈设华丽的办公室里接待了西莉亚。他先向她致意。

  “乔丹太太,恭喜你,祝你新婚快乐。”他微笑着又加了一句,“我相信,今后在你丈夫的处方上,他只开费尔丁·罗思的药品了。”

  西莉亚表示了谢意,心想,关于安德鲁开药的事只不过是一句玩笑话,决定不予理会,也不指出她丈夫在用药和治病方面是自行其是的。

  “年轻的女士,你已经成了有点传奇色彩的人物了,”总经理接着说,“你成了一个活证据,说明一位杰出的妇女,偶尔可以干得同男人一样好。”

  “先生,我希望,”西莉亚柔和地说,“有朝一日你会觉得没有必要加上‘偶尔’这两个字。我相信你将会看到在制药行业中还会有很多妇女,有些妇女可能会比男人干得更好。”

  坎珀唐似乎惊讶了一阵子,皱了皱眉头。然后,又恢复到刚才的亲切态度,说道,“我想,是发生了一些比较新鲜的事情。看将来吧,看将来吧。”

  他们继续交谈,坎珀唐向西莉亚问起她推销药品的经历。对于她直截了当而且有根有据的回答,坎珀唐似乎印象很好。随后他从背心口袋里取出表来看了一眼,说道,“我就要在这里召开一个会,乔丹太太。讨论在罗特洛霉素以后我们准备推出一种新药的问题。或许你愿意留下来参加这个会。”

  她表示愿意以后,总经理把在他秘书办公室等候开会的六个男职员叫了进来。经过一番介绍,大家就进了总经理的会议室围桌就座,坎珀唐坐在首席。

  进来的六个人是:新聘来的较年轻的研究部主任文森特·洛德博士;上了年岁即将退休的管销售的副总经理;还有包括萨姆·霍索恩在内的四个人。

  只有萨姆是西莉亚见过的,其余五人全都毫不掩饰地以好奇的眼光看着她。

  坎珀唐特地为西莉亚作了说明:考虑中的新药并不是费尔丁·罗思试制的,而是从联邦德国格吕伦塔尔化学公司买到专利后生产的。

  “它是镇静剂,属于迄今所知最安全的一类,”总经理宣称,“它可以使人舒舒服服地睡上一晚,第二天早上没有不舒服的昏沉感。”这种药没有明显的副作用,他接着说,安全得甚至儿童都可以服用。除美国外,几乎所有大国市场上都卖这种药,而且很受欢迎。现在,费尔丁·罗思幸运地获得在美国卖这种药的权利。

  坎珀唐先生接着说,药的名字叫做酞胺哌啶酮。

  尽管酞胺哌啶酮有可靠的安全记载,它必须先在一些人身上试用,经过食品药物管理局的批准,才可以在美国市场上出售。“在这种情况下,硬是不理会外国第一流的资料,”坎珀唐抱怨说,“实在是愚蠢而官僚主义的苛求,但我们也只能照办。”

  接着就讨论在什么地方,用什么方法进行美国对酞胺哌啶酮的试验。研究部主任洛德博士建议,找五十名左右私人开业医生,让他们给病人吃这种药,然后由费尔丁·罗思把服药效果的报告送交食品药物管理局。“他们应该包括不分科的医生、内科医生、精神科医生、产科医生等等,”洛德说。

  销售部副总经理提出问题:“所有这些烦琐手续需要多少时间?”

  “可能需要三个月。”

  “你能不能只花两个月呢?我们需要把它快些投放市场。”

  “我想可以吧。”

  但也有人担心,试验的范围太广。如果集中在一处,比如说就在一家医院里做试验,岂不是简单一些,报告也可出得快一些吗?

  争论一会儿之后,坎珀唐微笑着插了一句,“或许我们请来的年轻女士对这问题有什么想法?”

  “是的,我是有些想法,”西莉亚说。

  所有人的脸都转向了她。

  她说话很谨慎,因为她知道自己列席会议很不寻常,甚至是一种殊荣;因此如果给人武断或轻率的印象而浪费了这一好机会,就未免太蠢了。

  “有一点使人担心,”西莉亚说,“就是建议产科医生也开这种药。那就意味着孕妇也吃这种药。然而通常人们总建议孕妇不要试服任何药物。”

  洛德博士急躁地打断了她的话。“你说的情况在这里用不上。酞胺哌啶酮早已在欧洲和其他地方广泛使用,服这种安眠药的人包括孕妇在内。”

  “然而,”萨姆·霍索恩平静地插了一句,“乔丹太太的话颇有道理。”

  西莉亚继续说,“也许可以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哪些人最为失眠而苦恼,因此最需要服安眠药呢?根据我推销新药的体会,我到过医生诊所,也到过医院和一些疗养院,我认为最需要安眠药的是老年人,特别是那些衰老症患者。”

  这下子抓住了所有在场者的注意,几个围桌坐着的人在她说最后一句话时点头同意。洛德博士板着面孔,没有点头。

  “因此我要建议的是,”西莉亚说,“我们只需要在一两个老人疗养院试验酞胺哌啶酮就行了。如果这建议能派上用场,我知道两家这样的疗养院。

  一处在内布拉斯加州的林肯市,一处在本州普兰菲尔德的郊区。这两家疗养院都办得不错,工作效率很高,能做好记录。我见过主管这两家疗养院的大夫,很愿意去和他们联系。”

  西莉亚说完以后,屋里一片寂静,结果难以预料。伊莱·坎珀唐打破了沉默。费尔丁·罗思公司总经理的声音里透露出他颇感意外。

  “我不知道你们其余的人怎么想,反正在我听来,乔丹太太刚才的建议似乎很有道理。”

  有人带路以后,其他人跟着表示同意,只有洛德博士默不作声。西莉亚顿时感到她和研究部主任之间的矛盾将一直延续下去。

  紧接着就做出决定:第二天西莉亚就打电话,同她在两家疗养院的熟人联系;如果他们看来愿意合作,就由研究部接手这事。

  散会时,大家都友好地微笑着和西莉亚握手,送她最先离去。

  约莫一星期以后,西莉亚早已完成了她的任务。这时她从萨姆·霍索恩处听说,在两家老人疗养院试用酞胺哌啶酮一事即将进行。

  看起来,一段小插曲至此已告结束。

  安德鲁和西莉亚在繁忙的工作之余,抽时间去物色待售的房子。西莉亚发现并喜欢的一栋房子位于莫里斯城的郊外住宅区,在康文特车站。那里房子之间隔得很开,多的是草地和树木。西莉亚打电话给安德鲁时指出,房子离他的诊所只有两英里,离圣比德医院甚至更近一些。“这点很重要,”西莉亚声称,“因为我不愿意你每天长距离开车,尤其是你有时夜里也许很累却还有电话来请你出诊。”

  如果西莉亚从那儿去博恩顿的费尔丁·罗思大厦,那有十英里的路程。不过因为西莉亚多半在新泽西州的其他地方推销新药,这距离的远近是无所谓的。

  可是安德鲁见到房子时吓了一跳。这是座没人住的白色大房子,年久失修,式样还是独立战争前的。他反对说,“西莉亚,这破旧不堪、空无一物的大房子对我们不合适!看来它修也修不好,就算修好了,我们要五间卧室干什么用?”

  “一间给咱俩用,”他妻子耐心地解释,“两个孩子一人一间,他们出生后我们要雇人住在家里,这又去了一间。第五间卧室,”她接着说,“留作客房。我母亲偶尔会到我们这里来,你母亲也可能来。”

  西莉亚还设想“楼下有个安静的书房供我们俩使用,我们把未做完的工作带回家来时,也可以在那里一起干。”

  尽管安德鲁根本不打算同意这种太不切实际的计划,他还是大笑了。“你看得可真远。”

  “我们两人将来都不愿意的事就是,”西莉亚争辩说,“每隔几年就搁下正事,为搬家而弄得焦头烂额,只因为没预见到房子会嫌小,没有事先作出安排。”这是一月份一个星期日的下午,他们在这房子的楼下到处查看。

  凭着从肮脏窗户透进的一点隐隐约约阳光,西莉亚环顾四周,只见蛛网密布,尘封土盖。她说,“这地方需要擦洗擦洗,油漆油漆,打点打点,不过是能弄得漂亮的,能成为那种除非不得已,我们舍不得离开的家。”

  “我马上就要离开,”安德鲁说,“因为这地方最需要的是一辆推土机。”

  他难得这样不耐烦,他又说,“你在很多事情上都是对的,这次可不对。”

  西莉亚看来没有被吓退。她伸出双臂把安德鲁搂住,踮起脚尖亲了他一下。“我还是认为我是对的。咱们回家商量吧。”

  到那夜很晚的时候,安德鲁勉强地让步了。第二天西莉亚就为了廉价买这屋子而去商谈,抵押手续也办好了。当下需要交出的现款没使他们为难。

  过去几年里她和安德鲁都攒了些钱,而且两人当前的收入合起来也相当可观。

  在将近四月底的时候,他们迁进新居。安德鲁几乎立即承认,在房子问题上是自己错了。“我已经喜欢它了,”第一天搬进去他就说,“没准儿我还会爱上它的。”修整房子的花费比他估计的要少些,而效果甚佳,甚至棒极了。

  这是他们俩的一段幸福时光,相当重要的原因是,西莉亚已有身孕五个月了。

  西莉亚和安德鲁的第一个孩子“完全按照西莉亚的计划”出生,安德鲁喜欢这样和他医院里的同事们说。

  一九五八年八月,在他们结婚九个月又一个星期之后,西莉亚生下一个女孩,重七磅半,很健康。婴儿吃得饱、睡得足,几乎从来不啼哭。他们给她取名莉萨。

  西莉亚在怀孕期间,对于如何分娩非常坚持她自己的意见,以致很早就与她的产科医生保罗·基廷大夫有矛盾。基廷是安德鲁在圣比德医院的同事,一个易为小事冲动,说话夸大其词的中年人。一次他对安德鲁说,“你妻子真叫人受不了。”

  “我懂你的意思,”安德鲁同情地说,“不过这确实使生活更有趣了。奇怪的是,一些事对有些人是不可能的(“叫人受不了”,“不可能的”在英语中都是impossitle。译者注),对西莉亚却成为可能的了。”

  就在西莉亚分娩前一二天,她对基廷大夫说,“我学了自然分娩法,早已开始根据那要求进行锻炼。”产科医生宽容地笑了一下,她又说,“分娩时我要自己尽力而为,我要清醒地生下孩子。就是说不用麻醉药,也不要动剪子。”

  基廷笑容顿失,皱起了眉头。“我的乔丹太太呀,这两件事只能由你的产科医生在分娩时决定。”

  “我不同意,”西莉亚平静地轻声说。“如果我让你来决定,很可能在我还没有尽到最大努力时,你就采取措施了。”

  “如果有紧急情况呢?”

  “那又当别论。如果出现紧急情况,显然需要由你下决心,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过事后你还有安德鲁都必需向我说清楚,当时的确情况紧急。”

  基廷大夫哼哼唧唧了一会儿,说道,“至于是否动剪子,你可能不知道,在婴儿露头以后,用手术剪刀在会阴部剪一下可以防止胀裂。这种胀裂比起利索地剪一刀更痛,更难以愈合。”

  “我知道这一点,”西莉亚说,“我想你肯定也知道,越来越多的医生和助产士并不同意上述看法。”

  不顾产科医生越来越听不下去,西莉亚接着说,“有相当多记录在案的病历说明,自然胀裂愈合快,动剪子则难以愈合,而且容易感染或产后痛好几个月,甚至既感染又产后痛。”

  基廷大夫阴沉地注视着她。“看来你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根本不对,”西莉亚向他郑重其事地说。“只不过因为事关我的身体和我的孩子。”

  “说到你的身体,”产科医生说,“我要指出,尽管这并不是动剪子的目的,但缝上几针后,可以仍旧使阴道紧绷绷的。”

  “是这样,”西莉亚承认道,“我清楚,阴道紧是为了将来房事时对方的快感。大夫,我可不愿意丈夫抱怨我阴道宽松,因此,孩子出生以后,我就要做收缩骨盆部肌肉的锻炼。”

  谈话后不久,经双方同意,西莉亚换了一个产科医生,成为尤妮斯·纳什曼大夫的病人。这位大夫比基廷大夫年长,但有年轻人的思想,赞同西莉亚的许多想法。

  莉萨出生以后,尤妮斯·纳什曼向安德鲁吐露,“你妻子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有好几回,她痛得厉害,我问过她是否想改变主意,用点麻醉药。”

  本想守着妻子分娩的安德鲁,由于自己的一个病人出现紧急情况而被叫走了,他这时很好奇地问,“她怎么说呢?”

  纳什曼大夫回答,“她只是说,‘用不着,只是请叫人抱住我。’于是一个护士用双臂搂住她并安慰她,她只需要这些。

  “后来,我们没按惯例把你那刚出世的女儿抱走,而是让她躺在西莉亚旁边,母女俩安静地偎依在一起,这景象真美极了。”

  西莉亚果真照她所说的,一年没去工作,全力照料、爱护莉萨。她也利用这段时间继续打点他们在康文特车站的房子,后来这房子的一切都按西莉亚当初预见并保证过的实现了。“我的确爱上它了,”安德鲁有一天容光焕发地评论说。

  与此同时,西莉亚仍和费尔丁·罗思保持联系。如今,霍索恩已升任销售部襄理,他答应西莉亚,等她回来时有工作给她干。

  这一年对费尔丁·罗思医药公司来说颇为顺利。安德鲁·乔丹大夫试用罗特洛霉素获得戏剧性成功的消息传开了几个月之后,美国食品药物局批准该药在市场上出售。罗特洛霉素变成了热销货,得到国内外市场的赞扬,是费尔丁·罗思公司历史上创利润较高的药品之一。西莉亚在推出罗特洛霉素这一点上所做的贡献,使公司领导批准萨姆·霍索恩的请求,同意西莉亚重新回来工作。

  公司外边,从历史角度来看,一九五九年并不轰轰烈烈。在一月和七月,阿拉斯加和夏威夷先后成为美国的一个州。在四月份,北边的圣劳伦斯海道通航。五月里,以色列总理戴维·本古里安向世界保证,他的国家将与各阿拉伯邻国寻求和平。这个月的晚些时候,两只猴子被美国陆军发射的航天飞行器送上三百英里的高空后活了下来。人们指望:有朝一日人类也可以在太空飞行。

  外边有一件事吸引了西莉亚的注意:美国参议院下属的一个委员会,从十二月份开始,在其主席参议员埃斯蒂斯·凯弗维尔的主持下,开了一系列的听证会。这位有竞选总统野心的田纳西州民主党参议员,在头几次调查犯罪活动的听证会上已受到广泛的注意,却还渴望更引人注目一些。新近几次听证会上,他攻击的目标是制药行业。

  大多数制药行业的领导人对凯弗维尔嗤之以鼻,认为他讨厌,但成不了气候。他们认为,制药业在华盛顿的院外活动集团是强大的;没有估计到会造成长期的影响。西莉亚并不这么看,尽管她只跟安德鲁谈过她的看法。

  一九五九年末,西莉亚终于重新当了新药推销员,还是在新泽西州推销药品。由于同圣比德医院常有联系,她找到一个退休的老护士,让她每天来家照看莉萨。西莉亚做了一件很符合她性格的事:为了考验这老太太的能耐,她和安德鲁离开莫里斯城一次,把一切都托付给那老护士。效果良好。

  西莉亚的母亲米尔德里德,偶尔从费城来看望他们;当每天来的老护士离开时,她很乐于暂时代管一下,和外孙女亲近亲近。

  米尔德里德和安德鲁相处得很好。随着时间的推移,西莉亚也越来越觉得母亲可亲,两人之间的亲密感是早先很少体会的。可能一个原因是西莉亚的妹妹珍妮特已远去阿拉伯联合酋长国。因为她丈夫是一家石油公司的地质学家,忙于海外的工作。

  有了多方面的帮助和支持,西莉亚和安德鲁得以再度投入他们各自的事业,从中获得欢乐。

  在安德鲁的事业上,有一点美中不足之处。到底他的担心是否至关重大,安德鲁自己也不清楚。这事同诺亚·汤森有关。

  在几次完全不相同的场合,安德鲁年长的搭档表现出可认为是情绪很不稳定的迹象。事后安德鲁回忆起来,或许用异常行为来描述更为确切。使安德鲁迷惑不解的是:无论是情绪不稳定还是异常行为,同安德鲁经常看到的这位年高德劭医生的性格不符。

  就安德鲁所知,有这么三次事件。

  一天,诺亚正在他的诊室里同安德鲁谈话,有电话找他而打断了他的话,他很不耐烦。他粗鲁地回绝了电话以后,使劲从墙上拉下电话线,把电话机猛地一扔,打在房间那头的病历柜上,电话机摔烂了。诺亚继续与安德鲁谈话,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

  第二天,诺亚的办公桌上另放了一部电话机;旧电话机的命运谁也不提。

  大约六个星期以后,安德鲁坐在诺亚的车里,诺亚驾驶着。忽然,安德鲁吓得要命地发现,加速器已被踩到了底,他们的车子以全速在莫里斯城的大街上横冲直撞,拐弯时一溜而过,遇上红灯也不停。安德鲁大声警告,诺亚就像没听见。非常幸运,总算没出事故。他们飞快地开进了圣比德医院的停车场,汽车打着滑停下时轮胎发出刺耳的声音。安德鲁向诺亚表示不满,诺亚只是耸耸肩膀。下一次安德鲁观察诺亚驾车,发现他速度适中,小心谨慎,注意安全。

  第三次事件又和上述情景大不相同,但更令人不安。这次事件牵涉到在他们俩诊所里挂号的帕森斯太太。她在诺亚这里干了不少年头,比安德鲁要早得多。维奥莱特·帕森斯已有六十五六岁,做事确实不那么利索了,偶尔也有点健忘。但在要紧事情上难得有这种情形。她对病人好,病人也都喜欢她;她和安德鲁相处融洽;她对诺亚忠心耿耿,几乎达到崇拜的地步,对此,熟悉的人常常传为笑谈。

  直到发生了一次支票事件。

  在为诊所的用品开支票时,维奥莱特出了点错。发票上是四十五美元,她把数字弄反了,支票上写了五十四美元,并将支票留在诺亚的桌上等他签字。实际上,这点错毫无关系,因超出部分将成为下个月开销的已付款项。

  但是诺亚气冲冲地闯进候诊处,手里拿着那张支票向维奥莱特大叫,“你这不要脸的笨蛋!你把我的钱乱扔,想要我破产吗?”

  安德鲁恰在这时走进诊所,几乎不相信他所听见的话。看来,维奥莱特也是这样。她站起身来,庄严地回答,“汤森大夫,从来没有人用这种态度对我说话,我也不想再听这样的话。我这就走,不再回来了。”

  安德鲁刚想插话,诺亚厉声说,“不用你管!”维奥莱特说,“谢谢你,乔丹大夫,但是我再也不会在这儿干了。”

  第二天,安德鲁想和诺亚谈谈这件事,但这位长者只是大嚷,“她不尽职。我另雇了一个;她明天就来上班。”

  如果这几件事不是这样毫无关联,或者一件接一件地紧挨着的话,安德鲁还要担心些。但他对自己这样解释:人越来越老时,工作方面以及日常生活的压力都会使绷紧的神经发作,使脾气古怪。归根结底,这也是人类的特征。安德鲁自己有时也觉得那种压力,但虽想发火,结果还是控制住了。看来,诺亚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

  尽管如此,这几件事仍使他烦恼。

  西莉亚在事业方面的进展却顺利得多。

  一九六○年二月的一天,西莉亚抛开她负责的推销业务到费尔丁·罗思总公司去办点事。萨姆·霍索恩把她叫到他的办公室里。萨姆显得很轻松,招呼西莉亚很热情。看来国内销售部这副担子并没把他累垮,她感到,这是个好迹象。根据她自己的长远规划,这也是个可喜的迹象。但萨姆的头发显然越来越稀疏;再过一年,他四十岁生日时,他的头发可能全秃光了,不过他配上秃顶倒也合适。

  “我想见你,是为了国内销售部开会的事,”他宣称。

  西莉亚已经知道,费尔丁·罗思两年一次的销售工作会议,将于四月份在纽约的沃尔多夫·阿斯特利亚饭店举行。会议对外不公开,参加者有公司所有的国内推销人员和国外分支机构的负责人。在三天会议期间,公司的董事长、总经理等首脑人物也都要出席。

  “我也想去开会,”西莉亚说。“但愿你不是来告诉我那个会只许男人参加。”

  “不但不是只许男人参加,而且头儿们要你在会上发言。”

  “我愿意,”西莉亚说。

  萨姆冷冰冰地说,“我料定你愿意的。现在,看看讲什么题目。我曾和伊莱·坎珀唐谈过,他和其他人都希望听你描绘一下你推销药品的经验体会——从女性的角度。建议你的讲题为:‘一个妇女看待新药推销的问题’。”

  “我又不能照本宣科,”西莉亚说,“不过,就讲这题目吧。”

  “你的讲话要一直很轻松,可能的话幽默一点儿,”萨姆继续说。“不要讲愁人的或严肃的事情。不要讲容易引起争论的事情。十到十五分钟就足够了。”

  西莉亚沉思着说,“……我知道了。”

  “如果你愿意,可以起个草送来,我看过后提点意见。”

  “我会记住你这话的,”西莉亚说,她已经对如何发言有些想法了,根本不打算写出来给谁过目批准。

  “你那地区的销售情况一直很好,”萨姆赞扬她。“坚持下去!”

  “我也这样想,”她承认说,“但要是有些新药就更好了。顺便问一句,坎珀唐先生一年前提到的那药怎样了?那个叫酞胺哌啶酮的药?”

  “我们不搞它了。把它退给格吕伦塔尔化学公司了。说了谢谢,但说的是,不要了,谢谢。”

  “为什么?”

  “根据我们研究人员的报告,”萨姆解释说,“这药不好。他们在你安排的那两家老人疗养院试验过。看来作为安眠药并不行。”

  “这事儿就完了吗?”

  “对费尔丁·罗思说来是这样。但我刚听说,梅里尔公司把酞胺哌啶酮接过去了。他们给这药改名为反应停,准备在这里和加拿大为它大干一场。”

  他补了一句,“酞胺哌啶酮在欧洲取得很大成功,梅里尔公司这样做并不奇怪。”

  “你的话听起来不大高兴,”西莉亚说。“你认为我们公司错了吗?”

  萨姆耸耸肩。“可能吧。不过我们只能出售我们研究部批准的药品,而这药他们没有批准。”犹豫了一会儿,他接着说,“我还是告诉你吧,西莉亚,这里有少数人批评你,说你只让老人试用酞胺哌啶酮,而不是在更广的范围——像文森特·洛德原来要求的那样。”

  “你也是批评者之一吗?”

  “不是,如果你记得,当时我是同意你的建议的。”

  “我记得。”西莉亚考虑一下之后问,“那批评要紧吗?”

  “对你?”萨姆摇摇头。“我想没多大关系。”

  随后的好些个晚上和周末,西莉亚在家里准备她销售会议上的发言稿。

  在她和安德鲁共用的安静而舒适的书房里,她让身边摊满了纸张和笔记。

  一个星期天,观察着她的安德鲁评论说,“你在编造什么玩艺儿,对吗?”

  “是的,”她承认说,“我在写东西。”

  “能告诉我吗?”

  “以后告诉你,”西莉亚说。“如果我现在告诉你,你就会尽力劝说我不要写了。”

  安德鲁微微一笑,明智地不再过问。

  “我知道你们中大多数人都结了婚,”西莉亚说,眼睛看着面前清一色的男人面孔,“因此你们知道我们妇女是怎么回事。我们往往模模糊糊、思想混乱,有时把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

  “你可不是这样的,精明的姑娘,”靠近前排有人轻声说了一句,西莉亚笑了一下,接着往下讲。

  “我已经忘记的事情之一就是,今天我可以讲多久。我有个模糊的印象,仿佛有人提起过,十到十五分钟。不过我不可能记对,是吗?不管怎么说,这样短的时间,哪个妇女能让五百个男人都熟悉她呢?”

  场内一片大笑声。会议厅后面,一个带有浓重中西部口音的人说,“你想占用我多少时间就占用多少,姑娘!”继之而来的是更多的哄笑、怪声怪气的口哨,还有人叫道,“我也一样!”“要说多久就多久吧,小妮子!”

  在讲台上,西莉亚朝面前的扩音器凑近了一些,回答说,“谢谢大家!

  我本希望有人会这样说的。”她避开萨姆·霍索恩的目光,他隔着几个座位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那天早些时候,正是萨姆跟西莉亚说过,“在销售会议的开头时,人人都兴高采烈。因此第一天的会议主要是打气。我们要把所有人的情绪鼓动起来——告诉到会的那些在外工作的人:他们干得多么出色,费尔丁·罗思是怎样第一流装备的医药公司,我们有这样一支销售队伍是多么高兴等等。然后,在第二天、第三天,才谈严肃一些的事情。”

  “我是‘打气’的一部分吗?”西莉亚当时问道,她已从会议日程表上知道她将在第一天下午的会议上发言。

  “当然是,为什么不是?你是我们唯一的女推销员,许多家伙都听说过你,他们都希望能碰上点一新耳目的事。”

  西莉亚说,“我一定尽力不使他们失望。”

  这时,她和萨姆刚在沃尔多夫饭店与公司的其他人进过早餐,正在派克大街上漫步。一小时以后,销售会议就要开了。他们一边也在享受四月之晨的那种明媚阳光。清新的微风吹拂着曼哈顿,派克大街中间的林荫道上,密集的郁金香和黄水仙宣告春天已经到来。林荫道两旁则和往常一样,是那喧闹的、并排行驶并川流不息的各种车辆。人行道上,是匆匆忙忙赶着去办公室上班的人潮,他们不时从慢慢溜达的萨姆和西莉亚身边绕向前去。

  西莉亚是当天清晨驱车从新泽西州赶来的,将要在沃尔多夫饭店住两个晚上。她为了这次出席会议,在衣着上颇费了一番心思。她穿的是新定做的一套藏青色西服,配上白色褶边短外罩。西莉亚知道自己这样打扮很好看,既有办事人的利索劲儿,又有女性的柔美。她还高兴她终于摘掉了她不愿意戴的眼镜:在他们度蜜月时,安德鲁建议她用的无形眼镜,现在已永远成为她生活中的一部分了。

  萨姆忽然说,“你是决意不把你的发言稿给我看了。”

  “哎呀!”她承认说,“看来我忘记了。”

  萨姆把声音提高到超过车辆的喧闹声。“可能别人会认为你忘了。但我不会,因为我知道,你几乎什么事也不会忘记的。”

  西莉亚刚要作答,他用手势制止了。“你用不着解释。我知道你和我手下其他干活的人不同,就是说,你按你自己的方式处理事情,而且到目前为止,你做的事情多半都做对了。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声,西莉亚——不要过了头。不要把谨慎小心太不当回事;不要由于想揽下太多的事或一步登天而前功尽弃。就这些。”

  他们转过身,在绿灯时穿过了派克大街,往回朝沃尔多夫饭店走去。一路上西莉亚没说话,一直在思索。她想:她今天下午要说的话是否会过头呢?

  此刻,会议已在进行,在沃尔多夫的阿斯特大厅里,面对费尔丁·罗思的整个销售大军,西莉亚意识到,她即将知道是否过头的答案了。

  听众多半是推销员——新药推销员——加上他们的主管人和各地区的经理。这些人来自总公司在各地的分支机构;这些机构天南地北,比如阿拉斯加,佛罗里达,夏威夷,加利福尼亚,南、北达科他,得克萨斯,新墨西哥,缅因,还有处于这些州之间的一些地方。对许多人来说,这是两年中他们与总公司领导人唯一的一次接触机会。这几天用来表示友好的同事情谊,激发干劲,灌输新思想,讲解新药品,对有些人来说,甚至用来重新唤起他们的事业心和献身精神。这里还存在一种对于酒色的亢奋情绪——无论什么地方,无论什么行业,只要开的是销售会议,总免不了有这一套。

  “约我来讲话时,”西莉亚对听众说,“曾建议我谈谈作为女新药推销员的体会,现在我准备照办。当时还提醒我不要谈什么严肃的或容易引起争论的事情。这一点我觉得难以办到。我们都知道,制药这一行是严肃的事业。

  我们是卖治病救人药品的大医药公司的成员。因此我们应当严肃,我也打算这么做。另外我还认为,我们这些在第一线推销药品的人应该做到坦率、诚实,必要的时候应该做到在互相之间展开批评。”

  西莉亚发言时,她不仅注意大多数听众——各地的推销员,也注意坐在前两排保留座位上的二十来个特殊听众:费尔丁·罗思公司的高层领导人——

  董事长、总经理、常务副总经理、管销售的副总经理,还有十来个其他人。

  萨姆·霍索恩就在这十来个人当中,他那将近秃光了的头顶像灯塔似的显眼。

  伊莱·坎珀唐坐在前排正中,这符合他总经理兼行政总裁的身分。他身边坐着董事长弗洛伊德·范霍顿。范霍顿现在已年迈体衰,不过正是他十年前领导并发展了这家医药公司。目前尽管他仍有很大势力,但他的职责主要只限于主持董事会。

  “我用‘批评’这个词,”西莉亚对着扩音器说,“尽管你们中有些人可能不喜欢,这却是我要做的。理由很简单。我要对会议做出一点积极的贡献,而不只是来起装饰作用。我要说的一切,也并不超出给我的讲题范围,这已印在会议日程表上:‘一个妇女对新药推销的看法’。”

  现在她抓住他们的注意力了,她心中有了底。会场很安静,人人都在听。

  这是她原先担心的事——她能否抓住听众的注意力。今天上午西莉亚从派克大街回来,进入那烟雾弥漫、喧闹无比、挤满推销人员的休息室,这时她感到有点紧张,这是她同意在会上发言以来第一次这样。虽说没表露出来,她心里却承认,费尔丁·罗思的销售工作会议主要是男人的天下,至少目前是这样。他们到这里来,无非是互相友好地拍拍背,开些粗野的玩笑,无缘无故地哄笑。这印象都是由于他们千篇一律的交谈造成的。西莉亚原在数“好久不见!”今天究竟听见多少次,后来数不过来了。大家都说“好久不见!”

  犹如这是一句刚发明的新奇寒暄话。

  “和你们一样,”她继续说,“我非常关心我们为之工作的这个公司,也非常关心我们是其一份子的制药行业。这两者过去做了很多好事,将来还要做更多的好事。但也有些事做得不对,非常不对,特别是在推销新药方面。

  我想根据我个人的看法谈一谈,哪些事做错了,我们怎样才能做得好些。”

  西莉亚扫了一眼前两排的高层人士,她发现有几张脸不大自在,有一两个人烦躁不安。非常明显,她刚才说的话出乎他们意外。她把目光转向别处,转向大厅里的其他部分。

  “今天上午进这会场以前,还有下午进场以前,我们大家都看到了挂着的大幅标语以及陈列台上写着的罗特洛霉素。它是一种了不起的药物,是医药上的一个重大突破。拿我来说,我就因为卖这药而感到自豪。”

  出现了掌声和欢呼声,西莉亚停了一下。在休息室里,展出了十几种费尔丁·罗思的重要产品,西莉亚选准了罗特洛霉素,因为这药和她本人有许多联系。

  “如果谁从那药的陈列台上取出一本小册子——你们中有些人已经这样做了——他就会看到我丈夫写的罗特洛霉素的用法。我丈夫是内科医生,医学博士。他用过这药以及其他一些药,用得很称心。但也有用得不称心的药,对于向他吹嘘那些药的推销员他也不称心。并不是他一个人这样,其他医生也和他有同感。根据写给我的报告来看,这样的医生太多了。正是制药行业的这一方面,可以而且应当加以改变。”

  西莉亚意识到她已踏上艰难险阻的道路,她直视听众,小心翼翼地遣词用字。

  “根据我丈夫当内科医生的体会,他对我说,他在心里把到他那里去的新药推销员分为三类:第一类,能如实介绍他们公司的药品,有害的副作用他们也讲;第二类,对他们要推销的药品知之甚少,说不出什么名堂;第三类,为使医生开处方时用他们要推销的药品,他们信口胡说,甚至蓄意撒谎。

  “我真想说,这三类中的第一类人——既了解情况又诚实的新药推销员——是大多数,而另外两类人是少数。可惜事实并非如此。第二类和第三类的人数远比第一类的人数多。这就意味着,从掌握药品全面而准确的情况来说,我们推销新药的工作质量还很低,这情况适用于所有制药公司,也包括我们公司。”

  现在西莉亚看到,不仅前排领导露出大惊失色的迹象,他们后面的人也一样。在一连串哼哼唧唧的不满声中,有人高喊道,“喂,到底要干什么?”

  她早料到会有这样的反应,这是她预计自己所冒风险的一部分。她镇静地接着讲下去,声音清晰、坚定。

  “我知道你们心里有两个疑问。第一,‘她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的,她有证据吗?’第二,‘为什么现在提出这种问题?因为现在我们正快快活活、舒舒服服,不愿意听扫兴的事情。’”

  听众中又一个声音冒了出来。“你他妈的猜对了,我们想问的就是这个!”

  “你们是该这么问!”西莉亚立即回了一句。“而且你们有权要求我回答,我是要回答的。”

  “你最好快回答!”

  今天西莉亚还在一件事上冒了风险,她指望,不管对她的话反应如何,总要让她把话讲完。这一关看来已过去了。前两排的领导尽管不高兴地皱着眉头,却没有人站起身行使权力打断她的话。

  “我知道我所说情况的一个原因就是,”西莉亚声明,“我本来也是第二类人中的一个,对药品知之甚少。因为当我去向医生推销药品时,受过的训练不够。事实上,我几乎没受过什么训练。说到这点,我讲一段经历给你们听。”

  她描述了那一次遭遇——度蜜月时,她曾讲给安德鲁听过——北普拉特市一个内科医生骂她只有“浅薄的知识”,粗暴地把她撵出了诊所。她讲得很动听,会场又一次安静下来,大家都在听。她时而看见这里有人点点头,时而听见那里有人低声称是。西莉亚猜想,会场上许多人大概有过和她相同的碰得鼻青眼肿的遭遇。

  “那医生是对的,”她接着说。“我对新药的知识很少,可说没有资格去向高水平的内科医生作推销宣传。虽然在我去推销以前,本应该有人告诉我一些与新药有关的知识。”

  她把手伸向后面的桌子,举起一个文件夹。

  “刚才我提到,医生们为我写的关于新药推销人员提供假情况的报告。在我为费尔丁·罗思推销药品将近四年以来,我积累了不少这样的报告,全在这里。我来摘念几个例子。”

  西莉亚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你们都知道,我们有一种处方用的药叫作帕纳尔通。它是治疗高血压的特效药,也是费尔丁·罗思的畅销药。但是在风湿病或糖尿病患者的身上,绝对不能使用。如果用了是危险的;说明书上写有这两类病人忌用。可是……我们公司的新药推销员曾经向新泽西州的四位医生、内布拉斯加州的两位医生保证,这药适用于所有病人,包括患有上述两种病的高血压病人。如果你们想知道,六位医生的名字我都有。当然,这还只是我认识的医生。很明显,事实上不止这几个人,或许有很多很多。

  “我提到的医生中,有两位在听到错误的介绍以后,检查核实了一下,发现了错误。另两位医生却深信不疑,给兼患糖尿病的高血压患者开了帕纳尔通。有些人病情变得极为严重,其中一个几乎死去,虽然最后治好了。”

  西莉亚很快从文件夹中又抽出一张纸。“和我们公司竞争的一家公司有一种抗生素——氯霉素,也是第一流的好药,但只适用于严重感染的情况,因为它可能产生的副作用包括毁坏性甚至致命的血液病。可是——我也有姓名、时间、地点——这家公司的新药推销员向医生们保证氯霉素毫无副作用……”

  西莉亚讲完了氯霉素,接着说,“现在回头再来谈谈费尔丁·罗思……”

  她越讲下去,不利的确证越多。

  “我还可以往下讲,”隔了一会儿西莉亚说,“但我不讲了,因为文件夹就在这里供我们公司的任何人查阅。现在我可要回答第二个问题了:为什么今天我要提出这问题?

  “我提出这问题是因为用别的方式不能引起注意。去年以来,我曾试过请总公司的人听听我的想法,看看我积累的资料。没有人愿意。我得出一个深刻的印象,我搜集的全是坏消息,没人要听。”

  现在西莉亚眼睛向下盯着前两排的领导人。“或许有人会说,我今天所做的事是一意孤行,甚至是愚蠢的。说不定是这样。不过我想说明,我这样做出自我的坚强信念和深切关心——对我们的公司,对我们的制药界,对两者的声誉。

  “声誉正在遭到玷污,但我们没采取多少措施,也可以说根本没采取措施去挽回它。我们中大多数人都知道,国会正在为制药行业举行听证会,这些听证会对我们不利,但看来制药界没什么人重视这事。不过,应该重视。

  报纸已把各种批评意见登在突出地位;很快公众舆论就会强烈要求改革。我认为,除非我们自己主动来改善推销现状,挽回声誉;否则就会由政府代我们来做——用我们谁也不会喜欢的方式,而且那方式将对我们大家都不利。

  “最后,综上所述,我恳请我们这家公司带头——第一,制定推销新药的道德准则;第二,拟出一个训练和提高我们这些新药推销人员的方案。我把自己的想法整理了一下,搞了个方案,”西莉亚停了一会儿,微笑着说。

  “如果谁感兴趣,这也在文件夹里。”

  她结束时说,“谢谢大家,再见。”

  西莉亚收起讲稿,准备离开讲台时,有轻轻的几下掌声,但几乎马上就停了下来,看来听众里没什么人准备响应。显然,大多数人都等着前两排那些领导人有什么暗示,可那里既没有掌声,脸上也都是不赞成的神情。董事长看来很生气——他对伊莱·坎珀唐低声而激动地在说什么;费尔丁·罗思的总经理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

  新提升上来的管销售的副总经理是个纽约人,名叫欧文·格雷格森。这时他走近她。格雷格森强壮有力,运动员一般的体格,平时和蔼可亲,大家都喜欢他。但这回怒目圆睁,满脸通红。“年轻的女人,”他高声说,“你刚才恶语伤人、大胆放肆、走了邪路;你所谓的事实全不可信。你会后悔的。

  你的问题有待处理,但此刻,我命令你马上离开会议现场,不准再来。”

  “先生,”西莉亚说,“至少也请你看一眼我带来的那些材——”

  “我什么也不要看!”格雷格森的大嗓门整个会场都听得见。“滚出去!”

  “格雷格森先生,再见。”西莉亚说。她转身朝一个出口走去。她步子平稳,头昂得高高的。心想,待会儿有的是时间去后悔,说不定要懊恼万分;此时此刻,在男人的集会上,她可不愿意他们看到她弱者似的败退下去。不过,她内心深处还是承认,她是失败了。当然她原先也知道可能发生这种情况,但她是希望不要发生的。对西莉亚说来,她所描绘的错误是如此鲜明突出,改革是如此刻不容缓;竟然别人会在这一切都明摆着的事实面前否定她的意见,真叫她难以理解。

  但人家就是否定她了。几乎可以肯定费尔丁·罗思的推销员是当不成了,或者很快就当不成了。可惜呀!萨姆·霍索恩可能会说她不该不听他的告诫——想一步登天而做过了头。安德鲁也曾提醒过她——那是在他们度完蜜月返回的途中,她告诉他说要搜集资料,搜集医生们为她写的报告的时候。她记得安德鲁的原话:“你揽的这副担子可不轻,冒的风险也不小。”他说得多么对呀!但是,这牵涉到一个原则问题,她自己决不自欺欺人。西莉亚老早就下定决心,在这一点上永不动摇。她上学时念过的《哈姆雷特》上,那句话是怎么说的?“这点最重要:对你自己要忠实……”为了这一点你可付出了代价。有时还是很昂贵的代价。

  穿过会议厅时,在那些还坐着的男人中间,她感到有几个人向她投来了同情的目光。在受到这么些批评之后,还有人同情她,这可没有料到。倒不是说,现在就会使情况有什么改变。

  “请等一下!”

  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扩音器里传出来很响亮的声音,把她吓了一跳。

  “乔丹太太,你等一下,好吗?”

  西莉亚犹豫了一会儿,当声音重复一遍时她才站住了,“乔丹太太,等一下!”

  转过身来,她吃惊地发现,声音原来是萨姆·霍索恩的。萨姆已经离开座位走上讲台,正俯身对着话筒。其他人也都大吃一惊。听得见欧文·格雷格森在喊,“萨姆……干吗?”

  萨姆往后抹了一下头,在台上强光灯的照耀下,他的秃顶更显得亮了;每当他思考问题时,他就不自觉地要这样抹自己的头。他那棱角分明的脸很严肃。“欧文,在乔丹太太离开会场之前,我想说句话,而且让大家都听见,行吗?”

  西莉亚不知道他要讲什么。当然萨姆不至于把他们今天早晨的谈话以及他的警告抛出来,以表示他也赞成撵她。这不像萨姆的性格。但是野心对人会有奇怪的影响。有没有可能萨姆以为,这时也来说上两句,会使在场的大人物们赏识他呢?

  眼望着讲台,销售部副总经理急躁地问,“你要说什么?”

  “我这就说,”萨姆凑近话筒,这时,鸦雀无声的会场又能听到他的声音了。“欧文,我想你可以这么说,我站在这里,要你把我也算进去。”

  “算到哪一边去?”这一次是伊莱·坎珀唐提的问题,现在他也站起来了。

  萨姆·霍索恩脸对着费尔丁·罗思的总经理,同时又朝话筒凑近了些。“算到乔丹太太那边去,伊莱。我承认——即使看来别人都不愿意承认——她说的全是事实。我们大家全都清清楚楚,尽管都在装胡涂。”

  会场里静得可怕。只听得见外面偶尔传进来的轻微声音——远处车辆驶过的声响;厨房里玻璃器皿的碰撞声;外边走廊里传来的低幽说话声。看起来,似乎人人都生了根似地一动不动,唯恐稍一动弹就会漏听一个字。萨姆在一片沉寂中继续说下去。

  “我还想把下面一点也公开说出来,我真希望我能有这份机智和道德力量,来发表乔丹太太刚才发表的那篇讲话。我还有话。”

  欧文·格雷格森打断了他。“你不觉得你已经说得够多了吗?”

  “让他把话说完,”伊莱·坎珀唐命令道。“把一切全亮出来也好。”

  销售部副总经理不吭声了。

  “我特别要说的是,”萨姆·霍索恩接着说,“我同意她的看法:如果我们的企业自己不改进,人家将会通过立法强迫我们改进。而且,那些法律将会对我们有许多限制约束,远不如我们采纳刚才听到的建议好——自己在内部整顿一番。

  “最后,关于乔丹太太我要说两句。事实证明她对我们公司已经做过几次大的贡献。照我看来,她刚才又这样做了一次。所以,如果我们竟然以这种方式让她离开这间屋子,我们就都是眼光短浅的大傻瓜。”

  西莉亚几乎不敢相信她所听见的话。她为自己曾怀疑过萨姆的意图而感到一阵羞愧。她意识到,他刚才所做的,是拿他自己的工作、他的抱负以及他在费尔丁·罗思的大好前程为她冒险。

  可怕的沉寂仍持续着。大家都有同感:这是一个高度戏剧性的时刻,在这时刻,看来谁也不知道下面将发生什么事。

  伊莱·坎珀唐最先行动起来。他回到董事长身旁的座位上,两位领导人低声地开始了第二次紧急谈话。这一次是坎珀唐说得多些——似乎力图说服对方——而年长的范霍顿在听。起初董事长坚决地摇头,接着似乎缓和了一些,最后耸耸肩膀。坎珀唐向欧文·格雷格森点头示意,叫他也参加进来。

  既然高层领导显然就要做出决定,其他人就等着,不过这时整个会场到处都在嗡嗡地互相交谈。

  副总经理离开另外两人,刚一登上讲台,嗡嗡声顿时变小了。格雷格森从萨姆·霍索恩那里接过话筒,后者回到下面的座位上。格雷格森扫视了一下全场一张张好奇的面孔,卖关子地故意先不说话,接着竟然满面春风地笑了起来。

  “不管你们可能对我们的销售工作会议有什么看法,”他大声说,“我们从来都向你们保证:会议决不会枯燥。”

  这句话讲得恰到好处,会场上响起一阵赞赏的大笑声,连脸色阴郁的范霍顿也笑了。

  “我们的董事长和总经理委派我,”格雷格森说,“我也委派我自己来声明,刚才可能我们都仓促地、甚至不明智地做了一件事。”又是一笑,一停顿,此位销售部门的负责人这才接着讲下去。

  “多年以前,我还是个小男孩,偶尔闯了祸时——这种事男孩都免不了——我母亲教导我说,‘欧文,要是你做了蠢事需要向人道歉,那就做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大大方方地向人道歉。’我那亲爱的母亲已经去世了,愿她的灵魂得到安息。可是我仿佛能听见她的声音在说,‘欧文,我的孩子,现在是你道歉的时候了。’”

  在一边看着和听着的西莉亚想道:格雷格森很有风度。很明显,提拔他当销售部门的决策人物并非偶然。

  她感到他正指着她。“乔丹太太,请到这里来。你也来,萨姆。”

  当他们三人都站到讲台上时——西莉亚昏昏然的,简直不能相信——格雷格森说,“乔丹太太,我提到我要道歉的,现在我向你道歉。不管怎样,我们会郑重考虑你提的建议的。现在请把你的文件夹让我来拿着吧。”

  格雷格森转向听众说,“我想你们刚才都亲眼看到一个例证,说明我们公司为什么是个了不起的公司,而且将会是……”

  他后面的话淹没在一片掌声和欢呼声中。过不多久,公司领导人和其他人围着西莉亚,纷纷和她握手,向她致贺。

  “你为什么要冒这个险?”萨姆·霍索恩问道。

  “如果这就是冒险,”西莉亚回答说,“那你又为的什么呢?”

  这两人的对话发生在一个星期以后。那天西莉亚和安德鲁应邀到霍索恩夫妇家去做客。晚餐证明了莉莲·霍索恩的烹饪术很高明。就餐时他们回避销售会议的话题,说些别的事情。早几天,俄国人宣称他们击落了一架U-2飞机,俘获了驾驶员加里·鲍尔斯。莫斯科指控飞机和驾驶员都在进行间谍活动。美国开始否认这指控,但艾森豪威尔总统很快就红着脸承认,这是事实。霍索恩夫妇和乔丹夫妇一致认为,大多数美国人都感到难堪。

  在英国,女王的妹妹玛格丽特公主和一个职业摄影师安东尼·阿姆斯特朗·琼斯结了婚。人们惊得目瞪口呆,没完没了地说三道四。据报纸描绘,婚礼是在一种“狂欢的气氛”中举行的。人们都在问:这婚姻会降低英国女王的威信吗?安德鲁斩钉截铁地说,不会。

  晚餐后,他们听埃尔维斯·普雷斯利新灌的一张流行歌曲唱片《名望与财富》。普雷斯利在美国陆军待了一年后又重操旧业。他停唱一年并没影响他受欢迎的程度。两位妇女喜欢听《名望与财富》。两位男人不喜欢。

  最后,在霍索恩夫妇那宽敞而布置高雅的起居室里,大家喝起了白兰地。

  这时,萨姆先说起了这件事,毫不拐弯抹角地说起了他们人人心中所想的事情。

  在回答西莉亚的问题时,他说,“当我在你之后登上那讲台时,可能我就是忍不住要在戏剧性的场面中亮亮相。”

  她反对说,“你心里明白,远不是那么回事儿。”

  “我们都明白,”安德鲁插话了。此刻他靠在一张很舒服的单人沙发上,品尝着白兰地,白天他接诊了许多病人(到他们诊所来的病人增加得很快),因此疲惫不堪。“萨姆,你把一切都豁出去了,冒的险远比西莉亚的大。”

  “当然,我很感激——”西莉亚开始说,但萨姆打断了她的话。

  “你用不着谢我。如果你要知道事情的真相,那就是:当时我觉得自己在经受考验。”他转脸对安德鲁说,“你妻子比起那天会场上所有的其他人来,表现得更加尊重事实,更有胆量。我不愿意低于她这两方面的水平。”

  萨姆朝西莉亚笑着说;“特别是,你还指望跟着我在费尔丁·罗思步步高升哩!”

  “你知道了?”

  “我告诉他的,”莉莲·霍索恩说。“请原谅我没有信守诺言,西莉亚。因为萨姆和我之间没有不能交谈的秘密。”

  “我有一个秘密,”萨姆说;“是关于西莉亚的。”其余三人好奇地盯着他看时,他接着说,“她不会再当新药推销员了。”

  安德鲁轻声笑道,“你终于把她解雇了吗?”

  “没有,我提拔她。我们公司要成立一个推销业务训练部,就像西莉亚所建议的那样。她参加筹备工作——将任命她为副主任。”

  “好哇!”莉莲举起酒杯。“那些男人总算还讲道理。我愿为这干杯。”

  “如果一切公平合理,”萨姆说,“西莉亚本该当上主任的。但公司里有的人接受不了。现在还接受不了。顺便说一句,这项任命将于明天宣布。”

  安德鲁站起身,走到西莉亚面前来吻她。“我真替你高兴,亲爱的。你应该得到提拔。”

  西莉亚对他们三人说,“我可并没有感到什么不自在。谢谢你,萨姆,我就安心当个‘副’的。”她微笑着加了一句,“眼下当当吧。”

  两个穿睡衣的小家伙嬉笑着跑进起居室,把他们的谈话打断了。跑在前面的是一岁八个月的莉萨,活泼又喜欢寻根问底。安德鲁和西莉亚把她带来,以为早已把她打发睡觉去了。她后面是朱丽叶,霍索恩夫妇四岁的独生女。

  前阵子莉莲曾向西莉亚吐露,医生们建议她不能再生小孩了,所以她和萨姆非常宠爱朱丽叶。朱丽叶聪明伶俐,看得出并不娇气。显然,两个小女孩互相做伴,玩得兴高采烈。

  莉萨一下子就投入她父亲的怀抱中。她咯咯地笑着告诉安德鲁,“朱丽叶追我。”

  莉莲站起身来。“我要追你们两个。马上回去睡觉。”在一片笑声和尖叫声中,三个人朝朱丽叶卧室的方向走得没影儿了。

  莉莲返回后,西莉亚说,“刚才的一切使我想起一件事。不久以后,我在新岗位上可能需要离开一段时间。萨姆,看来我又怀小孩了。”

  “今天是宣布好消息的晚上,”莉莲说。“幸而还剩下一些酒,我们还可以为西莉亚有喜再干上一杯。”西莉亚认为,这位妇女的声音略带妒意。

  过完了一九六○年剩下的日子,进入了一九六一年,这期间西莉亚埋头工作,教给费尔丁·罗思的推销人员如何推销新药。

  她的新上司,推销业务训练部主任特迪·厄普肖,本是从堪萨斯城来的分支机构经理。介绍他们俩见面时,西莉亚一眼就认出他来。在沃尔多夫饭店的销售工作会议上,她就要被撵出会场时,许多同情她的面孔中就有他这张脸。

  厄普肖约四十七八岁,是一个身材矮小、说话很快、精力充沛的人,从事工作以来,一直都在卖药。他有使不完的劲儿,总是匆匆忙忙地从一个地方赶到另一个地方。和别人交谈时,圆滚滚的脑袋频频点着,就像一个不断弹跳着的球。在提拔到管理部门以前,厄普肖一直是公司里最有成绩的优秀推销员。他向西莉亚吐露,至今他还怀念当推销员时到处跑的那段生活。他把它描绘成“像自然呼吸”一样轻松愉快。他还说,“干推销新药这一行,你没有必要去以次充好,因为大多数医生对药物几乎一窍不通,只要你对他们以诚相见,取得他们的信任以后,你要做什么样的生意都行。只不过还要记住一件事:你要把医生们奉若神明。他们都指望着这样。”

  一天夜晚,西莉亚在床上对安德鲁谈起“奉若神明”这事时,他笑着说,“你这上司真机灵。要记住,在家里也要把本医生‘奉若神明’。”她扔一个枕头打他,两人就扭在一起打着玩。打来打去又分不开了,后来,安德鲁揉着西莉亚刚刚看得出怀孕的腹部说,“当心这个小家伙,记住,只要有他在你肚子里——任何药都不许你沾边儿!”

  他在她怀莉萨时也曾这样警告过,西莉亚说,“你对这一点倒是很坚持的。”

  “当然。”安德鲁打着呵欠说,“现在让本神明医生睡一会儿吧。”

  另一次特迪·厄普肖和西莉亚谈话时,他把“不讲道德的卖药”说成是“显然愚蠢透顶却并不必要”。不过他还是承认,在制药业内,这种卖药方式多得很。“不要以为你和我将能制止新药推销员说假话,即使在费尔丁·罗思这也办不到。我们不那样做。我们所要做的,只不过是指出,新药推销员不说假话更出色。”

  厄普肖同意西莉亚需要训练推销人员的看法。他本人几乎根本没受过训练,他的科学知识——她发现相当丰富——都是自己多年来坚持自学积累起来的。

  他们两人相处得很好,很快就搞出了分工的办法。西莉亚写出训练方案,这是厄普肖不喜欢的任务;但他把训练方案付诸实施,这是他乐意干的。

  西莉亚的革新措施之一就是她用活报剧的形式来训练推销员。上课时,一人作为费尔丁·罗思推销某种药物的新药推销员,另一人作为医生,专问一些难以回答、有时甚至咄咄逼人的问题。通常由特迪、西莉亚或训练部其他职员来扮演医生的角色。偶尔为了更逼真一些,安德鲁予以帮助,动员一个真正的医生前来。上这种课非常受欢迎,参加者和旁观者都喜欢。

  所有费尔丁·罗思新雇来的新药推销员都要受训五个星期,老推销员则一小批一小批地到总公司来轮训十天。使人人都吃惊的是,那些老手不仅配合得好,学习还很认真。西莉亚也定期给他们讲课,很受欢迎。她发现那些参加过沃尔多夫饭店销售工作会议的推销员背地里称她为“圣女贞德(法国十五世纪女民族英雄,后被诬为“女巫”,判处火刑。译者注)”。一个人解释说,因为“乔丹没有由于异端邪说被烧死,她变得非常亲近了”。

  西莉亚想起销售工作会议,就感到自己走运,真是差一点就把前途毁了。

  偶尔她还自忖:如果萨姆·霍索恩不出来说话,不替她辩护,如果她被撵出了会场,接着又失去工作,她会为自己的做法后悔吗?她希望自己不至于后悔。她还希望,不管前面还会有什么艰难险阻,将来她还要照样坚韧不拔。

  当然,她对现在的结果很满意。

  西莉亚在她新的工作中,见到萨姆·霍索恩的次数非常多。因为,尽管有特迪·厄普肖向他正式汇报,萨姆本人对训练方案很感兴趣,而且他也知道西莉亚在这方面的贡献。

  西莉亚和研究部主任文森特·洛德博士的关系就不那么融洽了。由于销售训练在信息方面需要科学知识,西莉亚经常要到研究部去求教,对此洛德博士直言不讳地说,这是强行占用他的时间。但他又不肯把这项任务委托别人代理。在一次很难堪的场合,洛德对西莉亚说,“也许你骗得过坎珀唐先生和其他人,让你建立自己的小小王国,但你休想骗我。”

  她竭力保持冷静,回答说,“那不是我的‘王国’,我是副主任,不是主任。难道你宁愿让不科学的信息传到医生们那里,像往常一样吗?”

  “不管和往常一样还是有所改变,”洛德博士瞪着眼说,“我怀疑你是否弄得清有什么区别。”

  当她把这场谈话向厄普肖汇报时,他耸耸肩说道,“文森特·洛德是第一流的刺儿头,不过他这个刺儿头精通业务。你要我告诉萨姆,让他在屁股上挨一脚吗?”

  “不用,”她倔强地说。“我自有办法对付他。”

  她的办法是记住更多的侮辱她的话,同时了解文森特·洛德的能力,在了解的过程中,她终于尊重洛德的能力了。尽管比西莉亚只大七岁——他三十六岁——他的资历给人深刻印象,其中包括:以优等成绩获威斯康星大学理学士学位,从伊利诺伊大学获化学博士学位,而且还是很多有名的学术机构的成员。在伊州大学任助理教授期间,文森特·洛德发表了一些论文。他的论文叙述他自己的重要发现,其中有关口服避孕药的一篇导致了对该药的改进。西莉亚了解到,大家都期待的是,洛德博士终将研制出一种重要的新药,从而取得重大的突破。

  但是在人生旅途上,文森特·洛德从来没学会做一个招人喜欢的人。西莉亚想,或许这就是他一直打光棍的原因,尽管用一种质朴、苦行僧的观点来看,他在外表上还是很吸引人的。

  一天,西莉亚试着改善一下关系,建议他们互相只叫名字,公司里这样称呼很普通。他冷漠地建议说,“乔丹太太,时刻记住我们之间地位不同,这对我们两人更有利些。”

  西莉亚继续感受到两年半以前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就产生的对立,这种对立将永远存在于他们的关系之中。尽管这样,由于西莉亚的韧劲,研究部对销售训练工作还是有很大的贡献。

  并不是说要提高新药推销质量的计划完全成功或是完全实现了。不是的。西莉亚曾经要求建立一个报告制度,通过机密调查表抽查新药推销员的表现。机密调查表邮寄给那些新药推销员走访过的医生。这项建议一直送到公司最高领导人那里,但被否定了。

  西莉亚后来要求,医生们主动写来抱怨新药推销人员的信都到销售工作训练部存档。根据自己的接触,她知道有这样的信寄来,但公司里没有人说见到过这些信,恐怕都已湮没在档案里了,而改进措施即使有的话,也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搞的。这第二个要求,也被回绝了。

  特迪·厄普肖曾耐心地向西莉亚解释,“有一些事情掌权的人就是不想知道。你改变了一点点,因为,当你在销售人员的盛会上站出来把事情讲明白,后来萨姆又救了你的时候,事情再也藏不住了。而老板们得充分利用他们盘子里的现成东西。不要逼得太紧,不要期望过高。”

  这些话听起来和萨姆·霍索恩讲过的话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在沃尔多夫饭店发言以前,萨姆也这样劝过她。西莉亚回嘴说,“总有一天政府会插进来吩咐我们该怎么做的。”

  “你早就说过这话了,”厄普肖承认道,“而且可能你是对的。也可能那是唯一的办法。”

  这事他们不再往下谈了。

  药物和制药企业的事,别的地方也有一些人在动脑筋。

  一九六○这一年大部分时间,几乎每天都有关于药物买卖的消息——多半是不利于制药企业的。由参议员凯弗维尔主持的参议院听证会接二连三地开,这对记者们说来简直就像找到了金矿,而对费尔丁·罗思这样的公司说来则是意外的痛苦。使一方得益、一方受难的部分根由,出于这位参议员及其班子的巧妙安排。

  和所有类似的国会听证会一样,听证会的重点大多放在政治上,会前就做好带有偏见的结论。正如华盛顿记者道格拉斯·凯特所写的,“他们……

  从先入之见出发,得出预定的结论。”而对埃斯蒂斯·凯弗维尔及其助手们说来,他们还经常想在报纸的大标题中出现;于是,报纸上的新闻就是一边倒的。这参议员不愧是位大师。他提出耸人听闻的指责时,总在记者们必需离开会场去发稿的时候——晚报是上午十一点半以前,日报是下午四点半以前。这样的结果就是:听证会上有人反驳参议员时,已无记者在场。

  尽管有失公正,也还是揭露出一些不体面的真实情况。如:药物要价过高;不合法地勾结起来哄抬药价;与政府订合同供应药物时在要价上搞违法活动;对内科医生搞欺骗宣传,包括对药物的危险副作用轻描淡写或根本不提;医药公司打进食品药物管理局内部,该局一个高级官员接受一家医药公司的酬金达二十八万七千美元。

  报纸的大标题尽管有时不太公正,却集中攻击下面一些弊病。

  参议员们发现,药物毛利为1.118%

  ——华盛顿明星晚报

  参议院调查组引证,药物毛利最高者达7,079%

  ——纽约时报

  谨防危险药物

  ——迈阿密先驱报

  镇静药谋取暴利被查出在美国购买氯丙嗪比在巴黎购买贵6倍

  ——纽约时报

  证明材料揭露,由外国研制成功的药物在那些国家的价格比在美国的便宜得多。材料指出,这是很不合理的,因为供应这些药物的美国医药公司并未在研制上有过什么花销。

  例如,在法国药房买五十片氯丙嗪只需花五角一分,而在美国需花三元零三分。同样,欧洲研制成功的利血平,在美国的价格也比在欧洲的价格贵三倍。

  另一奇怪的对比是:美国制造的青霉素在墨西哥的卖价为国内零售价的三分之二。有人认为,这些药物及其他药物价格在美国偏高,是各厂商违法地通同作弊造成的。

  据说对畅销食品的检查比对药物的检查严格

  ——洛杉矶时报

  食品药物局官员的讲话居然由广告人员编写医药公司广告写进讲话稿

  ——纽约时报

  证明材料透露,食品药物局的一位处长在国际抗生素讨论会上的发言稿事前曾送到菲泽尔医药公司去征求同意。该公司的广告撰写人,把发言稿改写一番,靠推论的办法加进了一段话,吹捧菲泽尔公司的产品西格马霉素。

  事后菲泽尔公司买下复印的发言稿两万六千份,把它作为食品药物局的批准书使用。

  报纸上令人不愉快的大标题持续着,有时一连好些天登载。从东海岸到西海岸,大大小小的城市都这样;电视台、电台也播出这些新闻。

  总而言之,西莉亚在十二月里向安德鲁谈自己的看法时说,“对于我干活的地方来说,这一年,没什么可夸口的。”

  此时,西莉亚由于在十月下旬生下第二个孩子没有上班。这第二个孩子的出生时间和西莉亚的计划又完全一致,而且和安德鲁曾经坚信不疑的一样,果然是个男孩。他们给他取名布鲁斯。

  几个月以前,由于来了个年轻的英国妇女温妮·奥古斯特,他们两人的生活就轻松多了。温妮现在住在他们家,他俩外出时,由她照料孩子们。安德鲁是通过在医药杂志上登了广告的介绍所找到她的。她十九岁,原先在伦敦当过店员。温妮自己解释说,她“是为了想看看你们美国佬是些什么样的人,才到这里来边玩玩边干活的,然后可能南下,去和澳大利亚人一起待上两三年”。她聪明伶俐,讨人喜欢,最使安德鲁高兴的是,每天早上她像闪电一般就弄好了早餐。当他赞扬她这一点时,她说,“在家时给俺妈做早餐,练出来的。”温妮还喜欢小孩,莉萨简直离不开她。安德鲁和西莉亚希望,温妮的澳大利亚之行尽量推迟才好。

  一九六○年接近年尾时,另一件引起西莉亚注意的事发生了。德国药物酞胺哌啶酮——在美国和加拿大叫做反应停——已向食品药物局申请销售执照了。根据制药行业杂志上的消息,由于这药在欧洲一直畅销不衰,获得北美专利权的梅里尔公司对酞胺哌啶酮——反应停准备大张旗鼓地干一场,相信它定能成为最畅销的药物之一。梅里尔公司正在催促食品药物局尽快批准。与此同时,该药的样品——名义上是“作调查用”,而事实上毫无限制——已经由梅里尔公司的新药推销员迫不及待地供应给一千多名内科医生了。

  这消息使西莉亚回忆起八个月前她和萨姆·霍索恩的一次谈话。那时他告诉她,费尔丁·罗思内部有人埋怨西莉亚,说是由于她建议,酞胺哌啶酮只给老年人试用了,所以后来才放弃这药。她曾有过一闪念:不知现在对她是否还有怨言;后来觉得这问题无关紧要,也就不去想了。

  她在业务上有其他需要关心的事情。

  布鲁斯出生以后,西莉亚返回岗位比生莉萨那次快得多,十二月中旬就回费尔丁·罗思了。理由之一是,这时节销售训练部工作很忙。公司正在扩大,又招了一百多名新药推销员,而且,由于西莉亚的极力主张,还招了女新药推销员——尽管只有六个。促使她决心尽快重新上班还因为,全国都感染了一种激动情绪。十一月里,约翰·F·肯尼迪当选为总统,看来——至少从他那优美的演说辞看来——似乎一个振奋人心的、富于创造精神的新时代已经开始了。

  “我要完全参加进去,”西莉亚向安德鲁吐露。“人们都在谈论‘一个新的开端’、‘正在创造的历史’,还说现在是主管着某些事的年轻人的好时光。我回去上班就意味着把我也包括进去了。”

  “嗯,嗯,”安德鲁漫不经心地应道,他平时不是这样的。后来,他仿佛察觉到了,加了一句。“我同意。”但是安德鲁的脑子里并没有真正在想西莉亚的进取行动;他在为自己面临的问题想着心事。

  这问题是关于诺亚·汤森大夫的。诺亚是安德鲁年长的搭档,是圣比德医院受人尊敬的内科主任。安德鲁发现诺亚有不光彩和令人不愉快的东西。

  这些东西使安德鲁对这位前辈能否行医产生了怀疑。

  汤森大夫是个服药上瘾的人。

  诺亚·汤森现年五十八岁,多年以来体现了一个经验丰富的内科医生必备的一切条件。他医德高尚,到他这里来就诊的人,无论贫富,一视同仁。

  他仪表堂堂;举止文雅、高贵。因而来找汤森大夫诊治的人络绎不绝。病人喜欢他,信赖他;他也值得病人信赖,因为他认真给他们看病。他诊断病情被认为惊人地准确。汤森的妻子希尔达有一次对安德鲁说。“一次聚会上,我站在诺亚身旁,他看着屋子那一头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悄悄对我说,‘那人病已很重了,可他自己还不知道。’另一次他说,‘那边一位妇女,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她只能活六个月了。’他从来没说错过。从来没错。”

  汤森的病人也有同样感觉。他们之间交谈汤森对他们病情的诊断如何准确的趣事轶闻时,称汤森为“巫医”。有一个病人甚至从非洲捎回来一个巫医的面具作为礼物,汤森很得意地把它挂在他诊室的墙上。

  安德鲁也很敬重这位老前辈的医术。同时,他们之间逐渐产生了一种真诚而深厚的感情。从安德鲁这一方说来,相当重要的原因是:汤森在一切方面对于这个年轻得多的同事都是慷慨大度的。

  安德鲁敬重诺亚·汤森还出于这样一个事实:诺亚通过系统的阅读,紧跟着医学的发展;对于这一点,和诺亚同龄的内科医生们往往不重视。不过最近几个月来,安德鲁也注意到汤森有时神思恍惚,偶尔说话口齿不清。还有那一年诺亚发生的几次显然异乎寻常的行为。把所有的征兆联系起来看,安德鲁感到忐忑不安。尽管他一直安慰自己说,可能是紧张和疲劳造成的,因为他们两人每天要接诊许多病人,工作量很大,人很辛苦。

  一个月以前,那是在十一月份的一个下午——安德鲁现在记清楚了,从那天以后他就开始进入探索自己灵魂的痛苦时期——忐忑不安、模模糊糊的怀疑已经变成现实。

  那天的经过是这样的:安德鲁想去和汤森商量怎样安排两人的假期。他和汤森大夫总是轮换着互相顶替几天的。在确知汤森诊室里没有病人时,安德鲁轻轻敲了一下门就走了进去。这种做法他们两人已习以为常。

  背对着安德鲁的汤森转过身来,吃了一惊,匆忙中已来不及将手掌上的一把药片和胶囊藏起来。如果不是这位前辈紧接着的行为,安德鲁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汤森窘得脸通红,后来又做出满不在乎的神气,将一把药往嘴里一塞,用一杯水把药送进肚里。

  安德鲁见到的情景意味着什么,对此汤森无法忽视,不过他力图把这说成是小事一桩。“这下子我给炉膛里添燃料时给你抓住了……我承认有时我吃一些——你知道,近来工作压力太大……但我决不会忘乎所以……我是一个老资格的医生,小伙子——我懂得很多,不会控制不住自己的……真糟糕,被你看见了。”汤森哈哈一笑,但这笑声听起来是假笑。“所以,你别担心,安德鲁——我知道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不吃的。”

  汤森的解释没使安德鲁信服,更不叫人信服的是他说话时口齿不清。这意味着诺亚·汤森刚才咽下的药并不是当天的第一次。

  安德鲁一针见血地问道,“你吃的是些什么药?”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

  又是一阵假笑。“哦,只不过是几片右旋苯异丙胺,几粒帕可丹,为了增加点味道还添了一点点达尔丰……安德鲁,这到底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接着,有点儿像要吵架似地说,“跟你说过了,我是有控制地吃的。现在,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安德鲁的脑子里一片混乱,提了提安排休假的事——这件事现在看来简直太微不足道了——迅即把需要定下来的事谈妥,就尽快地离开了诺亚的诊室。他需要独自思索。

  安德鲁对他的前辈随意咽下那一大把混杂的麻醉剂感到震惊,药片和胶囊加起来总有十三四粒吧。据诺亚自己讲,这些药是兴奋剂和镇静剂——这两种药互相起反应,任何一个称职的医生都不会在一张处方上同时开这两类药。尽管安德鲁对吸毒问题不是专家,他却很清楚:凭大剂量服用麻醉剂和服用时的随便态度,可以判断一个人的药瘾已相当深。而乱吃凭处方才供应的兴奋剂和镇静剂——诺亚刚才显然就是乱吃的——对人造成的危险和伤害,并不亚于街头违法出售的毒品。

  下一步怎么办呢?安德鲁决定,立即着手调查,把事情弄得清楚一些。

  随后的两个星期,他利用所有可能节省下来的时间,跑一些备有医药参考资料的图书馆。圣比德医院有一个小型的;安德鲁知道纽瓦克还有一个这样的图书馆。在这两个图书馆中,凡有关内科医生变成服药上瘾者的报告都已分类编目,查找方便。在阅读这些资料时,他感到第一个明显的事实是,这是个很普通、很普遍的问题。据美国医药协会估计:所有内科医生中,约有百分之五的人因滥用麻醉剂,酒精中毒或其他有关缘故而“受害”。安德鲁推断,如果美国医药协会已承认这个惊人的数字,那么真正的数字肯定更高。其他报告似乎和他的想法一致。大多数报告估计为百分之十,有几个报告估计为百分之十五。

  所有写调查报告的人有一个结论相同:医生们陷进去而不能自拔,原因在于他们过于自信。他们自恃有专门知识,因此在用麻醉剂时不需防备有上瘾的危险,可是他们几乎总是错了。诺亚·汤森说过,“……我决不会忘乎所以……我懂得很多,不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我知道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不吃的……”安德鲁读资料时,觉得诺亚的这几句话可悲地印证了上述论断。

  报告还指出,医生们都是“成功的瘾君子”,长久服用麻醉剂而无人察觉,因为他们弄这种东西毫不费事。安德鲁对这一点知道得多么清楚呀!他曾和西莉亚交谈过下述事实:内科医生可以免费得到任何药品,事实上毫无量的限制,只要向有关公司派来的新药推销员索取就行。

  安德鲁设法检查了诺亚·汤森诊室内的药柜——这样做时他有点儿羞愧,但在思想上又认为此举有理,非这样做不可。趁汤森到医院去大查房,安德鲁做了这项检查。

  药柜本该是锁着的,可是并没有锁。里面满满登登,堆得高高的全是各厂家一盒一盒、一瓶一瓶的药,包括大量的麻醉剂。汤森曾提到过的几种给安德鲁认了出来。

  安德鲁自己的诊室也有一些药物,是他处方常用药物的样品;有时病人经济较困难,他就送给他们一点儿。可是比起这里的藏药量来,他的那点儿样品药简直算不了什么。为了安全起见,安德鲁从来不让麻醉剂积得太多。

  他惊奇得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诺亚怎能这样粗心大意?他怎么会瞒住别人这么久?他怎样吃他的那些药,又是怎样控制得住的?看来都难以解答。

  还有别的事使他震惊。通过调查,他发现并没一个全盘的计划去帮助那些因过量服药而上瘾的医生,或去保护这些医生的病人。医学界对这问题尽可能视而不见;没法这样做时,就严守秘密或互相抱团不说把事情掩盖住。

  看来,没有一个医生告发另一个医生服药成瘾。内科医生因是瘾君子而被吊销行医执照的例子,安德鲁在资料中一个也没找到。

  但是这问题依然使安德鲁忧心忡忡:诺亚·汤森的病人怎么办呢?由于他俩在一个诊所,有时互相顶替,诺亚的病人在一定程度上也就是他的病人呀!这些病人现在是否面临危险呢?汤森看来一切正常,就安德鲁所知,截至目前为止还没出过医疗错误,但这情况能持久下去吗?靠得住吗?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因麻醉剂之故,他开错了处方,或是看不到他本该察觉的重要征候呢?还有,作为圣比德医院内科主任,这一更重大的责任他又怎么承担呢?

  安德鲁越想下去,问题就越复杂,越难以解答。

  最后他向西莉亚吐露心事了。

  那是圣诞节前几天的一个傍晚。西莉亚和安德鲁在家里,莉萨兴奋地当下手,一起装饰完了一棵圣诞树。这是莉萨第一次懂得“幸旦结”,三个人都为刚才这番合作高兴。后来,女儿既兴奋又疲劳都快要睡着了,安德鲁轻轻地抱她去睡觉。随后他又在女儿卧室旁布鲁斯的房间里停留了一会儿,小毛头在有围栏的床上睡得正香。

  安德鲁回到起居室的时候,西莉亚已经兑好了加汽水的苏格兰威士忌酒。“今天我汽水兑得很少,”说着,她把杯子递了过去。“我想你需要喝烈一点的。”

  他带着疑问的表情看她,她又说,“莉萨今晚对你有好处;几个星期以来只有今天你轻松一些。可是你还在烦恼,对吗?”

  他吃惊地问道,“我的烦恼那样明显吗?”

  “亲爱的,我们结婚已经四年啦!”

  他动情地说,“这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四年。”安德鲁喝酒时,端详着圣诞树,而西莉亚等着他说下去,也不开口。沉默一会儿后他说,“既然我的烦恼已这样明显,你怎么不问问我出了什么岔子?”

  “我知道到时候你会和我谈的。”西莉亚呷了一口她为自己调的加柠檬汁的鸡尾酒。“你想告诉我吗?现在吗?”

  “对,”他慢吞吞地说。“我想现在就告诉你。”

  “天哪!”安德鲁讲完后,西莉亚低声说道,“哦,天哪!”

  “你瞧,”他对她说,“如果我的笑声少了,也是有充分理由的。”

  她走过去,两臂搂住他,脸贴着脸,搂得紧紧的。“亲爱的,你真可怜,真可怜。你背的包袱有多重呀!我一点儿也没想到。我多么为你难受呀。”

  “说得更确切些——该为诺亚难受。”

  “我是为他难受,我真的为他难受。但我是个女人,安德鲁,而你对我说来最为重要。我不能,我不愿意看着你这样下去。”

  他直截了当地说道,“那就告诉我,该怎么办。”

  “我知道该怎么办。”西莉亚松开手,面对着他说。“安德鲁,你必须把这事告诉人家。你必须告诉别人,不单是告诉我。”

  “举个例子吧,告诉谁呢?”

  “那还不明摆着吗?找医院里的人,找一个有权可以采取措施,也可以帮诺亚一把的人。”

  “西莉亚,我不能。如果我找了,人家就会议论,就会把事情公开化……

  诺亚就会蒙受耻辱。他的内科主任将被撤掉,天知道会不会吊销他行医的执照,无论降职或是吊销执照都会把他毁了。我不能,我就是不能这样做。”

  “那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他愁眉苦脸地说,“但愿我有办法。”

  “我要帮你忙,”西莉亚说。“真的,而且我有个主意。”

  “但愿比刚才那个主意好些。”

  “我看很难说刚才那主意不好。不过如果你不愿意明确地谈出诺亚·汤森来,何妨抽象地和旁人谈谈。探探旁人的态度。一般地谈谈这个问题,看看医院里旁人对此是怎样看待的。”

  “你心目中有什么可谈的人吗?”

  “就和院长谈怎样?”

  “伦纳德·斯威廷?我没把握。”安德鲁在屋子里走了一圈,沉思默想着,随后在圣诞树旁停下来。“好吧,这至少是一个主意。谢谢你。我再想想。”

  “我相信你和西莉亚圣诞节过得很愉快,”伦纳德·斯威廷说。

  “是的,”安德鲁回答说,“我们过得很好。”

  他们坐在院长办公室里,门是关着的。斯威廷坐在办公桌后面,安德鲁坐在桌前的椅子上。

  院长过去是个律师,身材瘦长,本可去打篮球,可是他却有一个古怪的业余爱好,钉马掌,为此他得过好几次冠军。有时,他说得冠军要比说服医生们同意一件事容易些。他二十多岁改行到医院来工作,现在已四十七八了,对于医务似乎和许多内科医生一样懂行。四年以前,安德鲁和伦纳德·斯威廷都卷入罗特洛霉素一事之中,两人是从那以后熟悉起来的。总的说来,安德鲁很尊敬他。

  院长的眉毛又浓又密,随着他说话,眉毛就像两把刷子似的上上下下动个不停。此刻斯威廷轻快地说话时,那两把刷子又动开了,“你说你有个难题,安德鲁,是个需要听听意见的问题。”

  “事实上,是我在佛罗里达州一个当医生的朋友有件为难的事。”安德鲁在撒谎。“他在那边一家医院里工作,发现了一件不知如何处理的事。我朋友叫我问问,我们这里对这类情况可能如何处理。”

  “什么样的情况?”

  “和服药上瘾有关系。”安德鲁概述了一个根据其真实情况虚构的类似情况,同时注意使对照不太明显。

  在讲述的过程中,他注意到斯威廷警惕的眼神,刚才的友好情意逐渐消失。院长的浓眉皱得紧紧的。听完以后这院长干脆站起身来。

  “安德鲁,我这里的麻烦事儿够多的了,哪里顾得上人家医院里的事情。

  不过,我的建议是,告诉你朋友,要非常、非常谨慎。他的处境很危险,特别是他还想揭发那位医生的话。现在,请原谅,我……”

  他明白了。安德鲁忽然凭直觉感到,斯威廷明确无误地明白了他讲的事,知道讲的是谁。什么佛罗里达朋友的花招,一分钟也没骗过斯威廷。安德鲁想,天知道怎么回事,反正他知道得比我早。而院长不想过问。眼下显然他最需要的就是,让安德鲁离开他的办公室。

  还有呢。如果斯威廷知道,那么医院里其他人一定也知道。几乎可以肯定地说,这意味着内科医生们一定知道,而他们中的有些人的资历比安德鲁深得多。而他们也全都不闻不问。

  安德鲁站起身要走了,觉得自己太天真愚蠢。斯威廷送他到门口,又表示友好了,胳臂搭在年轻医生的肩上。

  “很抱歉这样催你走,但我马上要接待来访的贵客,是医院的一些大施主,我们指望他们给我们好几百万元哩!你知道,我们非常需要一大笔钱。

  顺便说一句,你的头儿也要来的。诺亚在给我们医院筹集资金上帮了大忙。

  他似乎认识所有的人,所有的人也都喜欢他。有时我在想,要是缺了我们的汤森大夫,这个医院怎么能办得下去。”

  原来是这样。他的信息非常明确,毫不含糊:不用管诺亚·汤森。由于诺亚交游广阔,有许多阔朋友,他对圣比德医院非常有用,不能让丑闻来打搅。咱们把这事遮盖起来吧,小伙子;说不定我们装作没有这件事,它也就不存在了。

  当然,如果安德鲁试图把斯威廷刚传递的意思复述一遍,这位院长就会否认发生过这样的谈话,要不就说,安德鲁误会了他的意思。

  最后,在同一天的晚些时候,安德鲁决定,他只能和大家的做法一样—

  —什么也不做。不过他也下定决心,今后他要尽可能地密切注视他那位前辈,努力使诺亚的行医及其病人不致受损。

  安德鲁把事情的经过和自己的决定告诉了西莉亚。她带着异样的神情看着他。“这是你做的决定,我能理解你为什么这么做。尽管如此,没准儿你将来要后悔的。”

  文森特·洛德博士是费尔丁·罗思医药公司的研究部主任。他性格复杂,刻薄的人可能要说他的性格“一片混乱”。一个也是搞科研的同事讽刺地评论说,“文森特为人行事就好像他的心思给装在离心机里转着,自己也不知道它将甩向何方,或者说不知道希望它甩向何方。”

  居然有这样的评价,这本身就很荒谬。只有三十六岁,相对说来比较年轻,洛德博士已经达到许多人梦寐以求、却只有很少人达到的成功阶段。惟其因为是个阶段,或看来像是个阶段,使他老是发愁和纳闷:他怎么达到这一步的;还有没有什么重要东西他没有得到。

  关于洛德博士还可以说的是:即使他生活中并没有什么失意的事情,他自己可以杜撰出来。换句话说:他的失意事大多出自他的错觉而并非出于事实。

  他的失意事之一是:他认为,在高等院校和科技界,他没有受到应有的尊重。因为那里的势利眼瞧不起制药公司的科学家,通常把他们列为第二流人物,当然,这种看法往往是不正确的。

  但三年以前,洛德完全出于自己的意愿,从伊利诺伊大学助理教授的岗位转到制药工业,转到费尔丁·罗思来。不过,他作出这抉择的重要原因是他当时的不满和愤怒——都是针对那所大学的——他的愤怒甚至延续到如今,并成为不断咬啮他心灵的一种痛苦。

  在痛苦中他有时问自己:他离开学术界是否太仓促而不明智?如果他留在那里,或是退一步,转到另一所大学去,是否会已经成为国际上知名的科学家,比现在受人尊重些呢?

  他的事还得从六年前的一九五四年谈起。

  那时,伊州大学的研究生洛德获得有机化学博士学位,成了“洛德博士”。

  这个博士学位是很不错的。因为坐落在香潘·乌尔巴纳的伊州大学化学院享有世界声誉,而洛德已证明自己是那里的优秀学生。

  他的外表就有学者气派。轮廓分明的瘦削脸上神情敏感,看上去颇令人愉快。不那么令人愉快的是他难得一笑,却往往愁眉紧锁。或许由于多年的紧张读书,他的视力不好,戴着一副无边眼镜,透过它,洛德最有特征的深绿色眼珠往外看着,那眼光总是疑神疑鬼地在提防着什么。他个子瘦长,瘦是因为对食物毫无兴趣。他认为一日三餐浪费时间,只是由于身体需要才吃东西。与敏感的男人合得来的女人觉得文森特·洛德有吸引力。而男人似乎分成两类,有的人喜欢他,有的人讨厌他。

  他专长的是类固醇领域,这包括男性和女性的荷尔蒙——睾丸激素、雌性激素、孕激素——这些激索影响生育能力、性机能以及节育。在五十年代刚刚采用避孕丸的那几年里,类固醇的问题引起科学界和商业界的广泛兴趣。

  获得博士学位之后,既然在合成类固醇的工作方面颇有成效,那么洛德博士再搞两年博士后的研究,看来是顺理成章的,而且仍在伊州大学。

  伊州大学抱合作态度,很快从一个政府机构得到了“博士后”研究的资助。这两年在不断有科学成就的顺境中度过,只是稍稍有一些个人烦恼。这些烦恼来自洛德的习惯,一种近乎鬼迷心窍的习惯,经常在回顾中问自己:

  我做对了吗?

  他盘算着:他留在伊大“内部”是否做错了呢?是否他应该脱离伊大到欧洲去呢?欧洲是否会提供更全面的教育呢?这些疑问——大多数是不必要的——却不断地增加着。这些疑问使他抑郁寡欢、脾气暴躁。这样的性格不会改变,从而使他失去朋友。

  然而,他对自己的工作和价值又评价甚高,这看法完全是有道理的——这是洛德这个自相矛盾的多棱镜的另一面。因此,两年“博士后”的研究工作完毕,伊利诺伊大学请他当助理教授时,他并不惊奇地接受下来,又一次地留在“内部”了。随着时间过去,他又一次地嘀咕着这一决定是否正确,重新让早先那些疑问折磨自己。

  一位能看透文森特·洛德思想的天使可能也会发问——为什么呢?

  在洛德当助理教授期间,他作为类固醇专家的名声响了起来,而且远达伊州大学之外。在四年多一点的时间里,他发表了十五篇科学论文,有几篇发表在很有声望的刊物上,比如《美国化学学会杂志》,《生物化学杂志》等。就他在大学里等级不高的职称而论,这是辉煌的成绩。

  正是这一点激怒了洛德博士,而且他的愤怒日益加剧。

  在神秘的学术和科学界,晋升快的极为少见,差不多总是慢得难熬。洛德再晋升一步该是副教授。有了这一职称就等于戴上了桂冠,或者等于终身有了经济保障,随便你从哪方面看都行。副教授又是一块招牌,它说,你成功了。你是学术界精英中之一员。你有了别人夺不走的东西,你可以自由地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上面只能有限地干预一下。你成功了。

  洛德非常需要这晋升。他现在就需要。他不想再等剩下的两年时间,而这时间就像学术界的磨坊推磨一样,在正常情况下他本来只有等待。

  于是,他一面奇怪为什么没有早一些想到这主意,一面决心设法加速自己的晋升。他推想,凭他的经历,这件事轻而易举,只不过走走形式罢了。

  他满怀信心地准备了一份论文提要,给化学院院长挂了个电话,请院长下个星期接见他,会见日期确定以后,他先把论文提要寄去了。

  化学院院长罗伯特·哈里斯是个干瘪而精明的小个子,尽管他的精明之处还包括怀疑自己是否有能力经过苏格拉底式提问法(苏格拉底式提问法,指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用巧妙的问题问对方,可以查出真实情况或证明一个论点。译者注)以后做出决断,因为他的工作往往需要这种决断。他基本上是位科学家,仍在一个小小的实验室里不断地动动手,每年还参加几次学术性的会议。然而,他的大部分工作时间,都被化学院的行政事务占去了。

  一九五七年三月的一天上午,哈里斯院长在办公室里翻看着文森特·洛德博士的论文提要,正猜想着送这份提要来干什么。对于像洛德这样变化无常、难以捉摸的人来说,他的动机可以有十来种。反正马上就会弄清楚的,因为论文提要的主人十五分钟后就要到了。

  把大文件夹里的论文提要仔细看完——这位院长天性认真——并合上以后,他靠在书桌后面的扶手椅上,想着有关文森特·洛德的一些事情以及他本人私下对洛德的直觉。

  这人有潜力发展成为天才。这毫无疑问。即使院长早先不知道这点,他也从新近读到的洛德发表的论文以及有关的评论和赞扬文章里了解到了。在他自己选定的领域里,洛德可能会,或许一定会,攀登上科学技术的高峰。

  科学家也和其他凡人一样,需要一点适当的运气。如果洛德有这运气,他将来会有了不起的发现,会给他本人和伊州大学带来声誉。看来一切都是肯定的,所有的绿灯都亮着。可就是……

  文森特·洛德博士有时使哈里斯院长感到不安。

  倒不是因为洛德表现出神经过敏的脾性;才华出众和神经过敏往往伴随在一起,一前一后地倒也可以接受。无论哪一所大学——想到这里,这位院长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都像一口大锅,里面煮的是敌意和忌妒,往往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争闹着,手法也惊人地卑劣。

  不,是为别的事,为别的比较严重一点的事——这问题从前提出过,最近又提了出来。这问题就是:在文森特·洛德的思想深处是否有着不诚实的种子,从而在学术上也有弄虚作假的情况?

  将近四年以前,在洛德博士任助理教授的第一年里,他根据一系列的试验结果准备了一篇论文。据他说,这些试验产生了异常的结果。论文即将发表时,伊州大学的一个同事,一个资历比他老的有机化学专家宣称,他重复洛德博士的试验以求获得同样结果时,他没能做到;他试验的结果不同。

  紧接着进行了调查。调查结果表明洛德有错误。这些错误看来是因为误解而无意造成的。洛德的论文重写后发表了。总算没有因而造成科学上的混乱。如果原来论文上的试验结果不修改的话就糟了。

  这件事本身并不重要。洛德博士身上发生的事情偶尔也发生在最杰出的科学家身上。人人都犯错误。不过,一个科学家如果事后发现了自己的错误,公认为正常和合乎道德的做法是:公开这个错误,修改已发表的文章。

  洛德的情况却不同,不同的地方在于:根据他面对错误时的反应,他的同行们中间有一种直觉,怀疑他本已知道有错误,很可能在论文准备好以后就发现了,只是毫不声张,指望别人不会注意到。

  在校园里,为这种伦理观念和职业道德吵吵嚷嚷了一阵子。后来,随着洛德又有了一系列无懈可击并受到赞扬的发现,那吵吵嚷嚷渐渐平息下去,显然这件事已经给遗忘了。

  哈里斯院长也几乎忘光了。两星期以前他在旧金山参加一个学术性的会议,别人的一席话才使他又记了起来。

  “听着,博比,”一天晚上,身为斯坦福大学教授的老友在同哈里斯对饮时说,“我要是你,我就要对你们那个叫洛德的家伙看着点儿。我们这里有人发现他最近的两篇论文无法照样复制。他的合成没问题,但是我们得不出他声称他所得到的那些惊人的结果。”

  当追问细节时,这位提供消息的人补充说,“我并不是说洛德不诚实,我们大家都知道他不错。但是有些人对他有一种印象,感到他是个急急忙忙的年轻人,或许过于急了。你我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博比——偶尔抄近路,按照自己希望得到的结果去阐述论据,这就意味着在学术上自以为是,而且给学术带来危险。因此我要说的是:为了伊州大学和你自己的利益,看着他点儿!”

  忧心忡忡的哈里斯院长对这劝告点头致谢。

  回到香潘·乌尔巴纳之后,他召见了洛德博士的系主任,把在旧金山听到的那番话复述了一遍,然后这位院长问道:文森特·洛德最近那两篇论文怎么回事?

  第二天,系主任又来院长办公室,并带来了答复。不错,洛德博士承认,对他新近发表论文中的结果有争议;他准备重新做试验,如果合适的话,准备发表一个更正。

  从表面上看——冠冕堂皇。但是,那一席话的弦外之音是:如果别人没有让大家注意这个问题,洛德会采取措施吗?

  此刻,两个星期以后,哈里斯院长又在考虑这问题的时候,秘书通报说,“洛德博士来见你了。”

  十分钟以后,洛德结束他的叙述说,“这就是我的来意。”他隔着办公桌,面朝院长地坐在那里。“你在论文提要中看到我的成绩了,哈里斯院长。

  我相信我的成绩比本校任何其他助理教授的成绩更有积极意义,更给人深刻印象。事实上,别人都还差得远。我刚才也告诉了你,将来我准备干些什么。

  归纳起来就是,我认为加快晋级对我才公平合理,我现在就应当提升。”

  这位院长把两只手交叉在一起,眼光越过手指尖审视着洛德博士,颇感兴趣地说,“看来,你从来不为低估你自己的价值而烦恼。”

  “我为什么要烦恼?”回答得又快又干脆,颇缺幽默感。洛德深绿色的眼睛紧紧盯住院长。“我和任何人一样知道自己的成绩。我还知道,这里其他人的成绩比我的要少他妈的许多许多。”

  “如果你不介意,”哈里斯院长自己说话也带点干脆劲儿,“我们还是不谈其他人吧。其他人不是问题。问题是你。”

  洛德的瘦脸气得通红。“我不懂为什么会有问题。整个事情似乎一目了然。我认为我刚才讲清楚了。”

  “不错,你是讲清楚了,相当有说服力。”哈里斯院长决心不要被对方激得失去耐心。洛德谈到的成绩毕竟是事实。他何必假意做作地谦虚一番呢?

  甚至他咄咄逼人这一点也情有可原。许多科学家——身为其中之一的院长理解这一点——就是没有时间在处理事物的细节方面锻炼得圆滑一些。

  那么他是否就应该同意洛德的请求,快快给他晋级呢?不。哈里斯院长已经知道自己不能同意。

  “你一定知道,洛德博士,”他指出,“我一个人不能决定有关晋升的问题。作为院长,我必须非常重视院委员会的意见。”

  “这是——”洛德冲口说出这两个字后停住了。

  多可惜呀!院长心想,要是他说出“废话”或是类似的字眼,我就有理由命令他离开我的办公室。但这是正式的谈话,既然他及时地想起而有所收敛,我们也只有这样维持下去。

  “你赞成的提升总是能通过的,”洛德皱着眉头改口说。他恨自己要对院长低声下气,因为他认为院长从前不过是个蹩脚科学家,眼下也只是个推荐论文的可怜人物。很遗憾,这论文推荐者有大学当局作后盾。

  哈里斯院长没有回答。洛德刚才说得对,他赞成的提升能通过,这是事实。但这是因为:只在能确保院委员会通过这一晋升时,他才明确表态。虽然院长在学院全体人员中是领导人,但全院人员作为一个整体比院长有权。

  正是由于这一点,他深知即使他力主提升洛德,此时此刻也没法使此事获得通过。

  如今,关于洛德那两篇最近的论文,校园里毫无疑问已有流言蜚语。此外,还有职业道德的问题,再加上那件发生在四年前的事——它本来几乎已被人遗忘,但现在又会被人议论了。

  院长自忖,既然已经下了决心,拖延表态毫无意义。

  “洛德博士,”他平静地说,“现在我不准备推荐你提前晋升。”

  “为什么不?”

  “我认为,你提出的那些理由不足以证明非那样不可。”

  “你把‘非那样不可’解释一下!”这句厉声说出的话像是命令。忍耐是有限度的,院长拿定主意了。他冷冷地回答说,“我想谈话就到此结束,这对我们双方都好。再见!”

  但洛德毫无离去之意。他仍坐在院长书桌对面,怒目圆睁。“我要你重新考虑一下。否则你也许会后悔的。”

  “在哪方面我也许会后悔呢?”

  “我可以决定不在这里工作。”

  哈里斯院长真心实意地说道,“发生那样的事将会使我感到遗憾,洛德博士。你的离去将是一个损失。你给我们大学带来了荣誉,而且我相信,还会继续带来的。另一方面”——院长让自己淡淡一笑——“我相信,即使你走了,这学院将继续存在。”

  洛德离椅而起,气得满脸通红。他一声不吭地大步走出办公室,随手把门砰地带上了。

  院长像过去多少次一样,提醒自己说,他职责的一部分就是心平气和地同那些急躁而有才华的人打交道,他们为人行事往往不可理喻。于是他就回到其他工作上去了。

  洛德博士可不像院长,他忘不掉这件事。他脑子里就像录了音,一遍又一遍地把这次谈话放出来,使他越来越痛苦和愤怒,最后他变得不单是恨哈里斯一个人,而是恨整个大学。

  洛德怀疑——即使这事在会见中没有提到——他最近发表的两篇论文必须做点小修改一事,与他这次被回绝有关。这怀疑更加使他怒不可遏。因为在他看来,这比起他在学术上的总成绩来简直微不足道。不错,他甚至自己也承认,他知道那些错误是怎样产生的。他的确不耐心,过于急切,过于匆忙。在绝对最短暂的一刹那,他让自己对结果所抱的愿望占了上风,放弃了科学的谨慎态度。但从那以后,他发誓再不让任何类似的事情发生了。而且,这件事已经过去,他即将发表更正材料。因此,有什么必要把这事考虑进去呢?气量狭小!不成大器!

  洛德从来没有想到,批评他的人关心的不是事情本身,包括四年前发生的事情,他们关心的是他性格中的某些征兆和信号。既然洛德博士缺乏这方面的推想和理解,他的痛苦愈积愈深。

  因此,三个月后在圣安东尼奥举行的一次学术会议上,当费尔丁·罗思制药公司的一个代表接近他,并邀请他“过来”——提供职位的婉转用语——他虽没马上同意,但那种反应至少是“也许吧!”

  这种接近方式本身并不奇怪。大医药公司总在注意收罗科技人才,密切注视着大学里科技人员发表的论文。如果论文引起医药公司的兴趣,说不定寄去一封祝贺信。然后,通过一些在介于两者之间的地方召开的学术会议,医药公司的人得以与院校的科学家相遇,而这是良好的接触机会。通过上述所有的方式,而且早在圣安东尼奥会议之前,文森特·洛德这姓名就是医药公司考虑和物色的“目标”。

  接着是更具体的洽谈。费尔丁·罗思需要的是一位在他那专业方面具有极高水平的科学家,由其来领导对于类固醇的研究。从一开始,这公司的几位代表就非常尊敬、重视洛德博士,这态度使洛德非常高兴。他把这看成是一种令人高兴的对比,因为他总觉得在伊大太受怠慢了。

  从科学研究的角度来看,这机会使他颇感兴趣。提供的薪水也使他满意——一年一万四千美元,几乎比他在伊大的收入增加一倍。

  为洛德说句公道话,他对金钱本身的兴趣几乎和他对食物的兴趣一样小。他个人的需求很简单:在大学里的收入从来就没使他感到难以维持生活。

  但是医药公司给的待遇对他又是一种恭维——承认他的价值。

  考虑了两个星期以后,洛德博士接受了公司的职位,他尽可能少地与人告别后,突然离开了伊州大学,于一九五七年九月起在费尔丁·罗思任职。

  差不多就在他刚来公司时,发生了一件奇特的事情。十一月初,这家公司的研究部主任在看显微镜时忽然人事不省、死于大面积的脑溢血。洛德既合适又现成,也具备一切必需的资格。于是任命他补上了这个空缺。

  如今,三年过去了,洛德博士已牢固地在费尔丁·罗思扎下了根。他继续受到尊重。从来没有人怀疑他的才干。他卓有成效地管理着研究部,外来的干预减少到最低限度。尽管洛德由于性格关系有个人烦恼,他和研究部的人相处得却不错。同样重要的是,他自己的研究工作开展得十分顺利。

  换了别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大多数都会心满意足。但洛德可不同,他永远有那种回顾往事的并发症:对于早已作出的决定疑疑惑惑地进行自我反省。对伊州大学不肯晋升他为副教授一事依旧耿耿于怀,其愤怒和痛苦的程度并不稍减。就是在目前他也有烦恼,起码他认为有。他怀疑研究部以外的本公司人员。是否有人在暗中跟他过不去呢?有那么几个人他不喜欢也不信任——其中之一就是那雄心勃勃的女人。西莉亚·乔丹未免太出风头了。他对她的提升感到不快。他把她看成是自己在权势和威望方面的竞争对手。

  他希望,总存在这么一个可能性:乔丹那娼妇由于做事过了头而倒台,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惜,就洛德博士而论,这事还不可能马上实现。

  当然,这类事情将无关紧要,甚至过去伊州大学的侮辱也将算不了什么。

  只要那件现在看来已有苗头的事一发生,那么就没有人能在权势和受人尊敬方面接近文森特·洛德的水平。

  像大多数科学家一样,对未知世界进行探索的愿望鼓舞着洛德。也像其他科学家一样,他早就梦想单枪匹马地取得重大突破,他的发现要引人注目地把知识领域的边界往前推进,要使他的姓名永垂青史。

  这样的梦想现在看来可以实现了。

  在费尔丁·罗思,他根据自知非常精彩的构想,连续不断地苦干了三年,现在一种化合物终于快要研制成功了,它将是了不起的新药。还有许多工作要做,至少还需要两年时间的研究和在动物身上做试验。但是研究的初步阶段是成功的,下一步,再下一步,所有十字路口的路标都很鲜明。洛德凭他的知识、经验、科学直觉,能把这些路标看得清清楚楚。

  当然,新药一旦上市将会给费尔丁·罗思带来意想不到的财富。但这不重要。重要的一点在于:新药与文森特·洛德博士获得世界性声誉有何关联。

  他只是再需要一点点时间。

  那时他就要给他们瞧瞧。老天作证,他要给他们所有的人瞧瞧!

十一

  酞胺哌啶酮事发!

  正如西莉亚很久以后说的,“尽管那时我们当中没有人意识到,但在酞胺哌啶酮事件众所周知以后,制药行业的任何事情都不会和从前完全一样了。”

  事态开始时发展缓慢。只有个别地方注意到这事,而且——在起初有牵连人物的心目中——没有将这事和药联系起来。

  一九六一年四月间,联邦德国的内科医生因出现一种海豹肢的症状而大为震惊。这是一种罕见的现象:婴儿一出生就是可悲的畸形儿,没有双臂或双腿,只有小小的、毫无用处的、像海豹一样的一对鳍状肢。据报,头一年有两例这样的畸形儿——即使两例也是前所未有的数字,因为正如一个研究人员说的,“长两个头的婴儿倒还常见一些。”如今,海豹肢婴儿突然出现了好几十个。

  有的母亲,当人们给她们看她们生下的这些畸形儿时,由于吃惊和绝望而大声尖叫。有的母亲哭了,因为正如一个母亲说的,她们知道,“我的儿子将永远不能自己把食物送到嘴里,不能自己洗澡,不能解决自己基本的卫生问题,不能开门,不能把妇女搂在怀里,甚至不能写下他自己的姓名。”

  在这些母亲中,有几个自杀了,更多的人则需要精神病医生的诊治。一个本来笃信宗教的父亲诅咒上帝。“我要在他身上啐唾沫和拉屎!”接着他又纠正自己的话。“根本就没有上帝。怎么可能有呢?”

  而且,海豹肢畸形儿的出现原因一直没查清(据解释,海豹肢[phocomelia]这个词来自希腊文——phokc意为“海豹”,melos意为“肢体”)。有的研究文章说,可能是原子弹的放射性微粒回降造成的。也有人说,是一种病毒在作怪。

  许多婴儿除了缺胳臂少腿以外,还有其他缺陷:没有耳朵或是耳朵畸形,心脏、肠子或其他器官不完整或是功能不正常。有的婴儿死去了——被称为是“幸运儿”。

  接着,在一九六一年十一月,两位互不相识的医生——一位是联邦德国的儿科医生,一位是澳大利亚的产科医生——不谋而合地把海豹肢畸形儿与酞胺哌啶酮这一药物联系起来。然后,很快就证明,这种畸形儿的出生的确是酞胺哌啶酮造成的。

  澳大利亚政府反应迅速,在上述联系公布出来的当月就禁止出售酞胺哌啶酮。联邦德国和英国禁用此药是在一个月以后,也就是在十二月份。但在美国,又过了两个月,直到一九六二年二月,食品药物局才驳回酞胺哌啶酮——反应停的申请。加拿大则莫名其妙地竟然一直到三月份才禁止出售此药——比澳大利亚停用此药晚了四个月,以致包括孕妇在内的许多人在此期间依然服用了它。

  西莉亚和安德鲁注意阅读科学刊物和一般报纸对这惨剧的报道。他们经常议论此事。

  一天晚餐时,西莉亚说,“安德鲁,我真高兴,在怀孕期间你不让我服用任何药品!”几分钟以前,她用爱抚和感恩的目光看着他们亲生的两个正常的健康孩子。“我本来可能也会吃酞胺哌啶酮的。听说有些医生的妻子就吃过。”

  安德鲁平静地说,“我自己就有一些反应停。”

  “你有吗?”

  “是一个新药推销员给我的样品。”

  西莉亚吓了一跳,她说,“但你没有用过吧?”

  安德鲁摇摇头。“我倒是想说当时我对这药有怀疑,但这不是真话。我只不过忘记有这药了。”

  “这些样品眼下在什么地方?”

  “今天我才记起放的地方,我全都找出来了,有好几百片哩。在什么文章上我读到过,有二百五十万片以上已分送到美国医生们手中。我把我那几百片都扔在抽水马桶里冲走了。”

  “谢天谢地。”

  “我也要这么说。”

  随后的几个月,不断有关于酞胺哌啶酮的新消息传来。据估计,在二十个国家里有两万名这样的畸形儿,尽管确切数字永远不可能知道。

  在美国,海豹肢畸形儿的出生数字很低——大约十八九个——因为从来没有批准该药供人普遍使用。如果批准过,美国缺胳臂少腿的畸形儿很可能达到一万。

  “我想我们都该感谢那位叫凯尔西的妇女,”一九六二年七月的一个星期天,安德鲁对西莉亚说。这时他在家,在他们俩的小书房里舒舒服服地坐着,他面前摊开着一张报纸。

  “凯尔西”就是弗朗西丝·凯尔西博士,她是食品药物局里主管药物的一个官员,地不理会医药公司的催逼,用官样文章的办法拖延着,因此酞胺哌啶酮——反应停未能在市场上出售。现在,凯尔西博士声称:她一直怀疑这药的安全性是有科学依据的,从而成了全国的英雄人物。肯尼迪总统授予她一枚总统的金质功勋奖章,这是美国公民能获得的最高荣誉奖章。

  “由于结果表明,”西莉亚说,“她所做的事是对的,我同意感谢她。

  但也有人说,她是因为不干事才得到这枚奖章的,她只是迟迟不做决定,这是官僚分子总爱采取的一种保险办法,因此说她现在自称有先见之明与事实不符。同时,也有人担心,肯尼迪所做的事意味着,在将来,如果有其他食品药物局官员也想得一枚勋章,那么真正为人们所需要的好药也将受到拖延而用不上。”

  “你必需了解的是,”安德鲁说,“所有搞政治的人都只管对自己有利、不顾是非。肯尼迪也不例外,凯弗维尔也一样。他们两人都在利用酞胺哌啶酮事件来标榜他们自己。不过,我们还是需要某种新法律。因为不管酞胺哌啶酮还起过什么别的作用,西莉亚,它确确实实说明,你们制药业管不好自己,还说明,制药业中有的厂商已经腐败了。”

  这评语是由一系列的揭露引起的。对酞胺哌啶酮事件有责任的几家医药公司进行调查以后,几乎每天都有一些欺骗、狠毒、贪婪、掩饰、无能等等真相披露出来。

  西莉亚忧伤地承认说,“我但愿能和你辩论。但是任何一个神志正常的人都不能这样做。”

  令人惊异的是,虽然事先还有过政治花招,一些好的法案还是出现了,而且于一九六二年十月经肯尼迪总统签字后成为法律。尽管新法律远非完美,有些条款后来还使一些非常有用的新药不能到达急需使用者之手,但它总算给消费者提供了“酞前”没有的防护措施。“酞胺哌啶酮以前”的时代,后来就被制药界的人简称为“酞前”。

  也是在十月份,消息传到西莉亚那里,费尔丁·罗思的总经理兼总裁伊莱·坎珀唐已经病了好几个月,就要死了。因为他得了癌症。

  西莉亚听到这消息还没几天,霍索恩就把她叫到他的办公室。“伊莱传来口信,他想见一见你。他已经被人从医院接回家中。我已安排好,明天派车送你去。”

  他家在莫里斯城西南五英里的肯布尔山湖的湖畔。房子在一条长长车道的尽头,远远望去,根本看不见,因为被树木和浓密的灌木丛遮住了。这房子又大又古老,它正面的砌墙粗石由于日晒雨淋而显得绿莹莹的。从外面看,里面似乎很暗。走进去,果然很暗。

  一位弯腰曲背的老管家把西莉亚领进了屋。他把她带到一间以沉重的古老家具布置起来的华丽客厅里,请她等一会儿。房子很安静,听不见有活动的声音。西莉亚想,这或许是伊莱·坎珀唐一个人生活造成的;她知道他已鳏居多年了。

  几分钟以后,一位穿白制服的护士出现了。她年轻、漂亮、活泼,与周围的一切形成对照。“请你跟我来,乔丹太太。坎珀唐先生正等着你哩!”

  当她们踏着厚地毯,走上弧形的宽大楼梯时,西莉亚问道,“他怎么样了?”

  护士实事求是地说,“非常虚弱,疼得厉害,虽说我们给他用止痛药减轻痛楚。但今天没用。他说他希望保持清醒。”她好奇地打量着西莉亚。“他一直盼望你的到来。”在离楼梯口不远处,护士打开一扇房门,示意西莉亚进去。

  一开始,西莉亚很难认出那四柱大床上用好几个枕头垫起的枯槁人形。

  伊莱·坎珀唐,这位不久前似乎还是力量和权势象征的人,如今却憔悴不堪、满脸病容、虚弱无力——是对从前的他所作的一幅漫画式写照。他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看着西莉亚,想微笑一下的脸都变了形。他说话时声音尖细。“恐怕晚期癌症患者并不好看,乔丹太太。我犹豫过,是否让你看到我这副样子,但是,有些事我想当面对你说。谢谢你到这里来。”

  护士搬来一把椅子后就走了,留下他们两人。于是西莉亚在床前这把椅子上坐下。“我很愿意来,坎珀唐先生。您生病了,我真难过。”

  “比我年长的人大多叫我伊莱。如果你也这样叫我,我会很高兴的。”

  她微笑了。“那么我的名字是西莉亚。”

  “哦,我知道你的名字。我还知道你对我说来很重要,西莉亚。”他抬起无力的手,指了指房间另一头的一张桌子。“那边有本《生活》杂志,还有几张纸。请递给我,好吗?”

  她把杂志和几张纸给他找来了。坎珀唐开始费力地一页一页翻着《生活》,直至翻到他要找的那一页为止。

  “或许你见过这个吧。”

  “是附有畸形婴儿照片的关于酞胺哌啶酮的文章吗?对,我见过。”

  他摸着其他几张纸。“这是另一些报告和照片,有的还没有公之于众。我一直密切注视着此事。真可怕,不是吗?”

  “是可怕。”

  他们停了一会儿没开口,接着他说,“西莉亚,你知道我要死了吗?”

  她轻柔地回答,“我知道。”

  “我硬是让那些该死的医生们对我说了实话。我至多只有一两个星期好活了;也许只有几天。因此,我要他们把我送回家中。就在这里死。”她正想说话,他用手势止住了。“别,你听我说。”

  他住了口歇一会儿。显然,使劲说了这些话已使他疲劳。他又接下去说。

  “这是自私的,西莉亚。公布这些东西对那些无辜的可怜婴儿没有任何好处。”他的指头碰碰杂志上的照片。“不过我很高兴,在我死的时候,良心上不必为这感到不安。而我能不负疚死去可全因为有了你。”

  她争辩说,“伊莱,我看我是知道你在想什么的,可当我建议……”

  他仿佛没听见似地接下去。“当我们费尔丁·罗思的人有那药时,我们准备大量推销。那时我们相信一定能赚大钱。我们打算广泛地试用,然后迫使食品药物局批准。或许那时它能获准,因为我们的时机不同,可能由另一人审定。这一类事情并不总是符合逻辑的。”

  他又停了下来,以便积聚一点力气,集中一下思想。“你劝我们只在老人身上做试验;因而六十岁以下的人没有试过。而这药在老人身上不起作用。

  我们放弃了。后来我知道有人批评你……但如果后来的事情……像我们开始盘算的那样……那我就有责任了……”他的指头又碰碰杂志上那些照片。“我将带着可怕的沉重负担死去。而现在……”

  西莉亚的眼睛模糊起来。她握着他的手说,“伊莱,请不要激动。”

  他点点头,嘴唇在动。她俯下身凑近一些听他说。“西莉亚,我认为你具备某种东西:一种判断是非的天赋,一种本能。我们这行业即将发生巨大的变化,这些变化我看不到了……我们公司有些人认为你大有前途。这很好……因此我要劝告你,我最后的劝告……利用你的天赋,西莉亚。相信你自己良好的本能。当你掌权时,要坚定地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不要让风格低的人劝阻你……”

  他的声音听不见了。一阵疼痛扭歪了他的脸。

  西莉亚感觉到身后有动静,回头去看。那年轻护士已悄悄走进屋里。她把盛有注射器的盘子在床边放了下来,动作麻利迅速。她俯身问病人,“又疼了吧,坎珀唐先生?”他无力地点点头,她就把他睡衣的袖子卷起来,把注射器里的药打进他的胳臂。几乎在这同时,他抽紧的脸松弛了下来,眼睛也闭上了。

  “他现在失去了知觉,乔丹太太,”护士说。“恐怕你逗留下去没什么意思了。”她又一次好奇地看了看西莉亚。“你们谈完了吗?看来这谈话对他很重要。”

  西莉亚把《生活》杂志合上,连同另几张纸一起放回原处。

  “谈完了,”西莉亚说,“我想已经谈完了。”

  不知怎么的——反正不是西莉亚,她守口如瓶——她和伊莱·坎珀唐会见的消息在公司内慢慢传开了。结果她发现别人看她时,既好奇又尊敬,有时还有些害怕。包括西莉亚自己在内,谁也没有那种错觉,认为五年前她对公司提出酞胺哌啶酮的试验范围是出于特殊的洞察力;事实上只是试验未成功而已。但公司所走的路使它避免了灾难性的后果,这毕竟是事实;而西莉亚对走这条路所做的贡献使她有充分理由受人感谢。

  公司的领导人物中只有一个人不承认西莉亚的作用,此人就是研究部主任。尽管他当初极力主张广泛试验酞胺哌啶酮,甚至要把这药交给产科医生让孕妇也试用——这一点西莉亚尤其反对——可现在呢,他绝口不提自己在这方面替该药出的主意。相反地,他还提醒人家:当这药在老人身上试验不灵时,是他做出决定放弃这药的。他的话不假,可是不全面。

  不过,没有多少时间持续地议论下去。坎珀唐的死发生在西莉亚探望他两个星期以后。第二天,也就是一九六二年十一月八日,许多报纸怀着敬意登载着有关坎珀唐去世的长长讣闻。当然更长的一篇讣告是埃莉诺·罗斯福夫人的,她也在上一天去世了。正如西莉亚对安德鲁所说,“看来,似乎两个历史人物同时去了——一个是大历史人物,另一个是小一些的历史人物,不过我是那小历史中的一部分。”

  费尔丁·罗思总经理的死引起公司内部的一些变动,比如董事会任命了新的总经理,另一些人沿着提升的阶梯移上了一级。得到提升的人中有萨姆·霍索恩,他成了副总经理之一和全国销售部经理。而特迪·厄普肖呢,使他非常高兴的是,竟然被任命为门市产品(门市产品在这里主要指不用医生处方即可买到的药品等。译者注)销售部经理,这种产品由公司的布雷联营公司分部供应市场。“在这部门工作是个绝好机会,真正干点把人们拉进来、打出去的买卖,”特迪兴奋地向西莉亚这样描绘他这即将到手的调动。

  “我已推荐你接替我的职务,但我不得不告诉你,这里还是有人不喜欢让妇女做任何部门主任。”他又说,“讲实在话,过去我也常有同感,但你改变了我的看法。”

  又过了八个星期,这期间西莉亚在一切方面都是销售训练部的主任,可就是没有这头衔。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她对于这种不公平待遇日益感到丧气。

  后来,在一月初的一天上午,霍索恩不事声张地走进了她的办公室,满脸喜色。“老天作证,我们干成了!”他宣称。“有那么几个死硬派男人,我不得不和他们刺刀见红,不过现在总算传下话来。你是这一摊子的主任了。比这更重要的是,西莉亚,你已正式上了公司的快速跑道了。”

第二部 一九六三——一九七五

  上了费尔丁·罗思的快速跑道,就同上了其他公司的快速跑道的意义一样,你已被选中为提拔当领导的对象,有着较好的机会去熟悉业务、去证明自己的才干。当然,并不是所有在快速跑道上的人都能一直这样到达终点线的。这条道上还有别人,竞争非常激烈。一个人的名字被除掉是随时都可能的。

  西莉亚清楚这一切。她还知道,作为一个妇女,她需要跨越额外的偏见障碍,这障碍男人就不用去跨越。她必需取得双倍的成绩,这使她更有劲头了。

  这就是为什么看来六十年代不太妙,因为六十年代在处方药方面已证明是个无所收获、无所创新的时期。

  “这情况以前发生过,”当西莉亚提起这事时,萨姆·霍索恩说。“瞧,我们刚刚走过了满是奇迹般药物的二十年——各种抗生素、治心脏病的新药、避孕丸、各种镇静剂,还有别的一切好药。现在我们来到一个平稳阶段了,这阶段要到下一个重大的科学突破才结束。”

  “平稳阶段要有多久?”

  萨姆沉思地挠一挠他的秃头。“谁知道呢?可能两年,也可能十年。在重大突破以前,我们的罗特洛霉素销路很好,而且我们也在不断改进现有的药物。”

  西莉亚尖锐地说,“你的意思是改进那些‘我们也有’的药吗(“我们也有”的药,指很多医药公司都生产的大同小异的药品。译者注)?模仿我们竞争对手的那些成功的药品吗?玩玩把克分子略加改变的花招,只要不因为侵犯人家的专利而被起诉就行,是吗?”

  萨姆耸耸肩。“如果你要用批评者的语言,可能是这样。”

  “说到批评者,他们责怪我们把研究工作浪费在‘我们也有’的药物上,说我们应该进行一些更有成效,更使人受益的研究,难道他们的批评不对吗?”

  “我们这行业一向被批得一无是处,现在不也是你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吗?”萨姆的声音里也不知不觉地掺进了尖锐的成分。“特别是有的批评者,他们不了解也不关心这样一点:正是这些‘我们也有’的药物,在科学上没什么进展时,能够使我们这样的公司维持下去。总是会有一些空白点的。你可知道,在种痘预防天花取得成功以后,科学家们又花了一百年来研究种痘能预防天花的原因吗?”

  尽管这次谈话使西莉亚灰心丧气,后来她发现其他医药公司也经历着同样无所收获的时期,没有发明什么新的或令人振奋的药。这是制药业范围内的普遍现象,而且——虽然当时没人知道——一直延续到七十年代,结果证明了萨姆是准确的预言家。

  那期间,也即一九六二年的大部分时间,西莉亚继续成功地当她的销售训练部主任。一直到十一月份。

  “我把你找来,”在十一月下旬的一天下午,在萨姆那间有栎木护壁板的办公室中,他对西莉亚说,“是要告诉你,你有新任务了。哦,对了,也是一次提升。”

  西莉亚等着,可萨姆没有下文。她叹了一口气,微微笑了。“你明明知道我好奇得要命,但你非要我开口问你,那我就问吧。好啦,萨姆:我的新职位是什么?”

  “管门市产品的总经理。你主管整个布雷联营公司分部。特迪·厄普肖过去是你的领导,现在要向你汇报了。”萨姆微微一笑。“西莉亚,我希望你对此相当高兴并留有深刻印象。”

  “啊!我是高兴!我真是高兴极了。萨姆,谢谢你。”

  他机敏地看了她一眼,“在你那兴高采烈之中,我觉得你有所保留,对吗?”

  “没有保留。”西莉亚决然地摇摇头。“只不过……好吧,有这么个事实:我对我们门市产品的业务一无所知。”

  “你一无所知并不奇怪,”萨姆说。“我过去在这方面也有同样的空白点,后来我在门市产品系统工作了两三年,才了解一些。在某些方面,就像到了外国似的。”他犹豫了一下。“也好像从城市的这一头跑到了那一头。”

  “是名声较差的那一头吗?”

  “可能。”

  他们两人都清楚的是:和其他大医药公司一样,费尔丁·罗思在它的两大部门之间竖起了一堵墙。一边是处方药生意,被认为是有出息的;另一边是门市产品,这方面的活动通常被认为没什么出息。两边各有其业务活动,互不相干。各自有其管理机构,研究人员,推销力量;相互之间毫无联系。

  正是由于这种分离政策,费尔丁·罗思才保留了布雷联营公司的招牌——它原是一家独立的小药房。多年以前费尔丁·罗思就把它弄到了手,现在专门出售不需要处方的各种药品。在公众眼里,布雷联营公司和费尔丁·罗思没有任何关系,而母公司也宁愿这样。

  “布雷联营公司将会对你起教育作用,”萨姆对西莉亚说。“你将学会关心各种止咳药、痔疮膏、洗发剂等等。而且,门市产品的业务是整个制药业务的一部分——很大的一部分,赚大把大把的钞票。因此你必须了解它,了解它怎样起作用、为什么起作用。”

  他接着说,“还有一点:你可能得把你那些带批评性的判断搁置一段时间。”

  她好奇地说,“请解释一下,好吗?”

  “你自己会明白的。”

  西莉亚决定不勉强他。

  “我还要告诉你一点,”萨姆说。“布雷联营公司分部一直停滞不前,我们的门市产品需要新的主动精神、新的思想。”他笑了。“可能需要一个想象力丰富、有时善于磨人的坚定妇女的思想——嗯,有什么事?”

  这后一句是对他的女秘书说的,那是位年轻漂亮的黑人女子。她进来了,站在开着的门口。

  她没回话,于是萨姆说,“玛吉,我说过我不愿被——”

  “等等!”西莉亚说。她看见萨姆没注意到的——眼泪顺着女秘书的脸颊往下流。“玛吉,怎么啦?”

  这姑娘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一声一呜咽。“是因为总统……肯尼迪总统被枪击毙了……在达拉斯……电台……刚刚广播完。”

  萨姆·霍索恩面带惊疑不定的神色,急忙啪的一下将办公桌旁的收音机打开。

  同她这一代的大多数人一样,西莉亚从那可怕的一刹那以后,永远记住了当时自己在什么地方、正在干什么。它是一首令人精神崩溃、麻木的序曲,带来了以后死气沉沉的日子,一段希望破灭、灰心丧气的日子。不管卡默洛特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总有一种永远失去了什么东西的感觉,一种新的开端突然消逝的感觉,一种一切事物都太短暂的感觉,一种一切次要的东西都无所谓的感觉,这些东西里也包括——就西莉亚说来——她的雄心壮志以及关于她新职位的谈话和想法。当然,那段一切都停顿的日子终于结束,生活继续向前。就西莉亚说来,她继续向前,到布雷联营公司总部上任去了。该公司完全是费尔丁·罗思所掌有的子公司,坐落在距母公司总部一英里半的一幢朴实无华的四层楼砖房里。大约两星期以后,就在这里,在她并不华丽却很舒适的新办公室,她与分部的销售部经理特迪·厄普肖相见,检查门市产品的情况。

  前一个星期西莉亚把她自己完全泡在文件堆里。她看了与她新职位有关的所有材料:财务报表、销售数据、研究报告、人事档案等等。她一面看材料,一面逐渐体会到霍索恩对她讲的话是事实。在缺乏灵感的人物领导下,这个分部办得毫无生气。它确实需要新的主动精神、新的思想。

  同厄普肖的谈话开始时,西莉亚说,“特迪,我直截了当地提个问题:

  我坐在这里,而你必需向我汇报,你对此感到不满吗?我们两人的位置倒了过来,你介意吗?”

  这位精力充沛的销售部头头似乎大为惊讶。“介意?天哪,西莉亚,我不可能比现在更高兴了!你正是这个分部需要的人。当我听说你要调来时,我简直想欢呼几声。不信你就问我老婆去吧!我得到消息的那天晚上,我们夫妻俩还为你的健康干杯哩。”随着他说话的节奏,特迪的脑袋劲头十足地点着。“至于说对你不满,没那回事。我只是个推销员——顶呱呱的推销员,我今后也只有这点本事。但你有脑子,可以给我一些好东西去推销,一些比现在我们有的好得多的东西。”

  西莉亚被这态度感动了。“谢谢你,特迪,”她说。“我也喜欢你。我们可以互相帮助。”

  “对极了!”

  “你在两边都干过,”她指出。“处方药和门市产品。告诉我,你认为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

  “有非常根本的区别。门市产品大多是骗人的,”特迪瞥了一眼办公室里到处都是的文件。“我想你在查阅花销时已经发现这一点了。”

  “别管它,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他探询地看着她。“要我推心置腹,毫无保留吗?”

  她点点头。“我要的就是这样。”

  “好吧,你可以这样来看待它。我们两人都知道,每一种处方药要花几百万元来研究,要花五六年工夫才能投放市场。而门市产品呢,搞个配方至多只要五六个月,花销极其有限。然后大量的钱花在包装、做广告、推销上。”

  “特迪,”西莉亚说,“你真有窍门,一下子就说出了事物的本质。”

  他耸耸肩。“我从来不骗自己。我们这边卖的东西可不是路易巴斯德(十九世纪法国微生物学家、化学家。译者注)发明的。”

  “但总的说来,制药业中门市产品部的药物销售情况一个劲儿地往上蹿。”

  “就像他妈的火箭似地!因为它符合广大美国公众的需要,西莉亚。当人们得病的时候——多半是些小毛病,如果他们聪明点儿,不理它,过段时间自会好的——有些人喜欢自己处理。他们喜欢自己当当医生,我们钻的就是这空子。因此,既然火箭反正要往上蹿,为什么我们这些人——费尔丁·罗思、你、我——不抓住它的尾巴跟着往上蹿呢?”他停下来想了一会儿,接着说,“眼下唯一的不足之处,是我们没把尾巴抓紧——我们在市场上没得到该得到的份额。”

  “我同意你讲的市场份额的问题,”西莉亚说,“而且我相信我们可以改变这状况。至于门市产品分部的药物本身,一定比你说的作用稍稍大一些。”

  特迪抬抬手,仿佛这回答无关紧要。“也许稍稍大一些,但大不了很多。

  有几种好药——比如阿司匹林。至于其他药,主要使人们感觉上好过些,即使只是心理上的感觉也行。”

  她坚持说,“比如有几种常用的感冒药,难道它们起的作用不比心理上的安慰要大一些?”

  “不,不!”特迪断然地摇摇头。“去问问随便哪个好医生,去问问安德鲁。如果你我这种知道内情的人得了感冒,我们最好怎么办呢?我来告诉你吧!回家去,两只脚一搁,休息休息,多喝点水,吃上几片阿司匹林。这就是所要做的一切。科学上还没找到治普通感冒的药,我听说那还有很长很艰苦的一段路要走呢!”

  特迪说得很认真,可把西莉亚逗乐了。“你从来什么感冒药也不吃吗?”

  “从来不吃。当然,幸亏要吃的人很多。每年数不清的人抱着希望,花五亿美元想治他们那无法治好的感冒。于是,西莉亚呀,你、我、我们大家就卖他们需要的药。妙就妙在,这种药对他们都无害。”特迪的声音不知不觉地小心谨慎起来。“当然罗,你知道我不会对任何外人这样讲。眼下因为你问我,我才这样讲,我们是私下谈谈,而且我们互相信任。”

  “我感谢你的坦率,特迪,”西莉亚说。“但你既然这样看问题,你干这种工作,是否有时心中不安呢?”

  “回答是:我并没有不安。原因有二,”他说时伸出指头来表述。“第一,我干的这一行不判断是非。我接受现实的世界,而不像有些梦想家,认为世界应该怎样怎样。第二,反正有人要卖这玩意儿,当然特迪·厄普肖也可以卖。”他犀利地看了西莉亚一下。“然而,这使你心中不安,对吗?”

  “对,”她承认说。“有时,这使我不安。”

  “头头们跟你说过,你在布雷联营公司将干多久吗?”

  “什么也没说过,我想,可能要一直干下去。”

  “不会的,”特迪向她保证说。“他们不会把你搁在这里。或许会让你干上一年再提拔你。所以,坚持住,姑娘!归根结底,这是值得的。”

  “谢谢你,特迪,”西莉亚说。“我听你的劝告,不过,我希望不止是坚持到底,而是大干一番。”

  尽管西莉亚是有工作的妻子和母亲,她却决意把家放在心上,尤其是要和两个孩子保持亲近。莉萨这时五岁,布鲁斯也有三岁了;每天晚上(休息日除外),在她回家以后和晚饭前,她总和孩子们一起待上两小时——这是西莉亚的固定安排。不管她公文包里带回来研究的文件多么重要。

  同厄普肖谈过话的当晚,西莉亚继续她几天前就开始干的一件事——朗读《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给莉萨听,如果布鲁斯还坐得住的话,当然他也听。

  布鲁斯今晚比往常安静一些——他疲倦了,而且因为感冒还流着鼻涕——莉萨则和往常一样,全神贯注地在听。故事正讲到爱丽丝在一座美丽花园的小门旁等候着,这门很小,爱丽丝这样个子的人根本过不去,爱丽丝希望能找到……

  ……一本书,其中列出规定,怎样才可以像望远镜一样把人关进去:这次她找到一个小瓶子……(“这瓶子肯定原来不在这里,”爱丽丝说)瓶颈周围有纸标签,上面印着很漂亮的大字“喝掉”。

  西莉亚把书放下,用一张卫生纸擦掉了布鲁斯的鼻涕,又接着念下去。

  “喝掉”,说得倒好,但聪明的小爱丽丝并不打算匆匆忙忙就干这事。

  “不行,我得先看看,”她说,“究竟上面是否标明‘有毒’二字。”……

  她从来没忘记,如果你从标明“有毒”的瓶子里喝了很多东西,那你十有八九迟早要遭难。

  不过,这瓶子上没有标明“有毒”,因此爱丽丝大胆地尝了一下,发现味道好极了(它实际上带有多种食物的混合香味,有樱桃酱馅饼、牛奶蛋糊、菠萝、烤火鸡、太妃糖、抹上黄油的烤面包片等等的香味),她一下子就喝得精光。

  “多奇怪的感觉呀!”爱丽丝说。“我一定被关进去了,像给关在望远镜里似的。”

  事实果然如此:她现在只有十英寸高了……

  莉萨突然插话说,“她本不该喝的,妈咪,她该吗?”

  “如果是真人真事,她不该喝,”西莉亚说,“不过,这是在讲故事。”

  莉萨倔强地坚持说,“我还是认为她本不该喝的。”西莉亚早就注意到,她女儿已经是个有主见的人了。

  “你对极了,宝贝,”他们身后响起了安德鲁快活的说话声;他已悄悄走了进来,可没人察觉。“永远不要喝你不熟悉的东西,除非医生开了处方。”

  他们都笑了,孩子们热情地拥抱安德鲁,他则吻了吻西莉亚。

  “眼下,”安德鲁说。“我开一张处方:来一杯庆祝‘今天已过完’的马丁尼酒。”他问西莉亚,“和我一块儿喝吗?”

  “当然愿意。”

  “爹爹,”莉萨说,“布鲁斯着了凉。你能治好吗?”

  “不能。”

  “为什么?”

  “因为我不是个凉医生。”他把女儿抱起来,搂得紧紧的。“感觉到了吧!我是个热医生。”

  莉萨咯咯地笑。“你这爹爹!”

  “真是不可思议,”西莉亚说。“这几乎是重新播放我今天的一场谈话。”

  安德鲁把莉萨放下,开始调制两杯马丁尼酒。“什么谈话。”

  “吃饭时告诉你。”

  西莉亚把《爱丽丝漫游奇境记》放到书架上,以待次日晚上再读,接着就准备送孩子们上床。从厨房飘来咖喱羊肉的香味,而隔壁的餐室里,温妮·奥古斯特在餐桌上为安德鲁和西莉亚安排着。西莉亚想,我干了什么呀,可以过这样奇妙、幸福、心满意足的生活?

  “特迪说,得了感冒只要多喝水,多休息,吃几片阿司匹林就行了,其他任何治疗都没用,这话完全正确。”西莉亚告诉安德鲁当天上午她在办公室的一场谈话以后,他这样说。

  他们俩这时已吃过晚饭,把咖啡带到起居室来喝。他接着说,“我跟病人讲,要是他们感冒了,处理得当的,七天能好。处理不当呢,要一个星期才好。”

  西莉亚笑了,安德鲁拨着他先前点燃的壁炉里的柴火,使它又冒出火苗。

  “但特迪有一点错了,”安德鲁说,“就是所谓的感冒药对人无害这点。许多感冒药有害,一些感冒药还有危险。”

  “是吗!”她不同意。“‘有危险’一定是夸大其词了。”

  他强调说,“没夸大。在想治好感冒的过程中,你可能做出比患感冒更糟得多的事情。”安德鲁走到书架前,拿下好几本书,书里夹有许多纸条。

  “近来,我读了一些这方面的书。”他一本一本地翻找着。

  “大多数的感冒药,”安德鲁说,“都是各种化学成分拼凑而成的混合物。其中一种成分叫做脱羟肾上腺素,广告中声称它能使堵塞的鼻子通畅。

  大部分情况下脱羟肾上腺素不起作用——因用量不够而无效——但它的确能使血压增高,而这对人有害,对那些高血压症患者就有危险了。”

  他翻到夹有纸条的一页读道,“简单、普通的阿司匹林,几乎所有研究医药的人都同意,是治感冒的最佳药物。但有些阿司匹林的代用品,宣传得很厉害,买的人也多,这些代用品中含化学药品非那西汀,它伤肾,如果服用次数太频繁,服用时间过长,可能给肾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害。感冒药片中还有抗组胺,这是不应有的成分,它增加肺中的黏液。有许多用于鼻腔的滴剂、喷雾剂,与其说有益,倒不如说有害——”安德鲁停了下来。“你要我继续读下去吗?”

  “不用了,”西莉亚说,又叹了一口气。“我懂了。”

  “归结起来就是,”安德鲁说,“只要你把广告做足,就可以使人相信任何事情、买任何东西。”

  “但感冒辅助药的确起一点作用,”她争辩着。“人们常这么说。”

  “他们只不过以为它起作用。完全是一种错觉。或许感冒本来就在好转,或许是心理作用。”

  安德鲁把书放好时,西莉亚想起当自己当新药推销员时的一件事:一位有经验的不分科的医生对她说,“病人到我这里来诉说得了感冒时,我给他们一些无效剂——吃不坏人的小糖丸。几天以后他们又来了,还说,‘那些丸药真灵;感冒好了。’”这老大夫当时看了西莉亚一眼,轻声笑道,“感冒总是会好的。”

  记起了这事,又听了安德鲁的评论,西莉亚觉得可信性增加了。此刻,她与晚餐前的幸福感相反,颇感丧气。她的新职务使她看到一些她但愿不必知道的事情。她纳闷,她的价值观会发生什么变化呢?她理解了萨姆对她说的一句话的意义,“你可能得把你那些带批评性的判断搁置一段时间。”真有这必要吗?她做得到吗?她应该吗?她边想着这些问题,边把带回家的公文包打开,取出里面的文件后摊得到处都是。

  公文包里还有一样东西,西莉亚见到它时才记了起来——布雷联营公司“促他健”的样品。这种早在二十年前就有并一直畅销的门市产品,是给得感冒的儿童擦胸部用的;它有一股很浓的香味,据广告说,那是“令人舒服的”。西莉亚因为知道布鲁斯感冒了,带回家来准备用的。现在她问安德鲁,“可以用吗?”

  他从妻子手里接过药盒,看了一下成分表后笑了。“亲爱的,有什么不可以?如果你想用用那油腻腻、黏糊糊的老玩意儿,它对布鲁斯一点坏处也没有,也不会有什么好处。不过,它使你觉得好过些。你这当妈妈的那时就算是尽了一点力。”

  安德鲁打开药盒,看了一下药管里的东西。他兴致依旧地说,“没准儿‘促他健’就是干这个的。它根本不是为小孩的;它是为小孩的妈妈的。”

  西莉亚正要发笑,忽然停下来古怪地盯着安德鲁,脑子里闪出两个念头。

  第一,她的确得把带批评性的判断搁置一段时间,这是毫无疑问的;至于第二个念头,安德鲁刚才说出了一个好的——不对,远不止是好——一个绝妙绝妙的主意。

  “不,”西莉亚向桌子对面的广告公司头头们说。“不,我一个也不喜欢。”

  就像突然在火上浇水一样,立时见效。西莉亚想,如果广告公司会议室里有个温度指示器,它一定会从“温暖”转到“寒冷”上去。她感到广告公司的那四个人在急急忙忙地捉摸着怎样对付。

  这是一月中旬的一个星期二。那天上午,西莉亚和布雷联营公司的其他四人从新泽西驱车来纽约,要同四方·布朗广告公司一起开会。萨姆·霍索恩头天晚上就到纽约,也参加了会议。

  外边,狂风大作,天气很糟。四方·布朗广告公司设在美洲大街的伯林顿大厦里。那条街上,混乱的车辆和匆忙的行人在同来势汹汹的雨夹雪搏斗着。

  在四十四楼会议室开这次会的原因,是要检查布雷联营公司的广告计划——在管理人员大变动以后开这种会是正常的。前一个小时,广告计划以仪式和节目形式表现出来——两者分量之重使西莉亚觉得,她仿佛站在检阅台上看一个团的人马列队而过。

  可这团人马给人印象不深,她这样断定。于是她当即表了态,听到的人吃了一惊。

  在桃花心木长会议桌的对面,坐着广告公司的中年广告设计师艾尔·菲奥卡,他看来很苦恼,摸着下巴上范戴克式的尖胡子,两只脚挪来挪去的,似乎以此来代替发言,却把下一步留给比他年轻的业务督察肯尼思·奥尔来做。能说会道的奥尔原是这四人小组的组长,他穿一套蓝色细条纹西服,显得很挺括。第三位广告公司的人德克斯特·威尔逊,是客户业务经理,刚才的节目安排大部分出自他之手。威尔逊比奥尔略大几岁,头发过早地灰白了。

  他像浸礼会传教士一样地严肃,而现在愁容满面,或许因为主顾不满意,他可能要丢饭碗。西莉亚知道,广告公司的业务经理们所得的酬金虽高,但过的生活并无保障。

  广告公司四人小组的第四位是布莱登——西莉亚没听清他的教名——是客户业务副经理。(她心下犯疑:广告公司里到底有没有不带好听头衔的人呢?)布莱登看来年纪很轻,刚才曾忙着帮人把广告文字、广告画搬来搬去,给以西莉亚为首的布联公司的代表们看。

  另外一些广告公司的人——大概又是十来个——你来我往地展示着他们的那部分广告计划。最后一部分是“促他健”的广告——这一新宣传计划在西莉亚还没调到门市产品部以前就已开始了。

  布雷联营公司里和西莉亚一起来的人包括这样几位:格兰特·卡维尔,他主管营业;特迪·厄普肖,代表销售;比尔·英格拉姆,年轻的产品经理。

  五十来岁的卡维尔已在公司待了多年,是位不大流露感情的人,虽还称职但缺乏想象力;西莉亚已决心在不久的某个时候把他调离现职。英格拉姆稚气未除,长着一头很不听话的红发;他从哈佛商学院毕业刚一年,虽然显得敏锐而精力饱满,但其他方面全然是个未知数。

  萨姆·霍索恩在费尔丁·罗思的地位比他们所有人都高。为了对萨姆前来参加会议表示感谢,广告公司的总经理特意进来打了声招呼。

  但萨姆头天就打电话给西莉亚,讲明了他出席这次会议的作用。“我只是坐在那里旁听。因为你是新任现职,责任重大,还牵涉到大宗的钱财,所以这里的管事人觉得,如有母公司的人来这里看看,把情况带回去,他们就放心些。不过,我不会插手,一切都看你的。”

  现在,西莉亚溜了萨姆一眼,看看他是否同意她刚才的评论。但萨姆的脸上毫无表情,看不出名堂,同他整个上午的情形一样。

  “好啦,奥尔先生,”西莉亚对业务督察轻快地说,“你不必再发愁怎样回答,怎样来对付我。我们坦率地来谈谈广告的事情吧,我来讲讲为什么我不喜欢这种广告方式,为什么我认为这家工作情况我了解的广告公司可以干得出色得多。”

  她感觉到她的话在广告公司的人员中激起了兴趣,甚至可以说使他们松了一口气。一双双眼睛,包括她自己这一边人的眼睛,都注视着她。

  肯尼思·奥尔圆滑地说,“我们都很愿意听,乔丹太太。对于你刚才看到的那些东西里的任何一点,我们公司决不会有人硬要其一成不变。至于一些新想法,我们既愿意自己提供,也愿意根据你的去完善起来。”

  “你这‘一成不变’的提法我听了很高兴,”西莉亚微笑着说,“因为我感到,刚才我们看到的那些东西,如果是在十年以前,那一切都很好,但在此时此地就不协调了。我还想知道——做人得公道嘛——是否有些东西是根据我们公司的要求和规定造成的。”

  她觉察到奥尔和威尔逊目光犀利地看了她一眼,眼光中带着敬意。但说话的却是那职位最低的年轻人布莱登,他冲口而出地说,“哎呀,事情就是那样!只要我们这里的人想到个妙点子,或是要把你们的老产品宣传得生动活泼一些——”

  业务督察赶忙插进来,“行了!”他瞪了他那下级一眼。“我们广告中的缺点不能责怪主顾。从我们这里出去的东西,我们干这一行的承担责任。

  另外,你绝对不该以那种口气说什么‘老产品’,乔丹太太,我表示歉意。”

  “尽说些废话!”西莉亚还没来得及回答奥尔,这话就从她这边的桌子旁喊了出来。这是年轻的英格拉姆说的,他一时间气得满脸通红,和头发的颜色倒挺般配的。他接着说,“那些本就是老产品,我们大家都清楚,这么说有什么不对?谁也没有说不要它们了,但它们的确可以弄得使人感兴趣一些。因此我们如果打算坦率地交谈,像乔丹太太说的那样,那我们就直说吧。”

  一时间沉寂得令人难堪,还是奥尔先开口。“得,得!”他扬起一边眉毛,又吃惊又颇有兴致地说。“看来,年轻人说出来的话护着年轻人。”他转向西莉亚。“你介意吗?”

  “不。这样甚至更有助于我们进步。”

  西莉亚经过对布雷联营公司档案材料的研究,得出一个看法:以往的广告被一种过分小心、保持现状的政策限制得太死。她想抛弃这种限制,而她今天的态度就来源于上述看法。

  “我想先谈谈‘促他健’的问题,”她对大家说。“我认为,我们原来的广告和刚才提出的新广告,路子都走错了。”

  西莉亚心里在向安德鲁致意,接着说下去,“我查了一下,多年以前我们的广告就是,儿童用‘促他健’擦胸以后,他们笑了,好受些了,快活些了。”

  客户业务经理德克斯特·威尔逊温和地问道,“难道这不是指望发生的情况吗?”但肯尼思·奥尔目不转睛地盯住西莉亚的脸,挥挥手示意他的同事别打岔。

  “是的,是指望发生的,”西莉亚回答。“但快活也好,微笑也好,进商店购买‘促他健’的并不是儿童自己,而是他们的母亲。当母亲的要做好母亲,她们想尽一点力使她们生病的孩子好受一些。但我们的广告里,母亲的形象不是根本看不见,就是只在背景里出现。我想要看到的是,一个快乐的母亲就在正前面,一个带宽慰神情的母亲,这个母亲在她孩子生病时,尽了一点力,现在觉得心安了。在印刷品和电视上,我们都应该根据这个路子做广告。”

  桌子周围的人顿时都点头赞同。西莉亚拿不准,她是否应该再加上安德鲁的评论:“没准儿‘促他健’就是干这个的。它根本不是为小孩的;它是为小孩的妈妈的。”她决定不说了。她还坚决不去想安德鲁的用语“那油腻腻、黏糊糊的老玩意儿”,据他说,这东西既无坏处,也无好处。

  奥尔慢慢地说,“这真有趣,非常有趣。”

  “不止是有趣,”英格拉姆插话道。“简直棒极了。你这样认为吗?霍华德?”他冲着布莱登发问,于是现在西莉亚也就知道了她没听清的那个教名了。

  广告公司的这位年轻人急忙点头。“当然。我们要把孩子放在背景里—

  —我想你们或许需要有这么一个在哪儿露一露。但妈妈在正前面,这妈妈形象不太优美,头发有点儿乱,或许衣服也有点儿脏,就像她刚在躺着生病孩子的房间里做过事,急得满头大汗。”

  英格拉姆接过话头。“对,把她弄得逼真一些。”

  “但神情是高兴的,”布莱登说,“她放心了,不再着急了,因为她知道:多亏了‘促他健’,她的孩子没事了。这一点必须提到。乔丹太太指明了这一点。”

  “我们可以把细节设计出来,”奥尔说道。他向西莉亚微微一笑。“乔丹太太,看来大家一致认为,你的想法大有前途。”

  “还有一点,乔丹太太,”英格拉姆说。“我们一方应该把产品稍稍改一下,然后我们可以叫它‘新促他健’。”

  客户业务经理威尔逊点点头。“改改名字总是起好作用的。”

  “‘新促他健’,”厄普肖念着药名,仿佛试试好不好,接着就断言说,“好!对我们那些打前阵搞推销的家伙行行好,让他们能从一个新角度去宣传药品的新特点。”

  主管布雷联营公司营业的卡维尔身子向前一凑。西莉亚感到,他大概认为这么做决定绕过他了,因此他必需说点话。

  “改变一下产品不难,”卡维尔主动地提议说。“药剂师们改用个配料就成了。只改一些次要、并不关键的成分就行,可能只在香料上变一变。”

  “太棒了!”布莱登说。“现在我们都在弄虚作假了。”

  西莉亚脑子的另一部分却在想,这一切真的发生了吗?此前不久,她对这样的事会有何感想呢。她又安慰自己说,不管怎样,她总算听从了霍索恩的劝告,把批评性的判断搁置了起来。她还得这样干多久呢?如果厄普肖的预言准确,她还会离开门市产品分部再往上提升的话,那么只不过一年光景罢了。西莉亚注意到萨姆在微笑,不知道他笑的是什么。

  她的思想又回到她眼前的职责上来了。看着布莱登和英格拉姆这两位年轻人,西莉亚直觉地感到,将来在布雷联营公司和四方·布朗广告公司,她会和什么人经常打交道。

  即使在西莉亚最自信的时候,她也没有料到她对“新促他健”的推销计划——公司内部都知道的“幸福妈妈”计划——会产生如此惊人的效果。正如厄普肖在她办公室里召开的一次内部会议上高兴地说的:“西莉亚,姑娘,它简直绝了!”他又说,“我一直知道你是好样儿的,原来你他妈的还是个天才。”

  四方·布朗广告公司在电视、广播、印刷物方面展开了一场宣传攻势,不出一个月,“新促他健”的销售量一下子增加了五倍。而且,在第四个星期里涌来的批发订货单表明,这还只是刚刚开了个头。果然不错,第二个月又在原先的高度上翻了一番,人们预言还会有进一步的增长。

  费尔丁·罗思总公司当然注意到西莉亚和“新促他健”的成功。因此,在一九六四年剩下的时间里,当更新布雷联营公司其他产品的计划出笼时,总公司在批准所需的花销上很主动。正如萨姆·霍索恩所作的说明,“我们还是需要了解你们在干些什么,西莉亚——不管怎样,我们也许可以从你们那里学到一些东西——但只要你们继续推出产品,你完全有自由按照你的方式行事。”

  西莉亚的方式就是给已有的旧产品创造出新形象。

  有一项旧产品本来只不过叫做布联洗发剂。在西莉亚建议下,旧名仍保留,只不过字体很小,却加了一个大号字体的新名——拥抱。就在这下方,有一句几乎同样醒目的广告:温柔得像你的梦中情人。

  不止是看见拥抱广告和买拥抱洗发剂的那些人记住了这句话,而且——使所有关心它销路的人高兴的是——它已传来传去成为引起全国人注意的一句话了。电视喜剧借用这句话作笑料;模仿它的插科打诨句子出现在报纸上——其中《华尔街日报》社论专页上有一篇特写,在批评白宫税收计划时用的标题是:

  你的梦中总统决不会温柔地拥抱你

  这标题再加上其他一些东西,使拥抱洗发剂受到空前未有的注意,销路猛增。

  接着,四方·布朗公司为拥抱展开了新一轮的广告,不过这次在已升任正职客户业务经理的布莱登指导下进行。年轻的布莱登在宣传“新促他健”时也曾起过作用,同他一比,那严肃认真但顾虑重重的威尔逊黯然失色,终于销声匿迹。结果西莉亚一直弄不清楚,威尔逊到底是离开了广告公司,还是被安置到次要的岗位上去了。

  同样,在与之对应的布雷联营公司这一方,西莉亚把年轻的比尔·英格拉姆提升为营业部主任,取代了老资格的格兰特·卡维尔。另一个位置等着卡维尔——正如有人说的刻薄话——“数数回形针,数到提前退休。”

  英格拉姆从西莉亚处得到启发后,对营业方针提出了一些革新的想法。

  也就是这英格拉姆给西莉亚带来了消息:密执安的一家小医药公司正准备出售。“他们有好几种产品,乔丹太太,不过唯一叫人感兴趣的是5号合剂,一种治感冒的药水,用于使鼻子通气。你知道,这正是我们这里的一个空白,我们没这类药。如果我们把这家密执安的公司买下来,把它的其他产品倾销出去,接过5号合剂,我们可以把它变成重要产品。”

  她记起安德鲁对于所有感冒药的看法,问道,“5号合剂起作用吗?”

  “我让药剂师检验过,他们说可以。并非名震世界,也决不比我们生产的药好,如果我们需要生产它的话,还得从头开始。”英格拉姆用手掠了一下他那永远乱糟糟的红头发。“不过,5号合剂能起到要它起的作用,它在市场上的销路已有相当的基础,因此我们并不是从零开始。”

  “对,这很重要。”

  西莉亚知道,从经济方面考虑,宁愿改进已有销路的门市产品,也不去推出全新的产品。这不仅因为搞一项新产品花销大得不可思议,而且大部分新产品将失败,失败时还往往连带支持它们的人一起销声匿迹。

  “写个详细的报告给我,比尔,”她吩咐道。“我要看一看。如果我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就去和萨姆谈。”

  几天以后,西莉亚确实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就建议买下密执安的这家公司——从而也买下了感冒药5号合剂的制作法。结果,由一家律师事务所作中间人,不事声张地就把这家小公司买下了,卖主并不知道律师代表的买方是谁。这种方式合乎常规,因为要是知道买主是家大医药公司,卖方就会漫天要价。

  过不了多久,买主把这家公司的其他产品都卖完了,密执安的这家药厂就此关闭。生产5号合剂的工作以及少数几个同这生产有关的人都转到布雷联营公司设在新泽西州的制药厂来了。

  比尔·英格拉姆负责改进5号合剂并扩大它的销路。

  他先是订购了一种引人注目、式样新颖的橘红和金黄色盒子,再用漂亮的塑料容器取代原来装药水出售的绿玻璃瓶。然后改名为500号合剂。

  “这特大的数字,”他向西莉亚汇报时解释说,“暗示在重新设计的同时,我们加强了它的药性。事实上,我们的药剂师在配方上作了一两项改变,以求提高制药的效率。”

  西莉亚细看了送来的东西,然后说,“我建议紧接在药名下加一行字。”

  她在一张纸上草草地写下了:

  500号合剂系统性抗感冒药

  并把纸递给英格拉姆看。

  他钦佩地看着她。“真高明!它使人觉得他们的机体将可以战胜感冒。他们会喜欢这药的!”

  西莉亚想,原谅我,安德鲁!她又一次提醒自己,所有这类事只不过干一年——于是又想起时光过得真快,因为她调到布雷联营公司已经一年半了。她回顾着,我已经变得这样一心扑在这里,有时竟忘了再回处方药那边去。另外,这里发生的事叫人感到有趣。

  比尔·英格拉姆还在说,同平时一样热情。“再过六个月,等新的包装站住脚以后,我们就可以做片剂了。”

  “什么片剂?”

  他看来受了委屈。“你没有看我写的建议书吗?”

  西莉亚指着办公桌上的一堆文件。“很可能在那里边,你就讲给我听吧。”

  “好。片剂就是以另一种方式卖500号合剂。成分相同,效用相同。但我们要分别做广告,取得两次曝光的效果。当然,我们还可以将成分稀释,做成专供儿童服用的。这将取名为50号合剂,数字小一些表明……”

  “对,”西莉亚说。“对,我知道你的思路——数字小一些,人也小一些。”她笑了。

  “来年冬天,”英格拉姆依然往下说,“当人们一家子一家子地都得了感冒时,我的建议书上说,要推出一种家庭型的500号合剂大瓶装药水。如果这一炮打响,我们紧跟着就搞更大号的——我们这一行的人管它叫‘老天爷!’号。”

  “比尔,”西莉亚一边还在笑一边说,“你越来越自负了!不过我喜欢。弄个膏冻型500号合剂怎么样?”

  “卖给上层人士吗?”现在他和她一起笑了。“我来搞搞看。”

  当西莉亚和门市产品分部硕果累累时,其他地方的事件一如既往地层出不穷——有悲剧、喜剧、冲突、崇高、忧郁、欢笑和人间的愚蠢行为等等—

  —在前台跳跃而过或是慢慢走过。有时是一个一个地上台,偶尔是一齐上。

  像一百五十年以来断断续续做过的一样,英国和法国颇有信心地宣称,不久即将开工修建英吉利海峡的海底隧道。杰克·鲁比,这个把暗杀肯尼迪总统的凶手奥斯瓦德击毙的人,被认定有罪并被判处死刑。约翰逊总统完成了肯尼迪未能完成的一件事:使国会通过了强有力的民权法案。四个活泼漂亮的利物浦人组成的甲壳虫(这名字叫人意想不到)乐队,已经使他们的音乐及一种被称为“甲壳虫迷”的狂热传遍全世界。

  在加拿大,经过一场掺杂着愤怒和愚蠢的全国性争论,选定了新的国旗。

  温斯顿·丘吉尔,原像是会永远活下去似的,但九十岁时还是去世了。而在美国呢,一个和遥远的国家越南有关的什么东京湾的决定,没怎么受注意就被国会顺利通过,更没有人意识到,这决定将会使一代人对国家疏远并把美国扯得四分五裂。

  “今天晚上我要看电视新闻,”一九六五年八月的一个傍晚,安德鲁对西莉亚说。“在洛杉矶一个叫瓦茨的地区发生了暴乱和纵火事件。”

  这是他们珍惜的全家相聚的晚上。近来这种场合少了一些,因为西莉亚现在的工作需要她出门,有时一次就离家好几天。因此,作为补偿,只要可能,孩子们就和他们的父母共进晚餐。

  西莉亚喜欢孩子,也喜欢见到他们的外婆,但大家遗憾的是,外婆由于健康状况愈来愈差,近年不常来了。西莉亚的母亲米尔德里德早就为气喘病所苦,而最近病情又加重了。安德鲁曾建议米尔德里德搬来和他们住在一起,这样他就可以照料她。但她不来,宁愿自由自在地待在西莉亚小时候她就住的费城那个小小的家里。

  安德鲁的母亲已迁居欧洲,很少通消息,虽多次邀请,她却从未来过。

  她没有见过孙儿女,显然也没有见一见的愿望。“当她听到我们的信息时,我们会使她想起她已经老了,”安德鲁说。“她希望永远不老。因此我想,我们随她去吧。”

  西莉亚感觉到安德鲁的话隐含着悲伤。

  同安德鲁隔绝已久的父亲去世了,他们纯属偶然地得知这一消息,当时他父亲已死去好几个月了。

  至于家庭中的下一代,莉萨现在七岁,念小学二年级。她仍显出很强的个性,对作业认真,对自己掌握愈来愈多的词汇特别得意,尽管有时弄错了词义。一次提到美国历史课时,她告诉西莉亚说,“我们学了美国便秘(原文constipation[便秘],应为constitution[宪法]。译者注),妈咪,”另一次在解释圆周时说,“外边是个累赘(原文cncumbrance[累赘],应为circumference[周线]。译者注)。”

  布鲁斯——现在将近五岁——与莉萨相反,显得温柔、敏感,好在他还有一种滑稽的幽默感作为补偿。这使西莉亚有一次对安德鲁说,“布鲁斯轻易就会伤心。他比莉萨需要更多的保护。”

  “那么他必须学我的样,”安德鲁回答,“娶一个坚强的好女人。”他说这话时很亲切,西莉亚走过去紧紧搂住他。

  后来她说,“我在布鲁斯身上看到你的很多东西。”

  当然,他们俩偶尔也争执,结婚八年来有那么一两次吵得很厉害,但也不外乎是正常的夫妻间的吵架。这些小疙疸没有解不开的。两人都知道他们的婚姻是美满的,他们都尽力保持和维护它。

  晚上他们看电视,看瓦茨的暴乱时,孩子们也在一起。

  “天哪!”安德鲁低低叫了一声。荧光屏上可怕的场面一个接一个出现——烧呀、抢呀、破坏呀、耍野蛮呀,受伤的、死了的,在那隔离的、不幸而卑微的黑人贫民区木炭巷里,被激怒的黑人正和遭到围攻的警方凶猛地搏斗。它活生生展现了贫穷和不幸是多么可怕,而这一点世人过去忽略了。只是在现在这种时刻,当瓦茨大度地向电视联播节目提供这一新闻事件的详情,而且还将连续五个白天和夜晚播出这一可怕事件时,世人才记起来了。

  “天哪!”安德鲁又叫了一声。“你能相信这种事竟发生在我们的国家里吗?”

  他们的注意力全给电视屏幕吸引住了,直到节目快完了西莉亚才注意到布鲁斯泪流满面,抖抖颤颤地在抽泣。她走过去抱起他来,催安德鲁说,“把它关掉!”

  但布鲁斯嚷道,“不关,爹爹!不关!”于是他们一直看到那些可怕的场面播完为止。

  “他们在伤害人,妈咪!”布鲁斯后来抗议说。

  仍在安慰他的西莉亚答道,“是的,布鲁斯,他们是在伤害人。这很不幸,也很不对,但这种事有时要发生。”她犹豫了一会儿,又说,“你就要明白的是,你所看到的这一类事情经常发生。”

  后来,孩子们都上床睡觉了,安德鲁说,“这些事真叫人闷气,不过你给布鲁斯的回答是正确的。像我们这样生活在蚕茧般小天地里的人太多了。他迟早得知道蚕茧外面还有一个世界。”

  “对,”西莉亚说。她若有所思地接着说,“我一直要和你谈谈蚕茧的问题。我想,我自己就生活在蚕茧里面。”

  丈夫的脸上微微一笑,很快笑容就消逝了。他问道,“难道是门市产品分部的蚕茧?”

  “和那差不离吧。我知道我现在做的一些事情中,包含着你所不赞同的事,安德鲁——比如‘促他健’和500号合剂。你并没有说多少话。你是否心里很不自在呢?”

  “或许有一点儿。”他犹豫了一会儿,接着又说,“我为你感到骄傲,西莉亚,也为你所做的事骄傲。因此,有朝一日你回到费尔丁·罗思处方药那一边去时,我将非常高兴。我们俩都知道,那边比你门市产品这边重要得多。

  不过话又说回来,对有些事情我也让步了。第一件,人们还将去买蛇油,不管是你还是别人做出它来,所以,谁做都毫无区别。还有一件:如果人们不去买门市产品那里的药,都去找医生,我们就要忙死了——我们对付不了。”

  “你这不是在硬找理由吗?”西莉亚不相信地问道。“只因为是我的缘故吧?”

  “就算是硬找理由,有什么不可以?你是我的妻子,而且我爱你。”

  “这理由对我们俩都起作用。”她凑过去吻他。“好啦,你不必再硬找理由了,亲爱的,因为我主意已定:我干门市产品的时间够长的了,明天就去请求调动。”

  “如果你真想调动,我希望你成功。”但安德鲁这回答是无意间作出的反应。从瓦茨摄来的电视镜头引起的沮丧情绪还停留在他心上。他还有一个严酷的个人问题,这与西莉亚或他的家庭没有关系——这问题使他痛苦不堪,而且不会、不可能离他而去。

  “难处在于,”萨姆·霍索恩第二天对西莉亚说,“你太成功了——也可以说,你的成功大大超出别人的估计。你是下金蛋的鹅,所以才把你放在布雷联营公司独当一面。”

  他们此刻在费尔丁·罗思总公司萨姆的办公室里——这次见面是应西莉亚的要求安排的,她刚刚提出要求:调出门市产品分部。

  “我这里有一样东西可能你感兴趣,”萨姆说。他伸手把办公桌上的几个文件夹翻来翻去,终于抽出一个并把它打开。从办公桌另一边,西莉亚可以看见那里面是一些财务报表。

  “这报表还没有转出去,不过董事会很快就要见到的。”萨姆指着一个数字说。“你调到布雷联营公司去的时候,那分部的总收入占费尔丁·罗思总销售量的百分之十。今年将是百分之十五,利润也相应地上去了。”萨姆合上文件夹后微微一笑。“当然,你也得力于处方药这边的销售量下降。反正你成绩辉煌,西莉亚。祝贺你!”

  “谢谢。”西莉亚很高兴。她本来估计数字不会小,却没料到像萨姆刚才说的那么突出。她考虑了一会儿之后对他说,“我认为门市产品的势头能保持下去,而且比尔·英格拉姆已变得非常能干了。既然如你所说,处方药那边的生意有所下降,我去了或许有点用处。”

  “你会去的,”萨姆说。“我答应你。同时,我们还会有特殊而且有趣的事给你干。只不过请你再耐心等几个月。”

  安德鲁神色严峻地面对着医院的院长。他们在伦纳德·斯威廷的办公室里,两人都站着,空气紧张。

  这是星期五,已近中午时分。

  “乔丹大夫,”圣比德医院的院长一本正经地说——他声音严厉,表情认真——“在你往下讲以前,我要提醒一声,你对说的话要绝对有把握,而且要考虑到可能产生的后果。”

  “见鬼!”一夜的失眠使安德鲁很急躁,随时都会发作。“你以为我这点都没做到?”

  “我想你是做到的,只是要再落实一下。”和往常一样,斯威廷说话时,他那浓密的眉毛不停地上上下下。

  “好吧——再说一遍,伦纳德,这一次我正正式式地说。”安德鲁往下说时,谨慎地挑选着字眼,他内心痛苦,实在不愿意把话明说出来。

  “和我共事的诺亚·汤森大夫,”安德鲁说,“此刻正在病房查房。据我个人所知,汤森大夫已受麻醉药之害,他已服药成瘾了。我认为他不能行医了,因为可能危及病人的生命。另外,也是据我个人所知,这星期里本医院有一个病人已不必要地死去,这是由于诺亚·汤森在药性发作时处理错误所致。”

  “主耶稣呀!”一听到最后这句话,院长的脸变得煞白。现在他请求道,“安德鲁,你能不能至少不提最后这一点呢?”

  “我不能,我也不愿意!我还要求你立即采取行动。”安德鲁又愤愤地说,“四年前我们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时你本该采取行动,但是你和别人宁愿闭上嘴,眼睛瞧着别处。”

  伦纳德·斯威廷大声咆哮,“我是得采取行动了。在你讲了这些以后,从法律角度来看,我没有别的办法。至于从前的事,我可什么也不知道。”

  “你撒谎,”安德鲁说,“我们俩都清楚这点。但这事我也算了,因为当时我和你一样糟糕,一样胆小。我所关心的是现在。”

  院长叹了一口气。他半是自言自语地说,“我想,有朝一日这事总会露馅的。”于是他走到办公桌旁,拿起了电话筒。

  话筒里传来了秘书呱呱的声音,斯威廷吩咐说,“给我在市中心把董事长找到。不管他在干什么,叫他的人一定要立即通知他。事情很紧急。你把这做完后,你和你那里其他人分头打电话,通知召开医务委员会议。马上就在董事会的会议室里开。”斯威廷看了一眼时钟。“现在各部门的头儿应该都在医院里。”

  院长放下话筒,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苦相,然后他态度温和了。“今天这日子不好,安德鲁。对我们大家、对医院都不好。不过我知道你做了你认为应该做的事。”

  安德鲁沉闷地点点头。“下一步怎么办?”

  “几分钟后就要召开医务委员会议,到时候要请你进去。先等在这里。”

  外边的什么地方响起了汽笛,时已中午。

  时间。等待。等啊等。

  安德鲁灰心丧气地在想:过去,他等啊等的,等得过了头。他等得太久了。直等到病人——一个还可以活许多年的年轻病人——死去。

  四年零八个月以前,安德鲁就发现诺亚·汤森已服药上瘾。从那以后,他一直尽可能地看住这位比他老的内科医生——目的是保证不出医疗事故,也不要有重大的误诊。由于安德鲁显然难以一直保持近距离观察,他也就满足于没有重大治疗事故发生。

  诺亚似乎理解并接受这位同事的关心,他经常和安德鲁商讨难以处理的病例。很明显的是,不管他是否服用麻醉药,这位老大夫的诊断术继续在起作用。

  另一方面,汤森大夫显而易见地变得更无所顾忌地服用麻醉剂。他已不像过去那样回避安德鲁了,而受麻醉剂影响的征兆也愈来愈明显——目光呆滞、口齿不清、双手发抖——在诊所和在圣比德医院都一样。他让几十个装处方用麻醉药样品的瓶子摊得诊所里到处都是,懒得费工夫把它们放在看不见的地方。他常把手伸进瓶子去掏——偶尔安德鲁就在他身旁——仿佛瓶里装的是糖果。

  有时安德鲁不明白,汤森怎么能一边不断地服麻醉剂,一边却又似乎能行使职责。后来他这样推断:习惯难改,本能也一样。诺亚已行医这么多年了,他做的许多事——包括对别人说来很难的诊断病情——在他都轻而易举。安德鲁想,诺亚多少有点儿像一架有毛病的机器,还在凭它本身的动量运转。但问题在于:这动量能维持多久呢?

  在圣比德医院,看来还是没有别人来分担安德鲁的忧虑。但在一九六一年——这是在安德鲁发现诺亚的事,并和伦纳德·斯威廷作了不欢而散的第一次谈话的后一年——诺亚·汤森不当内科主任,也不参加医院的医务委员会了。这些变动究竟是汤森自己的主意,还是有人悄悄建议的结果,安德鲁从来没弄清楚。而且,从那以后,汤森的社会活动减少,待在家里的时间比过去多了。在诊所里,他减轻了自己的工作量,多半把新病人推给安德鲁和一个新来他们诊所的年轻医生奥斯卡·阿伦斯。

  安德鲁还是常替诺亚和病人担忧,但因为看来没出什么大问题,安德鲁就——眼下他才明白——只是听之任之,不采取任何措施,等着发生什么事情,同时又凭其主观愿望,以为不会发生什么事了。

  一直到这个星期。

  事情的高潮到来时,它来得猝不及防,粉碎了安德鲁的主观愿望。

  起初安德鲁只听到不完全、不连贯的消息。因为他怀疑并经过一番调查,很快他就能把发生的各种事按正确的顺序串起来了。

  事情开始于星期二下午。

  二十九岁的库尔特·怀拉齐克那天来到汤森大夫的诊所,诉说喉咙痛,恶心,老是咳嗽,还感到发烧。检查证明,他喉咙发炎,体温102华氏度,呼吸急促。经过听诊,诺亚·汤森写的病历表明:他听到受抑制的呼吸声,肺罗音,胸膜有摩擦音。汤森诊断为肺炎,叫怀拉齐克前去马上能收他住院的圣比德医院,并说当天晚一些时候,再去那里看他。

  怀拉齐克并不是初诊病人。他到诊所来过好几次了。第一次来是在三年前。那次他也是喉咙发炎来的,当时汤森给他打了一针青霉素。

  打针后的几天里,怀拉齐克的喉咙恢复正常,但全身出现了发痒的皮疹。

  皮疹说明他对青霉素过敏;他再也不能用这种药了,因为将来的副作用也许很厉害,甚至危及生命。汤森大夫在病人的病历上画了红星,鲜明地记下了这一条。

  从那以后,怀拉齐克才知道他对青霉素过敏。

  第二次,怀拉齐克因为生了小病又到诊所来。诺亚·汤森不在,安德鲁给他看了病。看病历时,安德鲁注意到禁用青霉素这点。那一次这条用不着,因为安德鲁没有开药。

  那一次——这是在大约一年半以前——是安德鲁最后一次看到活着的怀拉齐克。

  怀拉齐克按诺亚·汤森的吩咐去圣比德医院后,被安置在一间已有三个病人的病房里。很快一个写病史的实习医生来给他做正常的病情检查。这是例行公事。实习医生提的一个问题是,“你是否对什么药过敏?”怀拉齐克回答,“嗯——我对青霉素过敏。”问题和回答都记在病人的医院档案上。

  汤森大夫信守诺言,后来是到医院去看怀拉齐克的。但在去的之前,他打电话到圣比德医院,吩咐给病人用红霉素。实习医生照着做了。既然对大多数病人来讲,用青霉素治疗肺炎是正常的,那么,似乎汤森已经看到病历上的过敏禁忌,或是他记得这点——或许他既记得也看到了。

  那天汤森到医院看怀拉齐克时,照理他会——或者说应该——看到实习医生的记录,从而再一次得到提醒:病人对青霉素过敏。

  病人自己的背景也和后来发生的,或者说该发生而未发生的事情有关联。

  库尔特·怀拉齐克是个温和而安分的人,既未结婚也没有好朋友。他是运输公司的职员,一个人住,从各方面来看都是个“孤独的人”。他住院后没人来探望。怀拉齐克生在美国;父母是波兰移民。母亲已去世,父亲在堪萨斯一个小城和库尔特的未婚姐姐住在一起。他们是库尔特·怀拉齐克在世界上仅有的两个亲人。但是他生病住在圣比德医院的事,他没有通知他们。

  情况就这样维持到怀拉齐克住院的第二天。

  次日晚上八点钟左右,汤森大夫又来看他。在这一点上,安德鲁又和这事有间接的关系。

  近来,诺亚·汤森到医院来查房的钟点很古怪。事后安德鲁和别人推想,他这样做也许是避免白天遇上共事的医生,要不就是由于麻醉药的作用使他迷迷糊糊。那天晚上恰巧安德鲁也在医院里,他是从家里被叫来处理紧急情况的。安德鲁正要离去时,汤森来到医院,他们交谈了几句。

  安德鲁从诺亚·汤森的举止和言谈中,马上觉察到这位老医生正处于麻醉药的影响之下,看来这药还刚服下不久。安德鲁犹豫了一下,但既然长时间以来已习惯于这种情况,他就认为不会发生事故,因此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后来,安德鲁为这一疏忽苦苦地责备自己。

  安德鲁驱车离去后,汤森乘电梯到了病房,查看了好几个病人。年轻的怀拉齐克是其中的最后一个。

  当时汤森脑子里想些什么可只能猜测了。只知道怀拉齐克那时的情况虽不紧急,但病情稍稍重了一些,体温升高,呼吸困难。看来,汤森在迷迷糊糊的状况下,很可能认定早先开的药没见效,应该换一种药。于是他写下新的医嘱,离开怀拉齐克,亲自把医嘱送到护士值班室去。

  新医嘱是每隔六小时注射六十万单位青霉素,肌内注射,立即打第一针。

  由于一个老护士生病没来,值夜班的只是一个新来的年轻护士。她当时也很忙,既在汤森大夫的医嘱上看不出什么异样,她就立即去执行。她先前没看过,当时也没去查看病人病历表上记的东西;因此她不知道此人因过敏而禁用青霉素。

  护士来到时,怀拉齐克本人既在发烧又昏昏欲睡,没有问给他注射的是什么,护士也没有主动给他讲。注射完毕,护士就离开了怀拉齐克的病房。

  以后发生的事一部分得靠推测,另一部分则根据同病房一位病人提供的情况。

  根据已知的青霉素反应,怀拉齐克打针后不一会儿就会感到异常恐惧,浑身发痒,皮肤变得火红。紧接着很快他就会因过敏反应而惊厥,脸、眼、嘴、舌和喉迅速肿胀变形,同时发出窒息、喘气以及从胸腔发出的其他临死前的异常声音。最为严重的是喉咙肿胀,这就堵住了空气进入肺部的通道,不能呼吸,紧接着——在痛苦和恐惧之后,总算老天开恩——是失去知觉,然后是死亡。全过程只有五分钟或可能稍长一些。

  如果采取抢救措施,那就需要注射大量的肾上腺素并立即切开气管——在颈部把气管切开——使空气进入肺部。但并没有及时叫人,等医护人员赶到时已经太晚了。

  看到邻床病人翻滚挣扎、听到他窒息的声音,房间里的另一个病人赶紧按铃把护士叫回来。但等她赶来时,未得到任何抢救的库尔特·怀拉齐克已经一命呜呼了。

  护士马上大喊住院医生的名字。她也喊汤森大夫,指望他还在医院里。

  他果然还在,而且比住院医生先到。

  汤森接手后,他那些所作所为的原因又只能凭猜测了。

  最可能的情况是,尽管他还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却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凭意志的力量,他理清了思路,开始其本来可以成功的掩盖手法——

  只要后来安德鲁不插手的话。他当时一定清楚,护士并不知道病人对青霉素过敏。同时,只要特别走运,可据以定罪的两件事——早先病历表上关于过敏的记载和他让打的青霉素——人们或许不会去联系起来。因此,如果他能把死亡说成是出于自然原因,也许就不会有人去注意真正的死因。还有一点是汤森不会不注意的:库尔特·怀拉齐克没有好朋友,看来不会有人来刨根究底地询问死因。

  “可怜的小伙子!”汤森对护士说。“他的心脏受不住了。我本来就担心可能出事。你知道,他有心脏病。”

  “是的,大夫。”年轻的护士顿时放了心,因为她没有为任何事受到责备。汤森是给人印象很深的有经验的权威,他说的话护士毫不怀疑,住院医生也是一样毫不怀疑。他被叫来以后,看到有人在现场处理;既然无需他帮忙,他也就去干别的事了。

  汤森叹了口气,对护士说,“死了个病人后,我们得做一些事情。年轻的女士,你我两人一起来干吧。”

  事情之一就是填写死亡证明书,诺亚填的死因是“肺炎继发急性心力衰竭”。

  星期四上午,安德鲁偶然听说库尔特·怀拉齐克去世的消息。

  走过诊所接待室时——这接待室由他、汤森和阿伦斯共用——他听到接替离职的维奥莱特·帕森斯的接待护士佩吉在打电话,说是“汤森大夫的病人昨晚死了。”过了一会儿,安德鲁碰到汤森,同情地说,“听说你失去一位病人。”

  长者点点头。“挺惨的。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有一次你替我给他看的病。

  叫怀拉齐克。他肺炎很厉害,心脏又弱。他心力衰竭而死。我本来就担心可能这样。”

  安德鲁或许不会再想这事的;一个病人死了,当然很遗憾,但这种事并不少见。可汤森的态度有点尴尬,使安德鲁隐隐感到不安。大约一小时以后,汤森离开诊所了。安德鲁的不安促使他抽出怀拉齐克的病历档案查看。对,安德鲁现在记起病人的模样了,而且在查看时他注意到两点。一是有青霉素过敏的标记,这点看来并不重要。另一点是病历上没提到有心脏病,这倒有些蹊跷。

  安德鲁这时还是不太在意,只是感到奇怪,他决定当天到医院去的时候,谨慎地打听一下怀拉齐克死的情况。

  那天下午,他来到圣比德医院的病历档案室。在怀拉齐克死后,他的病历以及其他文件都从病房转到那里了。

  安德鲁先看病历上的最后一条——由汤森大夫记下的死亡原因——然后依次往前看。几乎马上映入他眼帘的,就是汤森亲笔写的医嘱——注射六十万单位青霉素,这对安德鲁说来简直是晴天霹雳。同样使他希望破灭的是:

  护士已作了此针已打的标记。而根据顺序来看,打这一针的时间就在怀拉齐克死亡前一会儿。

  安德鲁看着病历上的其他部分——包括实习医生记下的青霉素过敏以及早先用红霉素的医嘱——看得他茫然不知所措。当他把病历还给档案室的保管人员时,他的手在发抖,他的心怦怦直跳。

  两个问题猛地跳了出来。怎么办?再到哪里去呢?

  安德鲁到太平间去看怀拉齐克的尸体。

  死者的脸部表情平静,眼睛是闭上的。除了皮肤略带青紫色(这也可以由其他原因引起),没有任何露出马脚的过敏反应性惊厥的痕迹。这时,安德鲁已确信:正是这种反应使这年轻人白白死掉。

  他问陪伴他的太平间管理人员,“有没有吩咐做尸体剖检?”

  “没有,先生。”这人又说,“死者有个姐姐应该从堪萨斯来。她来了以后尸体就火化。”

  安德鲁的思想一片混乱。想起他早先在院长跟前的那番经历,他还是拿不定主意下一步该怎么办。显然必须做点什么,但做啥呢?他是否该提醒说,得做尸体剖检呢?有一点安德鲁是有把握的:剖检会证明决非心脏病致死。

  但即使不剖检,病人病历上的记载就是定罪的确证。

  现在已是傍晚,医院里大多数管事的人都回家了,除了等到第二天再说,别无选择余地。

  整个夜晚,西莉亚睡在他身旁,一点儿也不知道丈夫的心事。各种行动步骤在他脑中翻来覆去,使他睡不着。他应该到医院里去把他所知道的都告诉同事们吗?如果他找医院外的有关当局谈,是不是更能确保公正处理呢?

  他该不该先找诺亚·汤森,听听诺亚的解释呢?不过安德鲁接着就意识到这样做没有用,因为诺亚的品德明显地变了,比表面看得见的变化甚至更严重——这是多年以来服用麻醉药的恶果。

  安德鲁一度了解、尊敬、有时深爱过的诺亚本是正直、高尚的人。他对伦理、医德非常重视,因此,他决不宽恕他自己或旁人由于疏忽而犯下可怕的医疗错误,后来巧辞掩饰,就像他最近表现的那样。从前的诺亚·汤森会勇敢地站出来,承认错误,并承担一切后果,不管这后果多么严重。不行,两人私下相见不解决任何问题。

  安德鲁最难受的是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和深沉的悲哀。

  最后,疲惫不堪的安德鲁下了决心,只把他所知道的情况告诉院内的人。

  如果需要采取对外的其他行动,这决心得由医院其他的人来下。第二天上午,他在诊所里从容地把他所知道的情况写成详细的总结。然后,他在午前不久来到圣比德医院与院长面谈。

  安德鲁觉得,如果他闭上眼睛,他完全可以想象自己是在孩子们的学校里开家长和老师的联席会议,或是在生产螺帽、螺栓小公司的董事会上,做着日常的决定。

  说话声不断地流过耳边。

  “我们为这事作个决议,好吗?”

  “主席先生,我提议……”

  “有人附议吗?”

  “……附议。”

  “……有人提议也有人附议……赞成这决议的……”

  一片“赞成”之声。

  “反对的呢?”

  寂然无声。

  “……宣布,决议通过。一致通过决议,停止诺亚·汤森大夫在医院里的一切职务……”

  难道事情真的就这样发生了吗?这平淡无奇、一本正经、调子低沉的话带来了最大的悲剧。对一度献身于工作的人来说,这些话标志着其毕生事业突然而可悲的结束。难道找不到合适些的语言,只能用这些卑劣而伪善的话吗?

  安德鲁发现自己泪流满面,但并不感到难为情。他知道围坐在医院董事会会议桌旁的人都在看着他,可他并不想偷偷擦掉眼泪。

  “乔丹大夫,”医务委员会执委会主席体贴地说,“请相信我,我们其余的人和你一样深感痛苦。诺亚过去是,现在仍然是我们的朋友,也是我们的同事。我们对于你所做的事很敬佩,我们深知这是不容易的。我们刚才所做的也同样地不容易,不过同样地必需做。”

  安德鲁点点头,说不出话来。

  这位主席是埃兹拉·古尔德大夫。他是神经病学专家和内科主任,三年前接替了诺亚·汤森的这个职位。古尔德个子矮小,说话轻声细语,但性格沉静坚强,在圣比德医院很受人尊敬。执委会的其他人是各科主任——外科、妇产科、病理科、小儿科、放射科,还有别的科室。安德鲁对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非常熟悉。他们都是通情达理、关心旁人的正人君子。尽管如此,从安德鲁看来,在做他们必需做的事情方面,他们的行动未免拖拉得太久了。

  “主席先生,”伦纳德·斯威廷说,“我应该向执委会报告:估计到有这一决议,我准备好了一份通知以便立即发到全院——各科护士值班室,住院处,药房等等。在通知里,我已自作主张地把汤森大夫的停职说成是‘出于健康欠佳的原因’。我想这样说比具体说要来得谨慎一些。同意吗?”

  古尔德探询地看了大家一眼,一阵低语声表示赞同。

  “同意,”古尔德说。

  “我还要求大家,”院长继续说,“刚才这里通过决议的详细情况,离开这屋子后尽可能不要谈论。”

  一开始,当这些被如此匆忙召集起来的主任医生们知道会议的议题时,曾经惊愕万分。但斯威廷有条不紊地引导着会议的进程,而且在开会之前,他还匆匆和医院的董事长通了电话。董事长弗格斯·麦克奈尔是当地的老资格律师,事务所设在莫里斯城。电话是当着安德鲁的面打的。尽管只听得见这一方的话,但从听筒里传来的变了音的话声中,安德鲁确实听见董事长强调的最后一句话:“把医院保住。”

  “我将尽力而为,”院长回答。

  打完电话,他就走进同他办公室相邻的会议室,随手把门一关,把安德鲁一个人扔在那里。几分钟后,门又打开,安德鲁被叫了进去。

  围坐在会议桌旁的人个个神情严肃。

  “乔丹大夫,”主席古尔德大夫说,“我们听说你指控的性质了。请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诉我们。”

  安德鲁重述他早先对院长说的话,有时查看他自己记的要点。讲完以后有人提了几个问题,讨论了一会儿,但时间都不长。接着斯威廷拿出已故怀拉齐克的病历档案给大家传阅。他们查阅着病历,看着其中可作为罪证的两条记录,不时悲哀地摇摇头。

  安德鲁分明有这样的印象:尽管执委会成员没估计到今天的事情是这样揭露出来的,但他们对事情本身并不感到意外。

  下一步就是正式决议,剥夺诺亚·汤森在圣比德医院长期享有的地位。

  现在,瘦削的小儿科主任说话了。这个新英格兰人慢条斯理地说,“我们还没有讨论的是,对那死去的年轻人将怎么办。”

  “要知道该怎么办,”院长回答说,“重要的是作一次尸体剖检。开这个会以前,我和死者在堪萨斯的父亲通了电话——死者的姐姐已经在来这里的路上了——死者父亲同意作尸检。我们可不能没有他的同意。因此今天就要解剖了。”斯威廷看了病理科主任一眼,后者表示没问题。

  “好吧,”小儿科主任仍揪住不放,“但我们跟他的亲属说什么呢?”

  “坦白地说,”斯威廷回答,“由于牵涉到法律,这个问题挺微妙,挺有爆炸性。建议你们把事情交给古尔德大夫、交给我,交给麦克奈尔先生决定。麦克奈尔先生就要来了,他还会从法律角度来提出建议。”他又说,“或许,事情过后,我们再向执委会汇报。”

  古尔德大夫问其他人,“这样行吗?”大家点头同意,而且,看来大家还松了一口气。

  或许。安德鲁想:这是个极重要的字眼。或许……我们再向执委会汇报。

  或许我们不汇报了。

  从斯威廷和他的老板麦克奈尔所代表的医院一方来看,毫无疑问是希望一切都秘而不宣的,是希望无辜受害的年轻人怀拉齐克被火化后给遗忘掉的。在某种程度上,安德鲁想,也怪不得斯威廷或麦克奈尔。他们有他们的责任。如果这作为医疗事故的案件上了法庭,陪审团判的赔偿费或经济解决办法定下的数目将大得惊人。保险金是否能抵得过来,安德鲁不清楚也不在乎。他唯一有把握的就是:他本人决不参与掩盖行为。

  一片嘁嘁喳喳的交头接耳声,会议主席连连敲击小木槌让大家注意。

  “现在,”古尔德大夫说,“我们到了最棘手的一步了。”他环视在场的人。“我必须到诺亚·汤森那里去,告诉他这里作出的决定。我知道此刻他还在医院里。有谁愿意和我一块儿去吗?”

  安德鲁说,“我和你一块儿去。”他想,这是他能做的最起码的事情。

  他对诺亚有这点义务。

  “谢谢你,安德鲁。”古尔德点头致谢。

  尽管紧接下来的是可悲而喧闹的场面,但在事后平静下来思考时,安德鲁凭诺亚的镇定态度,直觉地感到诺亚·汤森在等着他们,而且见到他们去了才宽了心。

  埃兹拉·古尔德和安德鲁从电梯里出来,踏上病人住院的这层楼面。这里右边是繁忙的走廊、一间间病室和一个护士值班室。汤森站在走廊的尽头,无所事事,似乎在查看空间。

  他们两人走近他时,他的头动了一下,一看见他们,仿佛要缩到地板下面去似的。他转身走开,一会儿突然改变了主意。他转了回来,脸上勉强地装出微笑,把两只手腕并得紧紧地伸了过去。

  “你们带手铐来了吗?”汤森问道。

  古尔德一时似乎不知所措,接着说,“诺亚,我必需和你谈谈。咱们到僻静的地方去吧。”

  “何必找僻静地方?”这回答近乎喊叫,而且看来汤森是故意提高嗓门的;一个护士和几个病人好奇地转过头来。“整个医院不是在天黑以前都会知道吗?”

  “好吧,”古尔德平静地说。“如果你一定要这样,我们就在这里说吧。

  我有责任告诉你,诺亚,医务委员会的执委们开了一个会。大家非常遗憾地作了个决议:停止你在医院里的职务。”“你知不知道”——汤森的声音仍然很高——“我到这医院有多久了?我为这医院干了多少事情?”

  “我知道你来这里已有多年,而且我们大家都知道你干了许多许多事情。”古尔德不安地意识到周围听的人越来越多。“诺亚,我们能不能……”

  “难道所有这些都起不了一点作用?”

  “很遗憾,在发生了这种事的情况下,什么也起不了作用。”

  “问问这里的安德鲁,我干了多少事!问呀,问他呀!”

  “诺亚,”安德鲁说,“我给他们讲了怀拉齐克的事。很抱歉,但我必须讲。”

  “哦,对了!怀拉齐克。”汤森的头抽筋似地点了几点,话也和缓了一些。“那可怜的年轻人。他不该这样惨。我也替怀拉齐克难过。真的。”

  突然,这位老内科医生禁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叫人相当尴尬。剧烈的抽泣使他浑身抖动。抽泣声时而被不连贯的话所打断。“……第一次……犯错误……确实疏忽了……不会再发生……向你们保证……”

  安德鲁要去扶住汤森,但古尔德比他快。他抓住汤森的胳臂,坚定地说,“诺亚,咱们离开这里吧。你身体不大好。我这就送你回家。”

  汤森还在因抽泣而抖动,总算让人劝着往电梯走去。人们好奇的眼光一直跟着。

  内科主任古尔德把汤森稍稍往前推一点,转身对安德鲁低声说道,“安德鲁,你留在这里。弄清楚诺亚今天看了哪些病人,检查一下他可能写下的医嘱。快些办好这事。一定不能再重复那……你懂了吧?”

  安德鲁点点头。“懂了。”

  他不情愿地看着他们两人离去。

  他们走到电梯旁,汤森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声喊叫,想要不走。说来也叫人不信,突然,他心中什么东西似乎崩溃了,从前的他已经变成碎片,原先的形象也毁了,一切气派、风度已荡然无存。电梯的门一开,古尔德硬是把汤森匆匆推了进去。甚至在电梯门关上以后,还听得见汤森的尖叫声。随着电梯下降,声音才逐渐消逝,留下安德鲁一个人站在一片寂静之中。

  那天晚饭后,安德鲁在家里接到古尔德打来的电话。

  “我要见你,”内科主任说。“就在今晚。你看哪里最方便?如果你愿意,我到你府上来。”

  “不,”安德鲁说。“咱们就在医院里见面吧。”安德鲁觉得,还没到和西莉亚谈诺亚事情的时候,尽管西莉亚和往常一样,知道有什么事不对头,但她并不刨根究底。

  安德鲁来到圣比德时,古尔德大夫已在医院拨给他专用的小小办公室里。“请进,”他说。“请把门关上。”

  古尔德拉开书桌的一个抽屉,取出一瓶苏格兰威士忌和两只玻璃杯。“这是违反规定的,我很少这样做。但今晚我觉得有这需要。你一起喝吗?”

  安德鲁感激地说,“我喝,谢谢。”

  古尔德斟了两杯酒,加上冰块,兑上水,两人就默默地喝着。

  接着古尔德说,“我离开你以后,几乎一直和诺亚在一起。有几件事情你应该知道。第一件是——因为这将影响你们的诊所和诺亚的病人——诺亚·汤森永远不能行医了。”

  “眼下他怎样了?”安德鲁问道。

  “你的问题改成‘眼下他在什么地方?’我就好回答了。”古尔德将杯中的剩酒摇晃了一下。“他已经被送到纽瓦克一家幽僻的精神病医院去了。

  据那些精神病专家判断,他将不大可能再离开那里。”

  古尔德在叙述着下午和傍晚的经历,声音都变了。谈到某一处时,他悲哀地说,“我希望永远也不再经历类似的事情了。”

  离开安德鲁以后,古尔德和汤森来到圣比德主要的一层楼,这时内科主任设法把还在尖叫的汤森推进一个没人在内的治疗室,把门锁好后就急忙打电话找本院的精神病医生。精神病医生到来后,两个人才把汤森制服了并给他服下镇静药。显然,汤森这种状况不宜回家。于是精神病医生又匆匆挂了几处电话,后来用救护车把汤森送进纽瓦克的那家精神病医院。古尔德和精神病医生陪着他去。

  他们到医院时,镇静药的作用已过去,汤森变得很狂暴,不得不给他穿上拘束衣。“啊,老天,真吓人哪!”古尔德掏出手绢来擦脸。

  此刻,情况或多或少已趋明朗:诺亚·汤森精神错乱了。

  正如古尔德描述的,“仿佛诺亚不知怎地一直只有躯壳活着——当然,由于他服用麻醉药上瘾,已这样生活很久了。天知道他怎么能设法混过来的,反正他混了过来。忽然,今天发生的事使这躯壳碎了……而里面没有任何东西能起作用,而且,照现在这情况,一切已无可救药了。”

  古尔德接着说,一小时以前,他去看诺亚·汤森的妻子了。

  安德鲁吃了一惊。几天来发生了这么多事,他竟然从没想起过希尔达。

  他问道,“她是怎样对待这件事的?”

  古尔德考虑一会儿才回答。“说不清。她没讲多少话,也没失声痛哭。

  我有个印象,她一直估摸着要出点事情,但又从来不知道究竟要出什么事。

  我想,你最好明天自己去看看她。”

  “嗯,”安德鲁说,“我要去的。”

  古尔德犹豫着。然后他直视着安德鲁说,“还有一件你我必须商量的事情,那就是:死者怀拉齐克怎么办。”

  “我还是现在就告诉你吧,”安德鲁坚定地说,“我根本不想参与任何掩盖行为。”

  “那好,”古尔德表示已听见;他的声音严厉了。“我来问问你:你打算干什么?你要发表公开声明吗?说不定还要向报界发表吧?然后,在有关医疗事故的诉讼中,自愿为起诉一方充当证人?你要帮助某个追着救护车讨大笔事故诉讼费的律师,把汤森太太的钱都抢走吗?而这些钱都是诺亚积攒下来防老用的!你要我们医院负担损害赔偿金吗?这将大大超过我们所能得到的保险金,使我们破产,使我们也许不得不缩小医院范围,甚至关门,你要这样吗?”

  安德鲁争辩说,“上面所讲的事一件也不会发生。”

  “但可能发生。律师的厉害你总读到过不少,总该知道他们在法庭上的能耐。”

  “那不是我操心的问题,”安德鲁坚持说。“重要的是事实。”

  “事实对我们大家都重要,”古尔德回答。“这并不是你一个人独有的。

  但有时,在正当理由和特殊情况下,事实也可以遮掩遮掩的。”他变了一副说服人的腔调,“现在仔细地听着,安德鲁,听我把话讲完。”

  内科主任停了一下,把思想集中起来,然后说,“死者的姐姐怀拉齐克小姐今天下午从堪萨斯到了这里,斯威廷见到她了。斯威廷说,她是一个善良的普通女人,比她弟弟大不少,弟弟死了,她当然难过。不过姐弟俩并不非常亲密,而且这样已经好多年了。因此对她说来,丧弟之痛并不深沉。在堪萨斯家里还有一个父亲,但他患震颤性麻痹症,已是晚期,活不了多久。”

  安德鲁说,“我不明白说这些干——”

  “你就只管听吧!”

  古尔德在往下讲以前又停了一会儿。“怀拉齐克的姐姐不是来找麻烦的。

  她没有提很多问题。她甚至主动地说她弟弟的身体从来就不结实。她要将他的遗体火化,然后把骨灰带回堪萨斯。但她缺钱,斯威廷和她谈话时发现了这一点。”

  “那么她有权得到帮助。当然这是起码的——”

  “一点儿不错!”我们大家意见完全一致,安德鲁。不仅如此,经济上的帮助可以安排。”

  “怎么安排?”

  “伦纳德和弗格斯·麦克奈尔已经研究好了。今天他们忙了一个下午。

  细节情况就别管了;你我反正都无须知道。但事实是,我们医院的保险公司——我们曾把事情真相秘密地告诉他们——很希望这件事悄悄了结。怀拉齐克原先似乎寄钱去堪萨斯,补助他父亲的医药费用。这笔钱可以继续寄下去,可能还会多给一些。怀拉齐克的丧葬费用由我们出。还可以给一笔抚恤金,数目虽不巨大,但足够他姐姐度过余生了。”

  “如果你们不承认有责任的话,那怎么向她解释这种做法呢?假如她疑心起来呢?”

  “我想这样做是冒风险的,”古尔德说,“不过斯威廷和麦克奈尔似乎不这么看,他们俩毕竟都是律师嘛。他们相信自己可以小心地处理好这事。

  我还这样想,这同怀拉齐克小姐是什么样的女人有关。最重要的是:这样做不至于需要荒唐地耗资数百万才能把事情解决。”

  “我想,”安德鲁说,“荒唐不荒唐取决于你怎么看待这问题。”

  内科主任不耐烦地作了个手势。“请你记清楚:这件事中没有妻子可牵连,也没有子女将来的教育问题需要考虑——只有个快死的老人,还有个中年妇女,而这妇女将得到合理的照顾。”古尔德停住了,忽然问道,“你在想什么?”因为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安德鲁笑了。

  “一个玩世不恭的想法。如果诺亚手里反正要死一个病人,他不可能挑一个比这位更合适的人了。”

  古尔德耸耸肩。“生活里总是有各种机遇。这次恰巧被我们碰上了。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哦,是问你发表不发表公开声明?举不举行记者招待会?”

  安德鲁着恼地说,“当然不。我从来没想过要那样。你知道得非常清楚。”

  “那么你还要干什么呢?你把你所知道的提请医院注意,这事你做得很对。何况你和这事毫无牵连。任何解决办法都不会影响到你。又不要求你撒谎,而且,即使由于任何原因,这件事张扬开了,引起官方对你的询问,你也自然可以讲清事实。”

  “假定这是我的态度,”安德鲁问道,“你们的态度如何呢?你们会告诉怀拉齐克小姐她弟弟死亡的真正原因吗?”

  “不会,”古尔德简洁地回答。接着他又说,“所以说我们有几个人在这件事中牵涉得比你深。这可能是我们该当如此的原因。”

  在随后的沉默中安德鲁想:古尔德刚才的话虽然婉转但很明确,那是承认四年以前安德鲁的做法是对的,是别人错了。当时安德鲁曾想把诺亚·汤森服用麻醉剂上瘾一事摊出来,但被回绝了。安德鲁现在有把握:伦纳德·斯威廷一定把他们俩的谈话告诉了别人。

  毫无疑问,认错只会有这么一次;这类事情绝对不会见之于文字。但至少,安德鲁劝慰自己,总算吸取了一点教训——这包括他自己、斯威廷、古尔德还有另一些人。可惜他们吸取得太晚了,既帮助不了汤森,也没能让怀拉齐克免于一死。

  安德鲁问自己说,那么从现在起,他向何处去呢?回答似乎是:哪儿也不去。

  古尔德刚才讲的话,总的说来很有道理。没有要安德鲁撒谎也是事实;虽然从要求他不去声张这一点看,他是参与了掩盖行为。而从另一方面看,还有什么人可告诉的呢?告诉了又有什么好处呢?不管发生什么事,库尔特·怀拉齐克不会重返人间,而诺亚·汤森已不得不被悲惨地撤离医疗岗位,再也不会危及任何人的生命了。

  “好吧,”安德鲁对内科主任说,“我不再有任何行动了。”

  “谢谢你,”古尔德表示了谢意。他看看表。“这一天真长呀,我该回家了。”

  第二天下午,安德鲁去看望希尔达·汤森。

  汤森六十三,希尔达比他小四岁。以她这样的年龄来说,她还是风韵犹存的。她身材保养得很好;脸上皮肤不松弛;头发虽全部灰白,却剪得短短的,样式很时新。今天她穿得很潇洒,上身是蓝绸外衣,配着白亚麻布的便裤。脖子上戴有细细的金项链。

  安德鲁原以为她会显出紧张不安或是哭过的迹象,但什么也看不出来。

  汤森夫妇在莫里斯城希尔大街上的住宅,是一幢小巧而舒适的两层楼房。离埃尔姆路和富兰克林路路口的诊所不远,在天气好的日子,诺亚·汤森往往走着去。家里没有仆人,希尔达自己开了门,把安德鲁领到起居室里。

  室内的家具都是淡棕色和米色的,从室内可以眺望花园。

  两人就座以后,希尔达干巴巴地问,“你要来点什么吗,安德鲁?要酒还是要茶?”

  他摇摇头。“谢谢,不用了。”接着他说,“希尔达,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除了说——我非常非常难过。”

  她点点头,仿佛这话不出她所料,接着问道,“你是不是害怕?害怕到这里来见我?”

  “有一点儿,”他承认。

  “我猜是这样。其实没有必要。也不要吃惊和奇怪,就因为我现在没像那些易动感情的女人一样哭泣呀,扭绞双手呀,或做一些其他显示出悲哀的事情。”

  他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只简单地应了声,“嗯。”

  希尔达·汤森像没听见似的接着说,“事实上,那些事我都做过了,做得那么频繁,那么长久,现在那些事都已远远抛在后面了。多年来我流了多少眼泪,泪泉都干涸了。我总在想,当我眼看着诺亚毁掉他自己时,我的这颗心就在破碎。只是当我不能使他明白,甚至不能使他听听我的话时,我才渐渐认为我已经没有心了,里面只剩下一块石头。我说的这些有道理吗?”

  “我认为有道理,”安德鲁一边说一边在想:我们每个人是多么不了解别人的痛苦呀!多年来希尔达·汤森一定生活在一堵墙后面,这是一堵忠实地为诺亚打掩护的墙,过去安德鲁从来不知道也从没怀疑到有这堵墙。他也记起古尔德头天晚上说的话。“她没讲多少话……我有个印象,她一直估摸着要出点事情,但又从来不知道究竟要出什么事。”

  “你过去知道诺亚服用麻醉剂的事,”希尔达说,“对吗?”

  “对。”

  她的语气有点责怪的意思。“你是医生,怎么不采取任何措施呢?”

  “我四年前在医院里试过。”

  “那里没有人肯听你的话吗?”

  “差不多是那样吧。”

  “你当时可不可以使把劲儿再试试呢?”

  “可以的,”他说。“现在回头看,我想当时是可以的。”

  她叹了一口气。“或许你使了劲也不会成功。”突然她换了话题。“今天上午我看诺亚去了,不如说试图去看看他。他在发狂。他不认得我。他谁也不认得了。”

  “希尔达,”安德鲁轻柔地说,“有什么我可以帮你做的吗?任何事情都行。”

  她不理会这个问题。“西莉亚对于发生的事有没有一点内疚?”

  这问题使他吃惊。“我还没告诉她。今晚我要谈的。至于内疚嘛——”

  “她应该内疚!”这几个字是用狂怒的语气说出来的。希尔达用同样语气继续说,“西莉亚是那贪婪、残忍、牟取暴利、极力推销产品的制药行业中的一份子。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只要能卖出他们的药,只要医生的处方上开他们的药,只要人们服用他们的药,哪怕这些药人家根本不需要。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

  安德鲁平静地说,“没有医药公司强迫诺亚服用那种药。”

  “也许不是直接地。”希尔达的声音高了。“但正因为各公司用麻醉剂把医生们包围起来,所以诺亚和别人才服用麻醉剂!他们使麻醉剂泛滥成灾!

  让卑劣的、‘真不错啊’的滥肆吹嘘的广告在医生必读的医学杂志上占了一页又一页;用雪片般飞来的邮件、免费旅游、酒宴款待——这一切都为了使医生们想着麻醉剂,总是想着麻醉剂,多多地想着麻醉剂!所有的医药公司,家家都一样,用免费的麻醉药样品将医生们淹没,他们告诉医生,他可以要任何一种麻醉药,要多少给多少,只需开口就行!毫无限制,从来不提任何问题!你知道这些的,安德鲁。”她停了一下。“我要问你件事。”

  他告诉她,“只要我能回答,一定回答。”

  “许许多多推销员——新药推销员——到诊所里来。诺亚一直会见这些人。你不认为他们中的一些人,说不定他们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吃了多少麻醉药吗?都已清楚他是个服用麻醉药上瘾的人吗?”

  安德鲁在回想。他想起诺亚的诊室里,大量杂乱无章的各种厂家包装的药品。“嗯,”他回答说。“嗯,我认为他们很可能知道。”

  “但这也拦不住他们,拦住了吗?混帐东西!他们还是照送不误。诺亚要什么,他们就给什么。帮诺亚毁掉他自己。这就是你妻子干的肮脏而腐败的行业,安德鲁,我恨它!”

  “你刚才说的有道理,希尔达,”他承认说。“也许很有道理。而且尽管你说的并不是事情的全貌,我希望你能知道这一点:我理解你的心情。”

  “你理解?”希尔达·汤森的声音既侮慢又痛苦。“那你什么时候对西莉亚谈谈。说不定她会考虑改行。”

  随后,仿佛一股被抑制的力量终于解放了出来,她把头埋在两只手里哭了。

  在六十年代的中期和后期,妇女解放成了许多人挂在嘴上的话,成了新闻中不可或缺的东西。一九六三年,贝蒂·弗里丹发表了《女性的奥秘》一书,这是对“妇女是二等公民”论的宣战文告。她这书成了妇女运动的指南,她的主张也时有所闻。杰曼·格里尔和凯特·米利特参加了这运动,给运动增添了文学和艺术的风格。格洛莉亚·斯坦内姆有效地利用新闻工作和女权政治来替妇女说话。

  也有嘲笑妇女解放的人。当时反主流文化派的知名人士阿比·霍夫曼宣称,“我只在一处地方愿意与妇女解放运动结成联盟,那是在床上。”有些历史学家提醒世人说:天下本无新鲜事。他们指出,在一七九二年,英国有一位叫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的人就勇敢地发表过一本《维护妇女的权利》,她争辩说,“暴君和好色之徒……力图使妇女百事不懂,因为前者只需要奴隶,而后者只需要玩物。”

  但六十年代有许多人认真对待这运动,体谅妇女的男子在审视自己的良知。

  西莉亚对妇女解放的态度是赞成并同情的。她买了些《女性的奥秘》,送给费尔丁·罗思的几位男主管。其中一位是文森特·洛德,他把书退还,还附了草草写成的便条,“我要这胡扯的东西没用。”萨姆·霍索恩的妻子莉莲本人也是妇女解放的热诚拥护者。在她的影响下,萨姆的态度比较同情,他对西莉亚说,“本公司从不歧视妇女,你就是证明。”

  她摇头不同意。“我是靠一点一点爬,才到达现在这地位的,萨姆——还靠你的帮助呢,但也要和男人的偏见斗争,这点你是清楚的。”

  “但现在你不必再那样做了。”

  “那是因为我已证明自己是个能出点子的人,而且我有用。这就使我成为反常现象,成为例外。你也知道,每当我力争在新药推销人员中多招几名妇女时,简直没什么人支持。”

  他笑了。“得,我承认你说的,但别人的态度正在改变。此外,你一直是最好的例子,让男人可以把妇女看成不比自己差的人。”

  尽管西莉亚私下替妇女说话,她并不积极参与妇女解放这运动。她认定——她暗自承认这是自私的——第一,她本人并不需要这运动;第二,她没有时间参加进去。

  西莉亚的工作时间仍用于布雷联营公司的门市产品。尽管萨姆曾答应把她调到另外的岗位上,但似乎没有什么新任命等待着西莉亚,他说的“再耐心地等几个月”的话已被证明是估计不足。

  在家的时间里,西莉亚分担着安德鲁因诺亚·汤森发疯被关进精神病院而带来的痛苦。随着时间的推移,古尔德大夫所作的诺亚将永远出不来的预言似乎不幸而言中。

  希尔达·汤森就医药公司以及过量免费样品药所发的激烈言论,安德鲁已经都告诉了西莉亚,却吃惊地发现她居然还表示同情。“希尔达是对的,”

  西莉亚说。“免费分送药品的量是大得荒唐,而且我想我们大家都清楚这一点。但竞争造成了这一局面。眼下,任何一家公司如果削减赠送量,必然要处于不利地位。”

  安德鲁争辩说,“各医药公司谅必可以聚在一起,就削减数量达成某种协议吧!”

  “不行,”西莉亚说。“即使他们想这样,也办不到。这叫做通同作弊,是违法的。”

  “那么诺亚这种情况怎么办呢?早先,医药公司的推销人员一定知道,至少清楚地意识到:诺亚在大量地服用麻醉药。他们应该像他们做的那样继续供药,让他过瘾吗?”

  “诺亚虽然已上瘾了,但他仍是个医生,”西莉亚指出。“你知道得非常清楚,安德鲁,医生们可以用这种或那种方式取得他们想要的任何药品。

  如果诺亚没有从新药推销人员那里得到他要的东西,他早就开处方去弄了;没准儿他既拿样品药,又开处方弄药。”她有点儿激烈地又说,“此外,连医学界对服麻醉剂上瘾的医生们都不采取任何措施,为什么指望医药公司会有所不同呢?”

  “问得好,”安德鲁让步说,“对这一点我无话可答。”

  接着,在一九六七年八月份,西莉亚的新任命下来了。

  那以前,在接近一九六六年的年尾时,发生了一件重要的事。萨姆·霍索恩被提升为常务副总经理,这就说明,除非有什么意外的事干扰,萨姆将成为费尔丁·罗思公司首脑一事已指日可待。因而,十年前西莉亚在公司里物色靠山时所作的判断似乎快被证明为正确了。

  到底又是萨姆把她找来,微笑地告诉她,“好啦,你在门市产品那边的苦差结束了。”

  萨姆现在的办公室富丽堂皇,有着舒适的会议室。他的新职位使他办公室外的秘书由一个变成两个。在这次以前他与西莉亚见面时,曾向她吐露,“真见鬼,我不知道怎么会使她们那么忙的。我猜想,她们准是交替着口授书信。”

  此刻萨姆宣称,“我提供给你的职位是,拉丁美洲区药品部主任。如果你接受,你将从这里发号施令,当然你也得出点门,经常得旅行。”他带着询问的神情注视着她。“安德鲁对这一点会怎么看?你对离开孩子们又怎么看?”

  西莉亚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们会作出安排的。”

  萨姆赞赏地点点头。“我料到你会这样说的。”

  这消息使西莉亚既高兴又激动,她非常清楚国际药品交易正变得越来越重要。这机会太棒了,甚至比她原来向往的还要好。

  萨姆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他说,“将来的销售就靠国际市场了。迄今我们还没做过什么深入的研究,对拉丁美洲尤其如此。”他挥挥手让她走。

  “现在回家去吧。把这消息和安德鲁谈谈。明天我们再着手研究细节。”

  事实证明,由此开始的五年时间是她整个生涯中的卢比孔河(意大利北部河名,公元前49年恺撒越过此河同罗马执政庞培决战。译者注)。而且,这份工作不但没给乔丹一家的生活带来什么不便,反而无法估量地丰富了他们的生活。正像后来西莉亚在给她妹妹珍妮特的信中所写的,“我们一家都从中得益,而得益的各种方式我们原来根本没想到过。安德鲁和我得益于:他陪我旅行时,我们比在家里时更真正地在一起,因为在家里我们都忙于各自的工作。孩子们得益于:他们随我们旅行时,扩大了见识,能从国际的角度来思考问题。”

  西莉亚把这新职务的消息一带回家,安德鲁就替她高兴并支持她。他为她终于摆脱门市产品方面的工作而松了口气,即使对于她的新工作将使家人经常分离有所疑虑,他也闷在心里不讲出来。他的态度和西莉亚一样:我们能行。

  进一步考虑这问题以后,安德鲁决定:只要办得到,他将利用这机会陪西莉亚旅行,让自己有时能摆脱一下医务工作的压力。安德鲁再过一年就四十岁了,他决心要从诺亚·汤森的事件中吸取教训。他认为诺亚垮掉的起因是工作过度,压力太大。安德鲁观察过其他一些医生,也都是因医务缠身,而渐渐顾不上其他一切事情,这样对他们本人和他们的家庭都很不利。

  在医疗业务上,十一年以前——也就是他和西莉亚相遇、结婚的前一年——安德鲁就被认为是内科医生中的一名后起之秀了,他如今在诊所里是头牌医生。名列第二的奥斯卡·阿伦斯是个加拿大人,他粗壮结实,欢快活跃,忙个不停,还非常有幽默感,安德鲁对他十分信任,把他当成一个宝,两人的友谊也日益加深。第三位内科医生是二十八岁的本顿·福克斯,他有着颇不寻常的证书,来诊所才一个月,工作已很顺手了。

  当安德鲁告诉西莉亚,他打算偶尔陪她旅行时,她高兴万分;后来他们果真安排好,他一年里可以陪西莉亚到南美洲去几次。根据学校的安排,他们有时带一个或两个孩子旅行。

  以上这些旅行得以顺利实现,都因为家里的事来得凑巧。他们家身兼管家和厨子的英国女郎温妮·奥古斯特早就放弃了去澳大利亚的计划,在干了七年以后,事实上已成为乔丹家庭的一员。她在一九六七年春天结了婚。说来叫人不相信,她丈夫姓马奇。正如温妮说的,“如果他姓别的月份,只要不姓十二月我就很高兴了。”(奥古斯特和马奇在英语中为八月和三月之意。译者注)

  汉克·马奇精力旺盛、讨人喜欢,干过多种户外的杂活。当安德鲁得知他想找固定的工作时,便提出要雇他,让他兼作司机、园丁和干杂活。因为雇他就包括住到家里来的待遇,温妮和汉克都很感激地接受了。从安德鲁这一方来说,他一直佩服西莉亚的先见之明。因为他俩刚结婚时,她就坚持说他们得买一座大房子。

  不多时,看来汉克和现名温妮·马奇的妻子一样,成了乔丹家必不可少的一员了。

  这样安德鲁和西莉亚就可以离家外出,既可带上孩子们,也可不带,因为他们深信自己外出时,家里的一切有人照看。

  这一段时间受到一次丧亲之痛的干扰。西莉亚的母亲米尔德里德在一次严重的哮喘病发作时,一口气上不来而去世,当时她六十一岁。

  母亲的去世对西莉亚影响很大。尽管有安德鲁及孩子们的慰藉和支持,她还是感受到一种“孤独”。这感觉持续了很久,虽然安德鲁开导她说,有这种感觉是完全正常的。

  “我在病人身上见过这种事情,”他说。“当已失去配偶的父亲或母亲又去世的时候,就好像我们同过去之间的脐带被割断了。不管我们长得多么大,多么老,只要有个父亲或母亲还活着,就总觉得还有人可以依靠。而一旦双亲都亡故,我们就知道我们真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西莉亚的妹妹珍妮特飞到费城来参加葬礼,把她那忙碌的石油商丈夫和两个年岁尚小的孩子留在中东。葬礼过后,珍妮特和西莉亚在莫里斯城小聚了几天。两人都答应对方:将来彼此要尽量走动得勤一些。

  遥远地方的见闻令安德鲁着迷。西莉亚在费尔丁·罗思公司的拉美推销点同当地人员处理事务时,他就去考察异国城市中五花八门的不寻常事物,或去野外领略农村风光。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科隆公园他现在熟悉了,阿根廷草原上大群大群放牧的牛他也见得多了。还有在大山包围中的哥伦比亚首都波哥大,那里有很陡的斜坡马路,安第斯山的冰水就在这些路上流淌,古老的骡车也在和现代化的汽车争地盘。在哥斯达黎加,安德鲁总算知道了这国家的中心地带——梅塞塔·森特拉尔,过了这地带就是阔叶树的密林,长着桃花心木和雪松。从蒙得维的亚老城狭窄而拥挤的街道,可以通向乌拉圭的河谷地带,空气中弥漫着马鞭草和灌木的芳香。在大悬崖的边上,有巴西生气勃勃的城市圣保罗;在大悬崖背后,有长满青草的广袤平原,肥沃的土壤呈红紫色,是为红土带。

  如果孩子们在一起旅行,安德鲁就带着他们去寻山问水。另一些时候,他一人先去探路,让西莉亚抽得开身时再去和他会合。

  安德鲁的乐趣之一就是逛当地商店,经过讨价还价买点东西。叫安德鲁着迷的是药店droguerias(西班牙语,是兼卖饮料、糖果的药店。译者注),那儿的东西把小小的货架挤得满满的。他和药店老板闲扯,偶尔还设法与当地的医生们交谈。他本就懂一点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通过实践,运用这两种语言的能力又有所长进。西莉亚也在学这两种语言;有时他们俩互相帮助。

  尽管如此,并不是每次旅行都很成功。西莉亚的工作很辛苦。有时,在不熟悉背景情况的条件下,想解决当地的问题是一种负担。结果就使人疲劳不堪,还容易和别人有摩擦。有一次,这导致了安德鲁和西莉亚婚后最激烈、最痛苦的一次争吵,这是一次不同意志、不同观点之间的冲突,对此,他们两人都不大可能忘却。

  那是在厄瓜多尔发生的。和大多数夫妻间吵架一样,开始时并不激烈。

  当时他们带着莉萨和布鲁斯待在厄瓜多尔的首都基多。这座高高的山城坐落在安第斯山围成杯状地带的中心处,是个对比强烈的地方——主要是在宗教和现实之间。一方面是众多华丽的教堂和修道院:金晃晃的圣坛、雕花的唱诗班座位、由银子和象牙制成的十字架和镶珠嵌玉后显得俗气的圣体匣。而另一面是肮脏和穿不起鞋袜的贫穷,其农民毫无疑问是拉丁美洲工资最低的人——如果他们走运能找到活儿干的话——大约一天才挣十美分。

  与贫穷构成鲜明对比的还有基多饭店。在这非常豪华的旅馆里,乔丹一家租了一套房间。傍晚时分西莉亚回到饭店里。这天她和费尔丁·罗思在当地的经理安东尼奥·何塞·莫雷诺先生打了一天交道,心烦意乱。

  肥胖而自负的莫雷诺清楚地表示,总公司派员前来不仅不受欢迎地侵扰了他的领地,而且侮辱了他办事的能力。再者,每当西莉亚建议改变一些传统做法时,他总给她来个拉丁美洲人的标准回答(她现在已知道这点了),“Enestepaís,asísehace,seora.”(西班牙语,意为:“在我们国家,事情就是这样干,太太。”译者注)西莉亚又提出“在我们国家,事情就是这样干”的态度使低效率正当化,这有时甚至违反了职业道德。但她遇到的还是无动于衷的同样回答,再就是耸耸肩膀。

  西莉亚牵挂的一件事就是,没有把费尔丁·罗思的药品情况向厄瓜多尔的内科医生交待清楚,尤其没有讲明可能产生的副作用。她指出这一点时,莫雷诺争辩说,“别的公司这么干,我们也这么干。不一定发生的事讲得太多对我们不利。”

  尽管西莉亚有权发号施令,但她知道,莫雷诺身在本地,又是一个成功的推销商,她走后他可以——又有语言不同为借口——任意解释她的规定。

  此刻她在旅馆套间的起居室里,不快情绪还没消失,她问安德鲁,“孩子们呢?”

  “上了床,睡着了,”他回答说。“是他们自己要早睡。我们今天够折腾的。”

  没见到她指望见到的莉萨和布鲁斯,再加上安德鲁的语气似乎有点冷淡,这两点激怒了西莉亚,她冲着他说,“又不是你一个人今天过得糟糕。”

  “我没有说糟糕,说的只是折腾,”他在叨叨。“尽管对我来讲,确实有不愉快的成分。”

  他们两人都没有意识到,但基多的高度——海拔九千英尺以上——确实对他们都有影响。在西莉亚,这使她身体疲劳,使她本已低落的情绪更低落。

  而安德鲁就更加敏感,时刻像找岔儿似的,与他在国内正常的随和脾气完全不同。

  西莉亚说,“‘不愉快的成分!’我不知道你讲的是什么。”

  “我讲的是那个!”安德鲁猛地将手指一戳,指着旁边桌子上堆着的药瓶和药盒。

  她脸上带着厌恶的表情说,“那些药品使我今天已经受够了,因此我劝你把它们拿开。”

  “你是说你不感兴趣吗?”他的语气是挖苦的。

  “见鬼!是的!”

  “老实说,我也没指望你感兴趣。因为我这里的东西和医药公司有关系,而且它令人不愉快。”安德鲁拿起个小塑料药盒。“今天我带孩子们出去玩,也买了些东西,问了些问题。”

  把盒盖一下子打开后,他倒出几片药在手掌上,把药托向前去。“你知道这是些什么药吗?”

  “我当然不知道!”西莉亚往椅子上一坐,两脚把鞋子甩掉。“而且,我也不操这份心。”

  “你应该操这份心!这是酞胺哌啶酮,今天我在此地一家drogueria买来的——没有医生处方就买来了。”

  这话使西莉亚吃了一惊,本来唇枪舌剑的交锋可以到此为止了,但安德鲁接下去说,“五年前这些药就应该停止出售,可现在我居然能买到,而且在这里市场上还能买到其他未提禁忌的药品,因为这里没有任何政府机构坚持适当的禁忌说明。以上事实典型地说明了美国医药公司——包括你那宝贝的费尔丁·罗思——毫不在乎的态度!”

  西莉亚大半天时间都花在力图改变安德鲁刚才所批评的情况,她感到不公平,激起了满腔怒火,也丧失了理智。她本来准备当晚把今天在安东尼奥·何塞·莫雷诺处碰壁的事讲给安德鲁听的,这时反而将莫雷诺那种回答的翻版向他抛去。

  “你到底懂得多少此地的问题、此地的规定?你有什么权利跑到这里来对厄瓜多尔指手画脚?”

  安德鲁的脸气得煞白。“我有权利,因为我是医生!而且我知道孕妇吃了酞胺哌啶酮要生下没有胳臂的孩子,只有鳍状肢。你知道药店老板今天对我怎么说的吗?他说,是的,他听说过酞胺哌啶酮的事,但他不知道这些片剂就是那种药,因为这药叫做翁达西尔。要是你不知道,或不想知道,西莉亚,那我告诉你吧,各医药公司将酞胺哌啶酮以五十三种不同的名称卖了出去。”

  不等回答,他怒冲冲地接着说,“为什么药总是有那么多名称呢?当然不是为了给病人和为他们治病的医生帮忙。唯一可以想到的理由就是制造混乱,给碰上麻烦的医药公司帮忙。说到出麻烦,看看这个!”

  安德鲁又挑出一个药瓶给西莉亚看。她看见那标签是:氯霉素。

  “如果这药是在美国买到的,”他宣称,“那上面总印有禁忌,指明可能产生的副作用,特别是对致命的血液病。但这上面没有!一个字也没有!”

  从他摆在桌上的一堆收集品中,他又拿起一种。“今天我还买到这个。看吧,这是费尔丁·罗思的罗特洛霉素,你我都很熟悉。我们也知道肾功能受损的人不能用这药,孕妇和哺乳期妇女也不能用。但上面印有这样的禁忌吗?一个字也没有!如果这里有人因不知禁忌而吃了苦头或一命呜呼,谁会操这份心?这毕竟只是厄瓜多尔,离新泽西州远得很嘛!费尔丁·罗思何必操这份心?西莉亚·乔丹何必操这份心?”

  她尖声对他喊道,“你怎么敢这样对我说话?”

  安德鲁这下子控制不住自己了。

  “我就敢,”他狠狠地说,“因为我看到你变了。十一年来一点一点地变。从有正义感、有理想,关心人,变到不那么关心人,然后在帮着推销门市产品分部那些没用的假货时,你放松了自己,如今到了这步田地——竟然用虚假的闭眼不看现实的借口来替一些你明知邪恶的事情开脱,还不认帐,即使对你自己也不觉良心有愧。”他的声音提高了。“那个有理想的姑娘怎么样了?当初她给我带来了罗特洛霉素,还要提高卖药这一行的职业道德,后来在纽约的一次销售会议上,又是这姑娘勇敢坚定地站出来,批评不诚实的新药推销方式。你要知道她怎么样了吗?我认为她背叛了自己。”

  安德鲁停了一下,接着尖刻地问道,“野心和高升值得这样吗?”

  “你这杂种!”西莉亚未加任何考虑,本能地弯身拾起她先前脱下的一只鞋,使劲朝安德鲁扔去。她打了个正着。鞋下尖尖的高跟打中了他的左脸,划出一道立时流出血来的口子。但西莉亚没有看到。她什么都视而不见,只顾用恶毒的语言还击。

  “你有什么权利竟他妈的这样圣洁地谈论道德和理想?你的货色怎么样呢?你对诺亚·汤森不采取任何措施,他一直在用麻醉剂,对他本人和别人都有危险,可你还让他继续当了将近五年的医生,你所珍视的理想那时都到哪里去了?不要责怪医院!他们不采取行动不能成为你的理由!这你清楚!

  “还有那病人,”西莉亚怒冲冲地接着说,“那年轻的怀拉齐克呢?真是诺亚害死他的吗?会不会是你呢?是你,因为当你可以对诺亚做点什么事情时,你没做任何事情,等你终于做点事情的时候,又已经太晚了。你有没有躺在床上好好想想这事?有没有感到自己有罪?你应该有这种感觉!你有没有想过:五年来诺亚是否还害死过别的病人,那些人你没发现,而他们都死于你的疏忽?你听见我的话吗?你这自命正确的伪君子,回答呀!”

  西莉亚突然停住了。她停住不仅因为她已把话说完,而且她从没见过安德鲁脸上此刻的那种痛苦表情。她抬手捂住嘴巴。

  她吓得轻声地自语说,“天哪!我干了些什么呀!”接着,还不止她所看见的安德鲁脸上的痛苦表情,她背后发生的事更把她吓着了。随着他的眼光,西莉亚猛一转身,看见两个穿睡衣的小孩子身影进了房间。这对夫妻在一发不可收拾的狂怒状态下,都忘记了莉萨和布鲁斯就在隔壁卧室里。

  “妈咪!爹爹!”这是莉萨的声音,泪汪汪地说不出话来。

  布鲁斯控制不住地在啜泣。

  西莉亚伸出双臂朝他们跑去,自己也哭了。但莉萨比她快,她避过母亲,到安德鲁那里去了。

  “爹爹,你受伤了!”她看见跟上带血的鞋子,叫道,“妈咪,你怎么能这样!”

  安德鲁摸一摸脸,还在流血。似乎到处都是血——手上,衬衫上,地板上。

  布鲁斯也来和莉萨一起紧挨着父亲,而西莉亚在一旁孤单单地看着,负疚地往后退了一步。

  还是安德鲁下决心打破僵局。

  “不行!”他对孩子们说。“不要这样!你们一定不能偏袒一方!你们的母亲和我都很可笑。我们两人都有错,都觉得害臊,以后我们大家慢慢来谈这事。但我们还是一家人。我们谁也离不开谁。”

  于是,他们四个人忽然动感情地互相抱在一起,似乎他们永远不愿分开似的。

  不久以后,还是十岁的莉萨挣脱出来,到浴室去拿了一条湿毛巾。她能干地擦父亲的脸,把他脸上的血擦洗掉了。

  好一阵子以后,两个孩子又回到床上并睡着了,安德鲁和西莉亚搂在一起,很久以来没有过的激情使他们忘却了一切。仿佛他们早先的怒气冲冲化作并非愤恨的激情,化作突然结合在一起的激情。

  后来,尽管两人都筋疲力尽,还是一直谈到深夜,第二天又接着谈。“这场谈话,”安德鲁后来说,“早就需要了,可我们俩过去却拖延着。”

  两人各自承认的是,对方的谴责绝大部分都有令人不快的真实性。

  “是的,”西莉亚承认说,“我对自己过去的有些为人标准确实放松了。

  不是所有标准,也不是大多数标准,而是有些标准。有时我确实把良心揣在口袋里了。我并不为此自豪,我愿意说我想回到从前的我,但我得诚实——至少在这一点上——我得说,是否能回到从前那样子我没有把握。”

  “我想,”安德鲁说,“这一切同人的年岁上去了有关系。你认为你更聪明,更成熟了,你确实这样。但你在这过程中也懂得了:有些障碍和现实问题靠理想主义不总是解决得了的,因此你在理想上就放松了。”

  “我打算做得好些,”西莉亚说。“真的。我保证我们在这里发生的事不至于白发生了。”

  “我想这适用于我们两人,”安德鲁说。

  起先他对西莉亚说,“你当时触到我的痛处了,因为你问起我是否晚上有时想过,是否想过怀拉齐克的死,或许还有其他人的死。如果早些对诺亚采取措施,我可以救怀拉齐克吗?是的,我可以。不这样说,自欺欺人地生活没好处。现在唯一我能说的就是,只要是多年从医的人,谁都有可以回顾的往事,并知道当时本可以做得更好些,或者本可以挽救已死去的某人的生命。当然,这种事不应该经常发生,而一旦发生了,你能做的至多也就是指望,吸取的教训以后可以用在别人身上,使他得益。”

  这事发生后还留了一个尾巴:第二天安德鲁的脸上缝了三针。给他缝合的当地médico(西班牙语,意为医生。译者注)送他出门时笑道,“可能要留一个疤,大夫。它对你妻子将起提醒的作用。”安德鲁本来说脸上的伤是爬高时摔的,医生这一说就证明了基多是个闲话传得快的小地方。

  “我真该死,”西莉亚说。这是几小时后,他们与孩子们共进午餐的时候说的。

  “没必要道歉,”安德鲁再次叫她宽心。“有一会儿我也几乎想这么干。只不过恰巧你拣鞋子趁手罢了。另外,打中了我和打中了你可大不一样。”

  西莉亚摇摇头。“别拿这事开玩笑了。”

  这时,吃饭过程中始终没说话的布鲁斯开口了,他问,“你们现在要离婚吗?”他严肃的小脸绷得紧紧的,愁容满面,清楚说明这问题压在他心里已不少时候了。

  安德鲁正要随口就回答,西莉亚用手势止住了他。“布鲁斯,”她温柔地说,“我答应并向你发誓,只要你父亲和我活着,离婚的事永远不会发生。”

  “那对我也适用,”安德鲁加了一句,他们儿子脸上的愁云顿时变成容光焕发的微笑了。他旁边的莉萨也一样。

  “我真高兴,”布鲁斯只说了这一句。看来用这句话给已成过去的恶梦做结语很合适。

  西莉亚在国际销售部的五年里,这一家也有过其他几次更愉快的旅行。

  至于西莉亚的事业方面,这期间她非常成功,提高了她在费尔丁·罗思总公司的声誉。甚至在公司内部有反对者的情况下,她还能在一个问题上取得一些进展。这就是使费尔丁·罗思在拉美销售药品时,让药品标签的规格接近于美国国内法律规定的要求。但是,正如她向安德鲁坦率承认的,进展“并不大”。

  “那一天总会来到,”西莉亚预言,“总会有人把这问题公开化。那时,不是新法律就是公众舆论将迫使我们做一直应该做的事情。不过,现在还时辰未到。”

  西莉亚在秘鲁碰到的事使她认为,实现她某一想法的时辰已到。在秘鲁,费尔丁·罗思的推销人员大多是妇女。西莉亚了解到,这样做不是为妇女解放,而是为了生意好做。在秘鲁,人们认为让妇女久等不礼貌;因此,女新药推销员很快就可以被医生接见,比她们的男同行可能要少等好几个小时。

  这一发现促使西莉亚向萨姆·霍索恩打了个长长的报告,根据同一原因,要求公司多招聘女新药销推员来进行国内推销。“我记得在我当新药推销员时,”西莉亚写道,“有时我要等,也有时医生们很快就接见我。我想那因为我是妇女的缘故。因此,我们为什么不利用这一点呢?”

  后来两人商谈时,萨姆问道,“你建议多招聘一些妇女,这原因是否弄错了?这并不是妇女解放。这只是利用妇女是女性罢了。”

  “为什么不这样呢?”西莉亚回嘴说。“千百年来,男人利用他们是男子这点,往往对我们妇女不利。因此,现在轮到我们了。不管怎样,男人也好,女人也好,我们都有权充分利用我们各自的特点。”

  西莉亚的报告终于被认真地接受了,费尔丁·罗思又开始了一段历程。在随后几年里,其他的一些医药公司纷纷热烈地效法。

  整个这五年,在制药行业之外,世界上的事件层出不穷。越南的悲剧正在形成而且愈来愈糟,年轻的美国人——一代人中的精华——被身穿黑色宽大衣裤的小个子们杀死,谁也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兴起一种叫“伍德斯托克派(伍德斯托克是纽约州东南一小城名,在卡茨基尔山脚下。1969年,几千青年聚集在这里,过夏季摇摆舞音乐的狂欢节。译者注)”的摇摆舞音乐狂热崇拜,还昙花一现地大放异彩。在捷克斯洛伐克,苏联野蛮地扼杀自由。小马丁·路德·金和罗伯特·肯尼迪被残忍地暗杀。

  尼克松当选为总统,果尔达·梅厄成为以色列的总理。杰基·肯尼迪(即杰奎琳·肯尼迪,肯尼迪总统的遗孀。译者注)嫁给了希腊船王亚里斯多德·奥纳西斯。艾森豪威尔已去世。基辛格到中国一趟,阿姆斯特朗登上了月球,爱德华·肯尼迪则到查帕奎迪克岛去了。

  然后,在一九七二年二月,五十一岁的萨姆·霍索恩成了费尔丁·罗思的总经理兼总裁。他取得权力很突然,这发生在公司历史上一个困难危急的时刻。

  用现在的话来说,萨姆·霍索恩是文艺复兴时期的人。

  他的兴趣多而杂,包括室内的和户外的,智力方面的和体育方面的。

  他本质上是个有学问的人,尽管用于公务的时间很多,他却始终热爱文学、艺术和音乐,尽可能地使自己不脱节,熟悉情况。在国外大城市,无论工作压力多么大,他也要安排时间逛书店,看画廊,听音乐会。在绘画方面,他爱印象派,喜欢莫奈和毕沙罗。在雕刻方面,他最喜欢的是罗丹。莉莲·霍索恩一次对朋友讲,在巴黎罗丹雕塑馆的花园里,她见过丈夫在“加莱义民”

  前一言不发地站了十五分钟,大部分时间里凝视的眼中含着泪。

  在音乐方面,他爱好莫扎特。他弹得一手好钢琴,尽管还称不上十分出色。在他外出旅行时,他喜欢住带钢琴的套间,偶尔弹上一段莫扎特的作品,比如说A大调第十一钢琴奏鸣曲——那深沉而明朗的“行板”,那加快了的“小步舞曲”和最后那欢乐的“土耳其回旋曲”。这样的弹奏可以使他在一天的劳累后仍情绪昂扬。

  住带钢琴的套间往往租金很贵,但事实是在这些事情上他自己掏钱。他花得起。萨姆自己很有钱,拥有费尔丁·罗思的大宗股票,这是从他母亲那里继承来的,他母亲去世时他还很年轻。

  他母亲姓罗思,萨姆是费尔丁和罗思两个家族中最后一个参与管理公司的人。他事业上的成就并不因为他家庭的关系,这种关系即使有影响也不大,尤其在他接近于最高领导时更不起作用。萨姆达到这一步是他能力强,为人正派。这事实是大家公认的。

  在家里,萨姆和莉莲的婚姻美满。两人都宠爱朱丽叶。她已经十五岁了,尽管父母都宠着,孩子显然没被惯坏。

  在体育方面,他念大学时是长跑运动员,至今每星期有几天早晨都要跑跑步。他很热中于打网球,打得颇不错,不过他的技巧赶不上他热中的程度。

  他在网球场上最拿手的一招是网前的凶狠扣杀,因此是很受欢迎的双打伙伴。

  在他所有体育运动和脑力消遣的业余爱好之中,驾于一切之上的是这样的事实:萨姆·霍索恩是个英国迷。

  就他记忆所及,他一向喜欢到英国去,他对英国的多数事物——传统、语言、教育、幽默、风格、君主制、伦敦、农村、第一流的汽车等等——都觉得可爱可亲。跟他这最后一项爱好相一致,他拥有一辆罗尔斯·本特利,每天开着这辆华丽的银灰色轿车上班。

  另一受萨姆·霍索恩高度评价的就是英伦三岛——不光是英格兰——的科学。正是这信念,使他在当上费尔丁·罗思总经理头几个月时就提出一项大胆的建议。

  在送交董事会的一封密信中,他指出了一些令人不快的明显事实。

  “在药物的研究和生产上——这是我们的raisond′tre(法语:存在的理由。译者注)——我们公司正处在毫无成就、令人沮丧的时期,这时期拖得过长,现已大大超过我们这一行一般的‘暂时平稳阶段’了。我们的最近一次重大突破是罗特洛霉素,距今已快十五年了。从那以后,与我们竞争的那些厂家已制成几种重要的新药,而我们只有不太重要的新药问世。目前也看不到有惊人发明的前景。

  “所有这些对我们公司的声誉和士气都有不良影响,对财政的影响也同样不佳。这就是去年红利减少的原因,从而导致股票价值暴跌,至今我们公司的股票仍不受投资者欢迎。

  “我们在内部已开始勒紧裤带,但这还不够。两三年内,如果我们对未来提不出积极而强有力的计划,我们将面临非常严重的财政危机。”

  萨姆在信里没有提的是,他的因与董事会对抗而被解职的前任总经理兼总裁曾经在领导层奉行一种“任其自流”的政策;大多就由于这种政策,费尔丁·罗思制药公司才落到目前这种可悲的境地。

  萨姆没提到这一点,在为他的建议做好准备后,他就说下去了。

  “我坚决、恳切地建议,”他写道,“我们在英国设立一个费尔丁·罗思研究所,这研究所由英国最优秀的科学家来领导。它独立存在,不附属于我们自己在国内的研究活动。”

  详细陈述以后,他又说,“我深信,我建议成立的新研究分支将加强我们最关键的才智部门,将使我们公司从速发现我们所迫切需要的重要新药。”

  为什么在英国呢?

  预见到这疑问,萨姆接着回答。

  “多少世纪以来,英国一贯在基础科学研究方面处于世界领先地位。单就本世纪来说,请想一想英国的几次重大发明。这些发明鲜明地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方式——青霉素,电视,现代雷达,飞机的喷气发动机,就只说这四种吧。

  “当然,”萨姆指出,“是美国的公司将这些发明向前推进并获得商业上的利润——这要归因于美国人独有的发展与赚钱的能力,这能力往往是英国人所欠缺的。但最初的发明者,就上述四例以及其他例子而言,则是英国人。

  “如果你们问我这是什么原因,”他继续写道,“我要说,这是由于英国和美国的高等教育存在着基本的、内在的区别。两种教育制度各有其长处。

  但英国的特点所导致的那种学术研究方面的好奇心无人匹敌。正是这种好奇心,我们可以,而且应该拿过来加以利用。”

  萨姆详尽地谈到开销问题,然后作结语说,“有人可以反对,认为在我们公司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从事一项花销很大的计划是轻举妄动,毫不明智。的确,设立新的研究所将是沉重的财政负担。但我认为,如果继续任其自流,对将来不采取果敢、积极而强有力的行动,则更为轻举妄动,更为不明智——现在需要的是行动。”

  对萨姆·霍索恩这一计划的反对意见来得既快又猛,简直叫人吃惊。

  正如某人所说,建议书“刚从复印机上取下”并开始在公司董事们和少数高级管理人员中传阅时,萨姆的电话铃就响了。打电话的人都强烈地反对。

  “确实英国人有过科学上的全盛时期,”一位董事反对说,“但如今美国人的成就已大大超过他们,因此,萨姆,你的整个论点是可笑的。”其他人的反对集中在——正如董事会的一个成员以激烈言词表达的——“荒谬而向后看的观点,竟然想把研究中心设在一个衰落、老朽、不再时髦的国家里。”

  “人家会以为,”几天以后在吃晚饭时,萨姆向莉莲吐露,“我所建议的是:取消独立宣言,使我们重新回到殖民地状态中去。”

  萨姆很快就懂得了一点:公司最高领导人的职位并没给他以全权,没让他能够干他想干的事情;也没把他从公司内部的明争暗斗中解放出来。

  公司内部勾心斗角的行家是研究部主任文森特·洛德,他也是最早反对萨姆建议的人。洛德博士一面同意在研究上要花更多的钱,一面把花钱在英国搞研究的想法说成是“天真的”,说萨姆·霍索恩对英国科学的看法是“幼儿园的思想,来源于宣传出来的神话”。

  这些异常激烈甚至侮辱性的言词写在给萨姆的信里。而此信的复印件,洛德给了他在董事会里的一个朋友和同伙。萨姆一见到信,火冒三丈,马上离开办公室到研究部主任的天地里去找他。

  萨姆踏着研究部光亮的地板,沿着空气经过净化、两侧有玻璃护壁的走廊走去。他想起费尔丁·罗思在科研装备上花掉的千百万美元,事实上没限制过钱数。这些现代化、计算机化、闪亮、偶尔显得很神秘的装备安放在赏心悦目的宽敞实验室里,配有许多穿白大褂的科学家和技术人员在里面工作。

  这里体现了有探索精神的科学家梦寐以求的东西,但却为任何一家大医药公司所必备。为研制新药,花钱几乎从不吝惜。只有像现在这种特殊情况的花销,才偶尔成为有争议的问题。

  洛德正在他那镶护壁板的、摆满书的、光线明亮的办公室里。门正开着,萨姆·霍索恩径直走了进去,随便地跟门外的女秘书点了一下头;秘书刚要不让他进去——忽然认出是谁,就改变了主意。洛德博士衬衫外面罩着白大褂,此刻正坐在办公桌旁,像通常那样皱着眉头看文章。他吃惊地抬眼一看,从那无边眼镜后面,一双黑眼珠瞪着,那苦行僧似的脸上显出对这没通报的打搅颇不满意。

  萨姆手里拿着洛德的信,他把信放到桌上,明确地说,“我是来谈这件事的。”

  研究部主任半心半意地作出一副想站起来的样子,但萨姆挥手叫他坐下。“不是正式谈话,文森特,”萨姆说。“随便聊聊,我们面对面,直截了当地谈一谈。”

  洛德溜了一眼桌上的信,由于近视就凑前了一下以证实确实是他的信。

  “你不喜欢那里面的什么?”

  “内容和语气。”

  “还有什么呢?”

  萨姆伸手把信纸转过。“字打得很好。”

  “我看,”洛德挖苦地笑着说,“现在你当上了总头目,萨姆,大概喜欢周围都是些唯唯诺诺的人吧!”

  萨姆·霍索恩叹了一口气。他认识文森特·洛德十五年了,已经习惯于这研究部主任难以相处的脾性,而且准备加以容忍。他温和地回答,“你知道不是这么回事。我要求的只是在不同意我的建议而进行讨论时,要讲道理,说原因,而不是像你做的这样。”

  “提起讲道理,”洛德边说边打开抽屉,拿出一份文件,“我强烈反对你的一段话。”

  “哪一段?”

  “关于我们研究部的。”查看了文件,洛德摘念萨姆建议书中关于设立英国研究所的几句话。“‘与我们竞争的那些厂家已制成几种重要的新药,而我们只有不太重要的新药问世。目前也看不到有惊人发明的前景。’”

  “那就证明我哪里错了吧。”

  “我们有不少大有希望的产品即将出现,”洛德坚持说。“我带来的好几位后起的年轻科学家正在研究——”

  “文森特,”萨姆说,“这些事我都知道。我读过你的报告,记得吗?

  我也赞赏你所吸收的新秀的才干。”

  这是事实,萨姆想。洛德多年来强有力的原因之一,就是他有本事把科学界的后起之秀吸引进来。因为他的声望还是很高,尽管他期望已久的重大发明至今尚未出现。作为研究部主任,洛德也没什么可指责的;暂时平稳阶段是医药公司的诸多不幸之一,即使拥有最优秀的人员来领导研究也难免。

  “我送给你的那些进展情况报告里,”洛德说,“总含有小心谨慎的成分。因为我不得不留神,以免你们或是那一帮子做买卖的对于尚在试验阶段的东西激动不已。”

  “我知道这一点,”萨姆说,“而且我同意这样。”他清楚,每家医药公司都永远有拉锯式的斗争,其中一方是销售和制造部门;另一方是研究部门。正像推销人员表述的,“研究人员总是要等到他们对每一项该死的细节都有百分之一百一十的把握才肯说,‘行了,咱们去干吧!’”同样,制药厂也急于开动机器生产,不愿意看到市场上的一种新药忽然供不应求。但另一方面,研究人员却责备经商人员,说他们“只想拚命地把药品投放市场,哪怕试验只有百分之二十有效,就为了要击败竞争者,为了要抢先销售。”

  “在我报告中没提而我现在要告诉你的是,”文森特·洛德对萨姆说,“在两种化合物上,我们已取得令人振奋的可喜结果,其一是利尿剂,另一种是控制风湿性关节炎的。”

  “这消息好极了。”

  “还有一种药——德罗基尔——在申请中,等候食品药物局批准。”

  “是那新的降压药吧。”萨姆知道德罗基尔是控制高血压的,这药虽没什么创新,但可能成为赚大钱的畅销药。他问道,“我们的申请有眉目了吗?”

  洛德愠怒地说,“看不出有什么眉目。华盛顿那帮子趾高气扬的笨蛋……”他停了一下。“下星期我还要到那里去一趟。”

  “我还是看不出我那一段有什么错,”萨姆说。“但既然你反应强烈,在董事会开会时我把那一段改一改吧。”

  文森特·洛德点点头,仿佛萨姆的让步是理所当然的。他接着说,“还有我自己关于消灭游离基的研究。我知道,经过这么长时间以后,你认为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我从来没那么说过,”萨姆不同意。“一次也没有!你有时喜欢怀疑,文森特。但我们这里有些人对你有信心。我们也知道重要发明来之不易,也不会来得很快。”

  萨姆对于消灭游离基的目的只有一个粗略的印象。他知道一般说来这是为了消灭药物的毒性,他也知道洛德的这项研究坚持了十来年。如果成功了,应用于商业上的可能性极大。其他情况就不清楚了。

  “你说的这一切,”萨姆说,一边站起身来,“都没有改变我的看法:

  在英国设立研究中心是个好主意。”

  “而我仍然反对,因为无此必要。”研究部主任的回答是坚决的,但就像事后想起似的他又说了一句,“即使你的计划得以推行,那研究机构也得由这里来控制。”

  萨姆·霍索恩微笑了。“这我们以后再谈吧,如果需要的话。”但他心里却在想,让洛德控制英国的新研究所是他最不能容许发生的事情,这一点萨姆心中有数。

  剩下洛德一人时,他走过去把外间的门关上,回来以后倒在椅子上,心神不安。他感到,费尔丁·罗思在英国设研究所这建议他反对没有用,总是要实现的。他把这新发展看成是对自己的威胁,是一种迹象,表明他在公司里科学方面的优势已在下滑。他纳闷,这样滑下去,在他完全消失前能滑多远呢?

  他郁闷地在想,如果他个人的研究项目进展得比目前快一些、好一些,一切就会改观了。既然情况已经这样,他想,在科学上,他拼命一辈子究竟能拿出点什么来显耀一下呢?

  他现在四十八岁,不再是刚获得博士学位时的年轻奇才了。他清楚,甚至他掌握的一些技术和知识也已过时了。是的,他依然广泛阅读,保持信息灵通。但这样得来的知识和自己最早钻研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在科学上你的专业可以发展——就他来说,他的专业是有机化学;自己专业发展时就跟一门艺术一样,你的直觉、你的经验总是而且永远可以指导你前进,不管时隔多久都一样。但比如说在新的遗传工程领域,他就不那么自在,不像那些新从大学来的大批年轻的科学家那样得心应手,这些人中有的是他为费尔丁·罗思招聘来的。

  不过他自忖——再三让自己放心——尽管有变化、有新的知识,在他一直从事的那项研究上,作出重大突破的可能性依然存在,依然可以随时发生。

  在有机化学的参数范围内有一个答案——是他漫长十年中苦心研究,经过无数次试验而提出的许多疑问的一个答案。

  消灭游离基。

  洛德寻求的这一答案一旦找到,将给治疗带来莫大的好处,而且,这在商业上有着无限的前景。但公司里的萨姆·霍索恩及其他人由于科学上的无知,至少没能明白这点。

  消灭游离基将达到什么目的呢?

  回答:这目的基本上很简单但又很伟大。

  像所有和他同行的科学家一样,洛德知道,许多药物作用于人体并参与新陈代谢时,产生出“游离基”,这些成分对人体的健康组织有害,导致不良副作用,有时导致死亡。

  扑灭或“消灭”游离基将意味着有用的药物,即早先由于危险的副作用使人不能服用的其他药物,将得以被任何人使用而不受其害。而那些受严格限制,用时要冒很大风险的药,则可以像阿司匹林一样地随意服用。

  内科医生给病人开处方时,再也不用担心药的毒性。癌症患者再也不用忍受服用剧毒药的痛苦,那些药虽然能使他们活着,但他们往往同样受折磨,然后因别的缘故死去。剧毒药以及其他药的治疗作用仍将保持,而伤害人的坏作用则由于消灭了游离基而消失了。

  洛德想要制出一种加在其他药物里的药,它使其他药绝对安全。

  这一切是可能的。答案是有的。就在那边藏着,躲躲闪闪的,等着去把它找出来。

  洛德经过十年的探索,认为他已经接近那躲躲闪闪的答案了。成功之酒的芳香他可以闻到,可以感觉到,而且几乎快要尝到了。

  但还要多久呢?唉,他还得等多久呢?

  他突然在椅子上坐直身子,靠意志的力量强把沮丧情绪克服下去。他打开办公桌抽屉,挑了一把钥匙。他决心现在就去——再去一次——到他离大厅只几步路的私用实验室去,他这研究是在那里做的。

  洛德在费尔丁·罗思董事会内的朋友和同伙是克林顿·埃瑟里奇,这位很有成就的纽约名律师自命懂得科学。埃瑟里奇这样自负的原因是,他年轻时在转向学法律以前,曾在医科大学读了两年书。正如一个相识嘲讽他转学时所说的,“克林顿诊断出哪里有大钱,就开出了直通那里的处方。”

  埃瑟里奇现年五十三岁,他那短暂而不完全的学医经历虽然远在四分之一世纪之前,却并没妨碍他信心十足地发表他对于科学问题的看法,而且发表时就像在法庭上发言似地振振有词,仿佛在暗示:他的话应该刻在石头上留诸后世。

  这态度有助于洛德达到目的,只要洛德迎合埃瑟里奇的心理,假装成在科学上埃瑟里奇和他自己平起平坐。这样,研究部主任自己的观点就经常在公司的董事会上出现。对洛德格外有利的是,他的观点还是通过律师的口才雄辩地讲出来的。

  于是也就毫不奇怪,在专为考虑萨姆在英国建立研究所的建议而召开的董事会上,克林顿·埃瑟里奇对此建议率先发难了。

  会议在博恩顿的费尔丁·罗思总公司大楼里召开。总共十六名董事中的十四名——全是男人——像往常一样围坐在董事会会议室的胡桃木长桌旁。

  微微佝偻的高个子埃瑟里奇,以他那模仿来的林肯式风度亲切地开始了。“你是否指望,萨姆,如果这件亲英国的事情实现了,那边的人会对你非常满意,会邀请你到白金汉宫去用茶呢?”

  萨姆和大家一块儿笑了,然后回了一句,“我所真正追求的,克林顿,是在女王的温莎城堡度一个长长的周末。”

  “好哇,”这律师说,“我想这目的你可以达到。不过照我看来,这也是唯一可以达到的目的。”他严肃起来了。“你所提议的事,我认为忽视了我们自己的国家——也是你的国家——在科学方面的巨大能力和成就。”

  萨姆事先考虑过这次会议,一点也不想回避这场辩论。“我没有忽视美国在科学方面的成就,”他反对说。“我怎能那样呢?我们周围到处是这些成就。我只是想补充一些。”

  另有人插话了,“那么,让我们把钱用来在这里补充。”“英国人自己,”

  埃瑟里奇坚持说,“培育出一种神话,说他们那小岛上的科学如何高人一筹。

  但如果这是事实,为什么英国有它那所谓的‘人才外流’——他们有那么多的最优秀人物火烧着脚似地匆匆忙忙赶到我们这里,参加到美国的研究中来?”

  “他们这样做多半是因为,”萨姆回答说,“我们的设备比较好,用于人员开支和购置器材的资金较多。不过你的问题,克林顿,恰好支持了我的论点:我国欢迎英国科学家就因为他们质量高。”

  “在你看来,萨姆,”埃瑟里奇问道,“联系到我们这一行,目前科学研究的哪一个领域最重要?”

  “无疑是遗传工程。”

  “一点不错。”律师点点头,对回答感到满意。“那么这是不是事实——你知道,我这样说话是因为我还有些科学知识——美国在遗传学这一领域里处于领先地位并且还将领先下去?”

  萨姆忍不住想笑,但他没有笑。这一次,冒牌科学家可没让自己得到准确的消息。

  “实际上,克林顿,”萨姆说,“这不是事实。早在一六五一年,英国的威廉·哈维就研究了小鸡在蛋内的发育过程,从而奠定了遗传学研究的基础。也是在英国,一九○八年就开始了生化遗传学的研究。在那期间,还有其他的一些发现,此外,有许多工作是美国遗传学家赫尔曼·马勒博士在二十年代和以后做的。但最最辉煌的,有时被称为‘遗传学的爆炸’的成就,又出现在英国——一九五三年在剑桥大学,沃森和克里克两位博士发现了脱氧核糖核酸(简称DNA)的分子构造,并由此获得了诺贝尔奖金。”说到这里,萨姆微笑了。“沃森博士凑巧是在美国出生的,这说明基础科学无国界。”

  有几位董事轻声地笑了,埃瑟里奇居然在情在理地露出愧疚之色。他承认道,“就像我们律师常说的,有些问题恨不得自己当初没有提过。”然后,他毫不动摇地又说,“不管说什么也改变不了我的看法:美国的科学水平是举世无双的;而且,如果我们把自己的力量摊得太开,摊到别的国家去设立机构,那就会影响我们自己研究的质量。”

  有人低声交谈表示同意,这时另一位董事欧文·诺顿用他的指关节在桌上响亮地叩了几声以引起注意。他马上达到了目的。

  诺顿七十五、六岁,是个通讯联络王国(包括一个电视网)的董事长和主要股东,威信很高,有权有势。一般人都认为,费尔丁·罗思有他这样的董事颇为走运。现在,既然大家都盯着他,他那又高又粗的嗓子就大声地讲起来。

  “请允许我提醒大家,我们是在讨论——或者说应该讨论——本公司所面临的严峻的重大难题。我们选举萨姆·霍索恩当总经理,是因为相信他能出主意、想办法,领导有方。而他提出的建议也体现了这三点。可现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呢?我们都被克林顿和其他人劝说得要把这建议否定掉。好吧,就我来说,我不愿意。”

  欧文·诺顿瞟了埃瑟里奇一眼,他俩过去在董事会上就有冲突;接着他的声音变得有讽刺意味了。“我还认为,克林顿,收拾起你那套专向陪审团摇旗呐喊的幼稚论调吧,他们对情况的了解赶不上本董事会成员的。”

  暂时没人吭声,萨姆·霍索恩此刻在想,外界人如果发现公司的董事会并不像许多人估计的那样,难得开一次高水准的会议,将感到多么惊奇。尽管有时也能作出有分量而明智的决定,但经常有多得叫人吃惊的低水准的争论和琐碎的吵闹。

  “说到底,争那个有什么意思,”诺顿继续说,“谁的科学高明——英国的还是我们的?这并不重要。”

  一位董事问,“那什么重要?”

  萨顿用拳头敲敲桌子。“多样化!任何事业,包括我这一行,另有个与原来的完全分开并独立存在的‘思想库’往往很有好处。而使两者分开得最彻底的办法,可能就是让它们隔一个大洋。”

  有人插话说,“这办法也将使花钱没个底了。”

  辩论持续了近一小时,有更多的反对意见和其他想法提了出来。但有几位董事支持萨姆的建议,欧文·诺顿的立场加强了这种支持。最后反对意见消散了。原来的建议最终以十三比一的票数通过,克林顿·埃瑟里奇是唯一的反对者。

  “谢谢你们,先生们,”萨姆表示。“我确实相信这决议一定会产生好的效果。”

  同一天晚些时候,他把西莉亚找来了。

  “你又要调动了,”他没把时间浪费在开场白上。“又得把国际部撇在你身后了。你的新职务是总经理的特别助理,在英国设立研究所一事上,我要你成为我最得力的膀臂。”

  “好哇,”西莉亚接受了;这消息使她高兴,她使自己的语气和萨姆的一样轻快。她认为,萨姆显露出他必然会遇到的种种重压所留下的痕迹。他几乎全秃了,只剩下薄薄的一圈头发。从她自己的角度来看,西莉亚推想,今晚她把这消息告诉安德鲁,那时会为此庆贺一番。

  她问道,“什么时候开始?”脑子里她在盘算:拉丁美洲这一摊工作需要多久可以移交。一个月足够了。

  “我巴不得今天下午就开始,”萨姆回答说。“但我们得给你安排个办公室,所以就定在明天上午九点吧。”

  “你的这项新任务,”萨姆第二天向西莉亚解释说,“时间不会很长。主要就是帮助把研究所在英国建立起来,把人员配齐后开始研究。我想在一年内办成这事,当然越快越好。在这以后,我们将尽快地另给你任务。”

  当务之急,萨姆继续说,是物色并任命一位英国科学家来领导研究所;是确定把研究所设在英国什么地点,然后买下或租下一所房子——最好是现成并能在略加改装后很快适合于新用途的。

  一切事情都将抓紧办——这就是突然把西莉亚从国际部抽出来的原因。

  萨姆本人打头阵,先去物色一位有威信、有能力的研究所主任,当然必要时西莉亚也要予以协助。至于其他事,西莉亚处理的是那些由她提出建议供萨姆和其他人考虑的问题。

  萨姆和西莉亚两人下个星期就要到英国去。去前,他们要找文森特·洛德商量。尽管他反对这计划,但他对英国科学和科学家的情况很熟悉,也许能推荐几个候选人的名字。

  几天以后,萨姆在他的办公室和洛德博士商谈,西莉亚也在场。

  使西莉亚吃惊的是,洛德居然采取合作态度,甚至尽其所能地表示出友好情意。萨姆比西莉亚更了解背景一些,领会到洛德这样做的原因。费尔丁·罗思现在既然已决定在英国开展研究了,洛德就想控制它。但是萨姆仍决心不让这种事情发生。

  “我拟好了一张名单,”洛德告诉他们,“都是些有可能选上的人。你们接近他们时必须谨慎从事,因为他们要么是大学教授,要么已经受雇于我们的竞争对手。”

  萨姆和西莉亚查看了一下名单,上面有八个人的名字。“我们一定小心谨慎,”萨姆答应,“但是我们也要快些行动起来。”

  “你们到那边以后,”洛德说,“还有一件事可以调查一下。”他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叠别在一起的纸和信件。“我和剑桥大学的一位年轻科学家有通信联系。他正在做很有趣的工作,研究智力老化及阿尔茨海默氏症(也叫早老性痴呆症。译者注),但他的经费用完了,需要资助。”

  “阿尔茨海默氏症,”西莉亚说,“那就是大脑不起作用的病,对吗?”

  洛德点点头。“部分大脑出问题,丧失了记忆力。这病慢慢开始,愈来愈严重。”

  尽管研究部主任早先对西莉亚很反感,他逐渐认识到她已是公司少不了的有影响人物;因此继续敌对下去毫无意义。他们甚至逐步做到彼此直呼教名——开始有点别扭,现在已很自然了。

  萨姆从洛德手里把一叠信接了过来,匆匆一翻并读出声来,“马丁·皮特·史密斯博士。”把信递给西莉亚以后,他问洛德,“你建议给予资助吗?”

  研究部主任耸耸肩。“这是难以成功的一种研究。自从一九○六年诊断出阿尔茨海默氏症以后,科学家们一直没探出个究竟来。皮特·史密斯所做的就是研究大脑的老化过程,指望在研究这一过程时能发现阿尔茨海默氏症的病因。”

  “他有多少成功的希望?”

  “很微小。”

  “我们也许提供一些资金,”萨姆说道,“如果我们有时间,我要和他谈谈。但先要办其他事情。”

  正在看信的西莉亚问道,“皮特·史密斯博士可不可能做研究所主任的候选人?”

  洛德看来吃了一惊,接着回答,“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首先,他太年轻了。”

  西莉亚低头看了一眼她刚才看的东西。“他三十二岁。”她笑了。“文森特,你到这里来的时候不也是这年龄上下吗?”

  他严峻地回答,他那惯常的易动怒的脾气又有所流露了。“情况不一样。”

  “我们来谈谈另外这些人吧,”萨姆说。他又回到原来那张名单上。“文森特,请一一简短地介绍一下。”

  一九七二年六月,伦敦的生活丰富多彩,西莉亚尽情地享受着。

  公园和花园里百花盛开——玫瑰、紫丁香、杜鹃花、蝴蝶花——空气里弥漫着各种花的芳香。游客和伦敦市民都沐浴在暖和的阳光下。军旗敬礼分列式——庆祝女王生日的军队仪式——是生气勃勃的军乐队表演,令人眼花缭乱。在海德公园,衣着优雅的骑手骑着马在罗登马道上慢跑。附近,沿着弯弯曲曲的塞彭坦小溪,儿童们欢快地在喂鸭子,而鸭子和水里游泳的人在争地盘。在埃普索姆赛马场,一年一度的赛马会已经举行,这是多年的传统,有气派,热闹非凡。这年夺魁的是一匹名叫罗伯托的小公马和骑师莱斯特·皮戈特,他已是第六次获胜了。

  “这个季节来到英国简直不像是来工作的,”西莉亚有一天对萨姆说。

  “我觉得似乎我应该付给公司钱,因为公司这时节让我来享受。”

  她住在骑士桥的伯克利饭店,从那里出发,她过去几星期已跑了十几个地方,为费尔丁·罗思物色可设研究所的地点。安德鲁离不开诊所,没有陪她来,因此西莉亚是一个人。萨姆和他妻子莉莲则住在克拉里奇饭店。

  现在是六月份的第三个星期。西莉亚来到霍索恩夫妇下榻的克拉里奇饭店的套间,她是来报告她选址情况的。

  “你知道,我在这里几乎到处都走遍了,”她对萨姆说,“我认为最适合我们建立研究所的地方是在埃塞克斯郡的哈洛。”

  莉莲说,“我从来没听说过这地方。”

  “那是因为哈洛是个小村子,”西莉亚解释说。“现在它是所谓的什么‘新城镇’,英国政府搞了三十多个这一类的‘新城镇’,为了把人口和工业从大城市里分散出去。”

  她接着说,“这地点符合我们所有的要求:离伦敦近,有快车在那里停站,公路良好,附近还有机场。有不少住房和学校,周围是开阔的农村——

  研究人员在那里住家太好了。”

  萨姆问,“找到房子没有?”

  “也有一点眉目。”西莉亚查看自己的笔记。“一家名叫科姆思拉斯特的公司,是生产对讲电话装置、防盗警铃等小型通讯器材的,它在哈洛有个厂,但现在公司方面资金陷入困境,办不起这个厂了。该厂面积和我们需要的差不多。厂内空空的,科姆思拉斯特公司正在找马上付现钱的买主。”

  “这房子可以改装成实验室吗?”

  “很方便,”西莉亚摊开了几张蓝图。“我带来了他们的图纸。我还和一个承包商谈过。”

  “你们这对搭档考虑那枯燥事情的时候,”莉莲说了一句,“我可要到哈罗德公司(伦敦一家著名的百货商店。译者注)买东西去了。”

  两天以后,萨姆和西莉亚驱车前往哈洛。萨姆开着租来的美洲虎牌汽车,在伦敦清晨的车流中觅路向北驶去,西莉亚则浏览当天的《国际先驱论坛报》。

  头版上的报道预言,停顿已久的越南和平谈判即将在巴黎恢复。在马里兰州的一家医院里,亚拉巴马州州长乔治·沃利斯脊梁上的一颗子弹被成功地取了出来,那是在一个月前一次未遂行刺中打进去的。尼克松总统在评价越南战争的谈话中,向美国人保证说,“河内在这场孤注一掷的冒险中正遭受着失败。”

  一条从哥伦比亚特区华盛顿来的消息似乎特别引人注目,它描述了一次盗窃——在一个叫“水门”的地方,有人闯入民主党总部。看来这是小事一桩,西莉亚不感兴趣,把报纸放开了。

  她问萨姆,“你最近几次的会见怎样?”

  他做出副苦相。“不好。你的进展比我快。”

  “找地方、找房子比找人才容易些,”她提醒他说。

  萨姆根据洛德提供的人选名单,正在一个个物色研究所的领导人。“到目前为止我看到的人当中,”他向西莉亚吐露,“多数都太有点像文森特了——有他们各自的定见,有地位意识,而他们搞研究的最佳年岁可能已经过去。我想找的则是这样的人:有振奋人心的设想,能力当然很强,也许年轻一些。”

  “即使你遇到这样的人,你怎么能一见就知道呢?”

  “我会知道的,”萨姆说。他微笑了。“也许就跟爱上一个人一样,你也说不清为什么。一旦发生了,你就准能知道。”

  伦敦和哈洛之间二十三英里的路程越走车辆越多。后来离开了A414干道,他们进入一个芳草萋萋的地区,道路宽阔,有许多漂亮住宅,有时住宅之间空着大片土地。这里考虑得很周到,工业区离得较远,避开了该地的住宅区和游乐区。有些古老的建筑还保留着。当他们经过一座十一世纪的教堂时,萨姆把车停下说,“咱们下车走走吧。”

  “这是一片古老的土地,”他们漫步并环顾这半现代化半农村风光的景色时,西莉亚说。“曾出土过二十万年前旧石器时代的遗物。撒克逊人在这里住过;哈洛这地名是撒克逊语,意思是‘军队的高地’。公元一世纪,罗马人在这里建立了定居点,还造了一座神殿。”

  “我们也要在这里的历史上加一笔,”萨姆说,“哦,我们特意来看的那个厂子在什么地方?”

  西莉亚指着西面。“那边,在那些树的后面。它在一个叫做‘塔林’的工业区内。”

  “好,咱们去吧。”

  现在,上午已过了一半。

  萨姆把车停在厂房外,打量着这寂然无声的空汤荡的厂房。它的一部分原打算作办公室和展出产品的地方,有两层楼,是混凝土和玻璃结构。其余部分是金属包的钢结构平房,原准备用来作车间。即使单从外面看,萨姆就明白西莉亚的汇报一点没错——整个建筑易于改建成搞研究用的实验室。

  在他们前面不远,另一辆汽车停在那里。此刻车门打开,下来一个矮胖的中年人,向美洲虎牌汽车走来。西莉亚介绍说,这人是拉马尔先生,是房地产公司的代表,西莉亚安排他来见面的。

  握手以后,拉马尔拿出一串丁当直响的钥匙。“买牲口棚总得看棚里的干草,否则就不合情理了,”他和和气气地说。他们三人走向正门,进去了。

  半小时后,萨姆把西莉亚拉到一边,悄声对她说,“这房子很合适。你可以让这人知道我们对此很感兴趣,然后吩咐我们那些律师去洽谈。告诉他们尽可能快地把一切事办完。”

  西莉亚去和拉马尔谈话时,萨姆回到美洲虎车旁。几分钟以后,西莉亚过来了,他说,“我忘了告诉你,我们要到剑桥去。因为从伦敦到哈洛已走了一半路,我已接好头去见皮特·史密斯博士——他就是那个研究大脑老化、研究阿尔茨海默氏症的人,他曾要求资助。”

  “你有时间见见他我很高兴,”西莉亚说。“你本来以为可能没时间的。”

  在明媚的阳光下,他们又在乡间开了个把小时车,刚过中午十二点,就到了剑桥的特朗平顿街。“这是个历史悠久的可爱城市,”萨姆说。“你左边是彼得楼——最古老的学院。你从前到过这里吗?”

  西莉亚看着鳞次栉比的有名古建筑一个接一个,直看得如痴如迷,回答说,“没有。”

  萨姆半路上停车挂了电话,在花园楼饭店订了午餐。马丁·皮特·史密斯将在那里与他们见面。

  这家饭店的周围一派田园风光,景色如画,贴近“后院”——这是些经过着意点缀的花园,从这里可以看到许多学院的优美背景——而在剑河岸边,只见河里的几艘方头平底船上,人们撑着篙前进,既悠闲自在,有时还漫无目的。

  在饭店的门厅里,皮特·史密斯先发现了他们并走了过来,西莉亚一眼就得出印象:这是个粗壮、结实的年轻人,一头需要修剪的金头发乱糟糟的,他那孩子气的突然微笑使他粗犷的四方脸上平添了一些皱纹。她认为,不管皮特·史密斯可能有什么别的特点,他反正不漂亮。但她感觉到面前这人有着一往无前的坚强性格。

  “我想两位是乔丹太太和霍索恩先生吧?”这话直截了当、有教养、毫不做作,与皮特·史密斯坦率的外表很相称。

  “没错儿,”西莉亚回答。“只不过,以重要性来说,次序应该倒过来。”

  又是忽然一笑。“我要尽量记住这一点。”

  他与西莉亚和萨姆握手时,西莉亚注意到皮特·史密斯的衣着:一件优质手织厚呢的上衣袖口已磨破,肘部有补钉;下面是一条没熨过的灰色脏裤子。

  他马上看出她的心思,大大方方地说,“我从实验室直接来,乔丹太太。我有套服。如果我们不是在工作时间见面,我就穿那个了。”

  西莉亚脸红了。“我真难为情。请原谅我的失礼。”

  “没必要。”他的微笑使西莉亚释然。“我只不过喜欢把事情说清楚。”

  “好习惯,”萨姆赞赏说。“我们进去用餐吧,好吗?”

  在餐桌上,他们可以看到满是玫瑰的花园,再过去是一条河。他们各自都要了杯酒。西莉亚和往常一样,要了加柠檬汁的鸡尾酒;萨姆要的是马丁尼酒;皮特·史密斯则要白酒。

  “我从洛德博士那里知道你正在进行的研究,”萨姆说,“了解到你要求费尔丁·罗思给予资助,以便你的研究可以继续下去。”

  “没错,”皮特·史密斯承认说,“我的项目——研究智力老化及阿尔茨海默氏症——没有钱了。大学没钱可给,至少不能分配给我,因此我得另找来源。”

  萨姆告诉他说,“这并不少见。我们公司确实资助学术研究,只要我们认为研究有价值。因此,咱们这就来谈谈你的研究吧。”

  “好。”皮特·史密斯博士第一次显得有点儿紧张。西莉亚猜想,大概因为资助对他很重要。“先从阿尔茨海默氏症说起吗——你们对此病是否有所了解?”他问道。

  “极其有限,”萨姆说。“因此,就当我们一无所知吧。”

  年轻的科学家点点头。“它并不是一种很时髦的病——至少,眼下还不是。而且,对于病因只存在一些推测,并没有怎么弄清楚。”

  “不是说大多是老年人得这种病吗?”西莉亚问道。

  “对,大多是五十岁以上的;尤其是六十五岁以上的。不过,年轻一些的人也可以得阿尔茨海默氏症。有二十七岁就得病的病例。”

  皮特·史密斯呷了一口酒,接着说下去。“这病是以记错事逐渐开始的,对一些简单的事情忘记了,比如怎样系鞋带,电灯开关是干什么用的,用餐时他经常坐在哪个位置。然后,随着病情恶化,记忆力越来越差。病人往往认不出任何人,甚至认不出丈夫或妻子。他们可能忘记怎样进食,而不得不由别人喂食;口渴时,他们可能都不会找人要水喝。他们往往毫无自制力,情况严重的还撒野、搞破坏。最终他们死于这病,不过要拖十到十五年——对于和这种病人生活在一起的人来说,这些岁月是极其痛苦难熬的。”

  皮特·史密斯停了一会儿,然后对他们讲,“脑子里的变化,在尸体剖检时可以看出。阿尔茨海默氏症侵袭大脑皮层中的神经细胞——这里是管感觉和记忆的。这种病扭歪或割断神经纤维和末梢,使大脑内布满了一种叫做斑的微细物质。”

  “关于你的研究,我看了一点材料,”萨姆说,“不过我想你亲自给我们谈谈你现在的研究方向。”

  “是遗传学方向。由于没有阿尔茨海默氏症的动物模型——就我们所知,没有动物得这种病——我拿动物做研究,是在化学的基础上研究智力的老化过程。你们知道,我是研究核酸化学的。”

  “我的化学有点儿荒疏了,”西莉亚说,“但据我所知,核酸是脱氧核糖核酸的‘建筑材料’,而脱氧核糖核酸则构成我们的基因。”

  “正确,并没怎么荒疏。”皮特·史密斯微笑道,“很可能将来医药方面会出现巨大的进步,只要我们对脱氧核糖核酸的化学性质了解得更多一些,这将告诉我们基因怎样起作用,为什么有时出问题。这是我现在从事的研究,就是用大小老鼠作试验,想找出动物的信使核糖核酸——这是根据动物的脱氧核糖核酸复制出来的样板——随着年龄而变化的各种区别。”

  萨姆插话说,“但阿尔茨海默氏症和正常的老化过程是两码事,对吗?”

  “表面上是这样,不过可能有共同之处。”皮特·史密斯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西莉亚可以感觉到,他像一个教师似的在组织自己的想法,以便把他习惯用的科学术语说得通俗易懂一些。

  “阿尔茨海默氏症的患者出生时,他含有遗传密码信息的脱氧核糖核酸就可能已有畸变。但是,另外一些人虽然生来有较多正常的脱氧核糖核酸,却可以因其环境,也即人的身体受到损害,以致也产生畸变,比如通过抽烟或有害的饮食等等。在一段时间内,我们固有的脱氧核糖核酸维修机能能应付这一情况,但随着年龄增长,这种与生俱来的维修机能逐渐变慢甚至完全不起作用。我研究的部分课题就是找出变慢的原因……”

  解释完以后,西莉亚说,“你真是天生的教师。你喜欢教书,对吧?”

  皮特·史密斯似乎感到奇怪。“在大学里总是要教教书的。不过,你说得对,我喜欢教书。”

  此人的有趣性格又展现了一个方面,西莉亚心里在想。

  她说,“我开始了解你研究的课题了。你离找到答案还有多远呢?”

  “或许有若干光年。也可能很接近答案了。”皮特·史密斯那真诚的微笑闪现了一下。“资助我的人是要冒风险的。”

  饭店侍者送来了菜单。他们停下来点菜。

  他们点完菜以后,皮特·史密斯说,“我希望你们到我的实验室去看看,在那里我可以把我想做的事情讲得清楚些。”

  “我们是想去的,”萨姆说。“一吃过饭就去。”

  他们用餐时,西莉亚问道,“皮特·史密斯博士,你在剑桥大学什么职位?”

  “我被任命为讲师;大抵相当于美国的助理教授。这就意味着在生化大楼有我做实验的地方,有一名技师帮我忙,可以自选研究项目。”他停了一会儿又说,“所谓自选,是指在我自己能找到资助的情况下自选。”

  “谈到资助的问题,”萨姆说,“我记得你提出的数字是六万美元。”

  “是的。这笔钱要管三年,起码要这么多钱我才能勉强把研究搞下去—

  —用于买设备和动物,雇三位全日来工作的技师,还有进行实验的费用。这里边我个人用不上一元钱。”皮特·史密斯做了个鬼脸。“反正这也一样,总归是一大笔钱,对吗?”

  萨姆严肃地点点头。“对,是不少。”

  但是这算不了什么。萨姆和西莉亚两人都明白,对于费尔丁·罗思或任何大医药公司说来,六万美元比起他们每年的研制费简直微不足道。和往常一样,问题在于:皮特·史密斯博士的研究项目将来有没有足够的商业前景,值不值得投资?

  “我得到个印象,”西莉亚对皮特·史密斯说,“你对阿尔茨海默氏症这一课题颇有献身精神。有没有什么特殊原因促使你开展这项研究?”

  年轻的科学家迟疑了一会儿,接着,他直视着西莉亚的眼睛,说道,“我母亲今年六十一岁,乔丹太太。我是她唯一的孩子;毫不奇怪,我们母子一直很亲。她得阿尔茨海默氏症已四年了,病情越来越严重。我父亲尽力照料她,我也几乎每天去看她。可惜她根本不知道我是谁。”

  剑桥大学的生化大楼是一幢新文艺复兴时期式样的三层红砖房,外观平淡无奇。它所在的网球场路无甚可观,附近也没网球场。马丁·皮特·史密斯是骑自行车赶来吃饭的——看来这是剑桥人标准的交通工具。此刻他使劲地蹬着车在前面领路,萨姆和西莉亚则开着美洲虎牌的小轿车跟着。

  他们在生化大楼的前门下车后,皮特·史密斯提醒说,“我想应该事先打个招呼,以免你们吃惊,我们这里的条件并不最好。我们总是拥挤不堪,面积不够,”——又倏忽一笑——“而且常常缺经费。有时外界人士看到我们的工作地点和条件会吓一跳的。”

  尽管有言在先,几分钟以后西莉亚还是吓了一跳。

  趁皮特·史密斯离开他们一会儿,她悄声对萨姆说,“这地方真可怕——像个地牢!在这里干,谁能出成果呢?”

  进去以后,他们就下楼到地下室去。过道光线很暗。一长串小房间显得肮脏、凌乱,而且堆满了旧器材。总算走到了一间实验室,比一幢小房子里的厨房大不了多少。皮特·史密斯说,这就是他工作的两间实验室之一,而且这两间还是他和其他研究别种课题的讲师共用的。

  他们谈话时,那讲师及其助手进进出出好几次,使私下交谈难以进行。

  实验室中有几张陈旧的木制工作台,一个个挨得很近,以尽量利用有效空间。工作台上有旧式的煤气和电源插座,插座上接头和插头不少,既凌乱,很可能也不安全。墙上有一些做工粗糙的架子,塞满了书、纸张,还有些显然废弃不用的器材。西莉亚注意到其中有些过时的曲颈瓶,她记得十九年前她做化学试验时用的就是那式样的。工作台的一部分权当书桌,前面有一把硬邦邦的细骨靠椅。还看得见几只肮脏的喝水缸子。

  一张工作台上有好些铁丝笼子,里面装着二十只左右的老鼠——两只老鼠占一个笼子,活动状态各不相同。

  实验室的地板大概好一段时间没清扫过了。墙上又高又小的窗户也没擦过,从那里看出去,只见停放着的一些汽车的下半部分和车轮子。这景象真叫人丧气。

  “不管这一切表面现象,”萨姆对西莉亚说,“不要忘记,这里创造了不少科学方面的历史。一些诺贝尔奖金获得者在这些房间里工作过,在这些过道里走动过。”

  “说得对,”马丁·皮特·史密斯欢快地说;他走过来时恰好听到这最后一句评论。“弗雷德·桑格就是其中之一;他就在我们楼上这间实验室里发现了胰岛素分子里的氨基酸结构。”他见到西莉亚在看那些旧仪器。“在院校实验室里,我们从来不扔掉任何东西,乔丹太太,因为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用到它。出于必要,我们的许多仪器设备都是自己临时凑合或做成的。”

  “美国大学里也是这样的,”萨姆说。

  “尽管如此,”皮特·史密斯表示,“所有这些,一定和你们两位熟悉的那种实验室完全不同。”

  回忆起费尔丁·罗思在新泽西的那些实验室,宽敞、洁净、设备齐全;西莉亚回答说,“老实讲,是不同。”

  皮特·史密斯搬来两只凳子。他让西莉亚坐那靠椅,萨姆坐凳子,他自己在另一只凳子上落座。

  “我必须公道地告诉你们,”他说,“我在这里想做的不光牵涉到科学上的难题,还有大量技术上的难关。想要找到的是一种传递信息的方法,将脑细胞核的信息传到能产生蛋白质和缩氨酸的细胞机能上去……”

  他讲着就兴奋了起来,不知不觉地用上了科学术语。“……从大小老鼠身上抽出一部分含信使核糖核酸(mRNA)的混合物,放到无细胞的仪器里……核糖核酸(RNA)的复制品是可以产生蛋白质的……一串信使核糖核酸可能为许多蛋白质定下其遗传密码……然后蛋白质可以通过电泳现象分离出来……可能有一种技术能利用逆向转录酶……然后如果核糖核酸和脱氧核糖核酸并不化合,那就意味着大老鼠已丧失产生基因的能力,于是我们就开始研究哪些缩氨酸起了变化……最终我要找到某一种缩氨酸……”

  谈话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时而萨姆插进几个精明的细节问题;西莉亚对此印象很深。尽管萨姆没受过科学训练,但他在费尔丁·罗思工作的岁月里,他吸收了很多当代科学的知识,现在效果显示出来了。

  在整个谈话过程里,皮特·史密斯的热情感染了他们两人。一边他在讲——他的话清楚、简洁,显然出自一个受过训练、思路明晰者之口——一边他们更尊重他了。

  快要谈完时,这位科学家指着笼子里的老鼠说。“这些只是少数。我们还有好几百只在动物室里。”他碰碰一个笼子,里面一只已睡着的大老鼠动了一下。“这老家伙已两岁半了,相当于人类中一个七十岁的老头。今天是它的最后一天。明天我们就把它宰了,然后把它脑子的化学构成和性质同刚出生几天的老鼠的脑子作一比较。不过要得到我们寻求的答案,还需要很多老鼠,需要很多化学分析,需要很多很多时间。”

  萨姆点点头表示理解。“根据我们自己的经验,我们知道时间因素的重要。现在请概括一下,博士——你认为你的长远目标是什么呢?”

  皮特·史密斯在回答以前考虑了一下。接着他审慎地说,“通过对基因的不断研究,找到使年轻人记忆力强的大脑缩氨酸,但这些人变老后体内就不再产生这种缩氨酸了。于是,当我们找到并分离出这种缩氨酸以后,我们要通过遗传学的技术学会制造这种缩氨酸。在那以后,任何年龄的人都可以用缩氨酸,使记忆力尽量不减退,尽量不健忘——说不定还能彻底消除智力老化现象。”

  这冷静的总结十分感人,既信心十足,却又毫不浮夸。两位客人听得都似乎不愿打破随后的沉默。尽管周围环境阴沉凄凉,西莉亚置身其间,忽然有一种此刻神圣难忘的感觉,一种正在创造历史的感觉。

  是萨姆先开了口。“皮特·史密斯博士,现在你可以得到你所要的资助了。此时此刻,你要的数目已被批准。”

  皮特·史密斯似乎迷惑不解。“你是说……就这么简单……这样就行了?”

  现在轮到萨姆微笑了。“作为费尔丁·罗思医药公司的总经理,我有一定的权力。行使这种权力偶尔使我很高兴。”他补充说,“唯一的条件就是通常的那一条,也是这一类安排中不言而喻的:希望能保持联系,了解你的进展情况,你可能生产出来的任何药物让我们最先试制。”

  皮特·史密斯点点头。“那当然,理当如此。”他似乎仍有点昏昏然。

  萨姆伸出的手被年轻的科学家握住了。“祝你交好运!”

  半小时以后,生化大楼到了午茶时间。在马丁的邀请下——现在他们三人之间已彼此直呼其名了——他们上楼去吃茶点。茶点由台车推到休息厅里供应。三人端着各自的茶杯和茶盘,走到教工茶室去。马丁解释说,那是在这儿工作的科技人员和他们客人的交际中心。

  茶室和大楼的其余部分一样朴实无华,里面有长桌和木椅,既拥挤又嘈杂。科学家们男女老少、高矮胖瘦、各式各样的都有,但传来让人听到的谈话片断却与科学绝对无关。一处讨论的是公家停车场的问题,一位年长的教员激烈地抱怨,说是对某个年轻人的偏袒使他丧失了停车的地盘。旁边,一个留着须、穿着白大褂的热心人在报告剑桥一位酒商的“轰动大贱卖”,并建议别人去买一瓶“默尔索尔特”酒。另一群人则在分析城里新上映的电影《教父》——由马伦·白兰度和艾尔·帕西诺主演。

  挤来挤去,又和别人换了位置,马丁·皮特·史密斯总算给他们三人找到一个角落。

  “总是这样的吗?”西莉亚问道。

  看来,马丁给这话逗乐了。“通常是这样。而且几乎每个人都到这里来。

  这是我们中一些人互相见面的唯一时间。”

  “在我看来,”萨姆说,“你们这座楼里的格局不能让人家免除干扰。”

  马丁耸耸肩。“有时甚至是妨碍。但逐渐就习惯了。”

  “但是为什么非得你们去习惯呢?”没听到回答,萨姆压低声音以免附近的人听见,接着说下去,“我倒在想,马丁,在条件优越,设备和助手都多一些的情况下,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照旧搞你目前的研究。”

  这科学家略带笑意地问,“条件优越,在什么地方?”

  “我要提的建议,”萨姆说,“毫无疑问你已经猜到了,就是你离开剑桥大学到我们费尔丁·罗思来工作。对你来说,那里有许多有利之处,而且就在我们打算建立在英国的——”

  “请原谅!”马丁插进来说,显得很担心。“我可以提一个问题吗?”

  “当然。”

  “你们公司提出资助,是否以上面说的为条件?”

  萨姆回答,“绝对不是。你已经得到资助了,这资助不带任何附加条件,只除了前面我们刚才双方同意的那一点。对此,我向你保证。”

  “谢谢。刚才我有点儿担心。”又是那开朗、孩子气的微笑。“我不愿意不讲礼貌,不过我想有些话我还是讲明的好,免得浪费我们双方的时间。”

  这回是西莉亚搭腔了,“你讲吧。”

  “我是搞学术研究的人,打算一直这样,”马丁声称。“我不想讲所有的原因,只讲一条,自由。我的意思是,自由做我愿意做的研究,而没有任何商业上的压力。”

  “你到我们这里来,还可以自由……”萨姆刚开始讲,看见马丁在摇头,就没讲下去。

  “那里总要考虑商业因素的。请告诉我实话——对吗?”

  萨姆承认说,“嗯,有时是要考虑考虑的。我们毕竟是做生意的。”

  “确实如此。但这里不存在任何商业上的考虑。只是纯科学,只是探索知识。就我说来,我要保持这个样子。你们还要茶吗?”

  “不要了,谢谢,”西莉亚说。萨姆也摇摇头。他们站起身离开。

  走到外面的网球场路,站在租来的美洲虎牌轿车旁时,马丁对萨姆说,“谢谢你说的一切,包括去你们那里工作的建议。也谢谢你,西莉亚。但我还要在剑桥待下去。除了这座大楼不谈以外”——他往后看了看,扮了个鬼脸——“这儿可是个美好的地方。”

  “我们来这里很高兴,”萨姆说。“至于替我们工作的问题,尽管你的决定使我很遗憾,我能理解。”

  他进了车子。

  西莉亚坐在他身旁,从已被摇下的车窗里对马丁说,“剑桥是一块美丽的地方。此前我从没有来过。我希望抽时间再来看看。”

  “好,说定了!”马丁说。“你在英国还要待多久?”

  她考虑了一会儿。“可能还有两个星期。”

  “那么何不再来待上一天?到这里来挺方便。我很乐意领着你到处看看。”

  “我也很乐意这样,”西莉亚说。

  萨姆把汽车发动时,西莉亚同他约好十天以后再来——也就是下下个星期天。

  西莉亚和萨姆坐在驶回伦敦的美洲虎牌轿车里,没有说话,各人想着自己的心事。一直到他们已离开剑桥,开上A10号路朝南而去的时候,西莉亚才开了口。

  她轻声说,“你想要他来,对吧?你想要他来领导我们的研究所。”

  “当然罗。”萨姆简洁地回答,声音显得失望。“他很突出,我看是个天才,是我到这里以后所见到的最出色的人。但是见鬼,西莉亚,我们得不到他!他是个搞学问的,而且他要一直这样。你听见他的话了,显然什么也不会使他改变主意。”

  “我半信半疑,”西莉亚若有所思地说。“我对这点是半信半疑的。”

  后来几天,萨姆和西莉亚很忙,安排着把费尔丁·罗思的研究所设在哈洛的一些具体问题。做这些必需的工作时,总觉得不如人意。他们两人的懊丧——认定马丁·皮特·史密斯博士是研究所主任的最佳人选,但萨姆还深信不疑:马丁决不会同意从学术界转到企业界来——使他们深感失望,难以排解。

  在他们去过剑桥后的那个星期里,萨姆声称,“我看了好几个候选人,但没有一个人的能力及得上皮特·史密斯,真遗憾,他使我再也看不上别人了。”

  西莉亚提醒萨姆,她下个星期天还要去见马丁,让他领着逛剑桥。这时萨姆阴郁地点点头说,“当然,你尽力而为,但我并不乐观。他有献身精神,是个意志坚定的年轻人。有自己的主意。”

  然后萨姆告诫西莉亚说,“你和马丁谈话时,无论如何不要提钱的问题——我指的是如果他来我们这里,我们将给他多少薪水。不用我们说,他也清楚,那与他目前的收入相比要大得多。但如果你挑明了,就似乎我们认为可以把他买到手,他就会把我们看成又是两个狂妄无礼的美国人——满以为世上万物都可以用美元买到。”

  “但是萨姆,”西莉亚不赞成,“如果马丁来费尔丁·罗思,你总得有个当口讲一讲薪水问题。”

  “是要在一定的当口讲一讲的,但不能主动先说,因为钱绝对不是主要问题。请相信我,西莉亚,我知道这些学究型的人是非常敏感的,如果你以为马丁有改变主意的可能性,那么别由于鲁莽行事把这可能性打消了!”

  “算我感兴趣吧,”西莉亚问道,“究竟是个什么数目?”

  萨姆考虑了一会儿。“据我所知,马丁年薪大约两千四百英镑;大致相当于六千元。我们准备开始时给他四五倍的钱——比如说,两万五到三万元,外加红利。”

  西莉亚轻轻吹了一声口哨。“我不知道差距这么大。”

  “但是搞学问的人知道。尽管他们知道,他们还是宁愿只搞学术研究,认为思想上自由一些,并认为大学环境对科学工作者来说更具‘纯研究性质’。你也听见马丁说起过‘商业上的压力’以及他对这压力会反感到什么地步。”

  “我听见的,”西莉亚说。“但你和他争辩,说压力不大。”

  “那是因为我站在企业界的立场上,而且我的职位使我有这看法。但咱俩私下说说:我承认,也许马丁是对的。”

  西莉亚将信将疑地说,“在大部分事情上我同意你的观点。但对那整个事情我可有点犹豫。”

  她认为这次谈话不太顺利,后来她又想了很久。她下了决心,像她对自己说的,“再听听别人的意见。”

  星期六,也即去剑桥的前一天,她和安德鲁和孩子们通了电话——在逗留英国的一个月期间,她每周至少和家里通两次电话。他们双方都为她即将回家而高兴,现在这已不到一个星期了。谈完家常话以后,西莉亚告诉安德鲁关于皮特·史密斯博士的情况,说到他使他们失望,并说了她和萨姆在这问题上交换的意见。

  她还告诉安德鲁,第二天她要去见马丁。

  “你认为他会改变主意吗?”安德鲁问。

  “我直觉地感到这有可能发生,”西莉亚回答。“或许要在一定的条件下发生,但我不知道究竟是些什么条件。但明天我们谈话时,我不愿做把事情弄糟的事。”

  电话里沉寂了一会儿,她可以感觉到她丈夫在反复思索,心里在掂量。

  然后他说,“萨姆说的话部分正确,但也许不完全正确。我的经验是,让一个人知道他有很高的经济价值的做法,不会使他受辱。事实上,我们中大多数人很喜欢听这种话,即使并不想接受人家准备给的那笔钱。”

  “讲下去,”西莉亚说。她尊重安德鲁的智慧,他有一下子就说中要害的本领。

  他继续说,“根据你的描述,皮特·史密斯是个直爽的人。”

  “非常直爽。”

  “在这种情况下,我建议你以同样的方式和他打交道。为了要猜透他心意,把事情弄得很复杂之后,你反而会达不到目的。再说,拐弯抹角也不是你西莉亚的风格。还是以本色相见,那样的话,如果看来谈到钱——或别的什么——很自然,那你就只管谈。”

  “亲爱的安德鲁,”她回答,“要是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哪?”

  “没有要紧事了吧,我想。”他又加了一句,“你既告诉了我明天的日程,我可得承认:对于你和皮特·史密斯有一丁点儿忌妒。”

  西莉亚笑道,“纯粹是业务关系。以后也是这样。”

  现在已是星期天了。

  西莉亚独自坐在从伦敦开往剑桥的早车里,她乘的是禁止吸烟的头等车厢,她让头靠在身后的软垫上,全身放松地开始利用这七十五分钟的旅程整理自己的思想。

  一大早,她从饭店乘出租汽车来到利物浦街火车站——这是维多利亚时代的遗物,由铸铁和砖构成,样式难看;而从星期一到星期五都拥挤喧闹,只在周末安静一些。这安静意味着:当这柴油——电气列车隆隆驶离站台时,车上没什么乘客。对这种清静,西莉亚很高兴。

  她回顾了两星期来的经历和谈话,还是弄不清究竟今天听谁的劝告好—

  —听安德鲁的还是听萨姆的。与马丁相见,表面上是一般的社交活动,但可能对她本人和费尔丁·罗思都至关重要。萨姆的告诫言犹在耳:“别由于鲁莽行事把这可能性打消了!”

  车轮在铁轨上滚动的有节奏声音,使她有点昏昏欲睡。七十五分钟过得很快。火车减速开进剑桥站时,马丁·皮特·史密斯正在站台上等候,令人愉快的满面笑容表示出他真诚的欢迎。

  虽已四十一岁,西莉亚知道自己看起来很帅,她也感觉得到这点。她柔软的棕色头发剪得短短的,身材苗条、亭亭玉立,高颧骨的脸由于近几个星期的户外活动和难得如此之好的英国夏日,已晒得黑黝黝的,显得很健康,而今天天气依然宜人。

  近来她已开始有几绺灰白头发了。这种时光流逝留下的痕迹很少使她伤感,当然偶尔也用染发水掩饰一下。昨天晚上她就用过染发水了。

  她穿的是夏日服装,一件绿白相间的透明薄纱连衣裙,里面的衬裙饰有花边,脚登一双高跟白色凉鞋,头戴一顶宽边白草帽。这一身装束都是上星期在伦敦西区购置的。因为在新泽西整理行装时,她没想到在英国会需要这种热天穿的衣裳。

  她走下火车时,感觉到马丁赞赏的目光。他一时都说不出话来,接着,在握她伸出的手时,他才说,“嘿,你真漂亮!你来了我很高兴。”

  “你本人也挺帅。”

  马丁笑了一声,又闪现出孩子气的微笑。他穿着一件藏青茄克衫,一条白色法兰绒长裤,衬衫敞着衣领,没系领带。“我说过我要穿套服的,”他说。“但我发现了这一身多年没穿过的衣服。这样看来随便一些。”

  他们走出车站时,西莉亚挽住他的胳臂。“我们到哪里去?”

  “我的车在外边。我想过,我们先开车转转,然后走去看看几个学院,再就是去野餐。”

  “这安排非常好。”

  “今天你在这里,还有什么别的事想做做,想看看吗?”

  她犹豫了一下,说,“是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见见你的母亲。”

  马丁吃了一惊,扭头看着她。“我们一圈玩过后,我可以立即把你领到我父母家中去,如果那确实是你想做的事。”

  “确实,”她说,“那是我想做的。”

  马丁驾的是一辆莫里斯牌的微型车,也不知用过多少年了。他们挤了进去,他开着车在剑桥几条古老的街上兜了一圈,然后在“后院”旁的女王路停下。他对西莉亚说,“我们从这里走起。”下车以后,他们就沿着一条大路走向剑河上的国王桥。

  西莉亚在桥上站住了。她用手在额头上挡住上午明亮的阳光,惊叹道,“我很少见到比这里更美的景致。”

  马丁在她身旁轻轻地说,“国王学院的教堂——这是最壮丽的景色。”

  前面就是平静的草地和绿叶成荫的树木。再过去就是那著名的小教堂——只见在壮丽的拱形屋顶和一些彩色玻璃窗之上,矗立着许多塔楼、坚实的扶壁和高耸的尖顶。教堂两侧是些灰白色的石砌学院大楼,相得益彰地给人增添了历史感和崇高感。

  “让我来充当导游,”马丁说。“大致是这样的:我们学校成立很早,一四四一年,亨利六世开始修建你眼前这座教堂,而南边那座彼得楼造得更早一些,是它推动了一二八四年‘剑桥要探索知识’这一活动。”

  西莉亚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一个真正属于这里的人怎么可能离开它?”

  马丁回答,“许多人从没离开过。有些伟大的学者在剑桥生活、工作了一生。我们中有些人——年轻些的、在世的——也有同样的想法。”

  他们在剑桥时而驱车前进,时而走路,在这两小时中西莉亚逐渐了解并爱上了剑桥。一些地名她记住了:杰塞斯·格林、仲夏公园、帕克氏地段、科沼泽地、拉马斯地段、三一学院、女王学院、纽纳姆学院等等,地名一个接一个似乎没个完,马丁的知识似乎也无边无际。“一些学者留在这里,同样,也有学者把这地方带往别处,”他对她说。“其中之一是伊曼纽尔学院的文学硕士约翰·哈佛(约翰·哈佛是移居美国的英国牧师,美国哈佛大学的主要创办人。译者注)。还有一个做学问的地方以他命名。”他又亲切地张着嘴笑了。“可我忘记在什么地方了。”

  最后他们逛了回来,进了微型车。马丁说,“我想就看到这里行了。其余的留待下一次吧。”突然他的脸色严肃起来。“你还要去看我的父母吗?

  我不得不提醒你——我母亲认不出你和我,也不会知道我们去干什么。结果会很扫兴的。”

  “不要紧,”西莉亚说,“我还是要去。”

  这是幢筑在坡上的小房子,很不起眼,位于凯特区。马丁把车停在街上,用钥匙开门进去了。在光线很暗的小过道里,他喊道,“爸!是我,我带来一位客人。”

  随着拖拖拉拉的脚步声,一扇门打开了,走出个上年岁的人,穿着褪色毛线衫和松松垮垮的灯芯绒裤子。当他走近时,西莉亚对父子两人外貌的酷似大为惊讶。老皮特·史密斯和马丁一样强壮结实,同样是粗犷的四方脸——只是由于年龄大,皱纹多一些——介绍他们相识时,那腼腆的倏忽笑容简直是马丁笑容的翻版。

  老人一开口说话,就很不相像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不协调而又粗声粗气的土音;他说出的句子结构松散,说明他没受过多少教育。

  “看到你很高兴,”他对西莉亚说。转而又对马丁——“不晓得你要来,儿子。刚刚才给你妈穿好衣服。她今天情况不太好。”

  “我们待不长,爸,”马丁说,又告诉西莉亚,“阿尔茨海默氏症对我父亲是个很大的负担。情况往往就是这样——病人的亲属比病人本人还要难熬。”

  他们走进毫无特征的简陋起居室,老皮特·史密斯问西莉亚,“你来一杯吗?”

  “指的是茶,”马丁解释。

  “谢谢,我很想喝茶,”西莉亚说。“我们这一路过来,我很渴了。”

  马丁的父亲走进小厨房后,马丁去跪在一个灰白头发的妇女身边。她坐在已经陷下去的有花罩布的单人沙发上,他们进来以后她没有动过。马丁搂住她脖子,温柔地吻她。

  西莉亚想,老妇人当年一定很美,即使现在年老色衰还是好看。她的头发梳得很有样子,穿的是一身简朴的哔叽衣服,挂着一串珠子。儿子吻她时,她似乎有所反应,略有笑意,但看来并没认出自己儿子。

  “妈,我是你儿子马丁,”马丁说;他的声音很温柔。“这位太太是西莉亚·乔丹。她是从美国来的。我领她看了剑桥,她喜欢我们的小城。”

  “你好,皮特·史密斯太太,”西莉亚说。“谢谢你让我来府上做客。”

  灰白头发的妇女眼睛动了一下,又使人觉得她或许有点儿明白。但马丁告诉西莉亚,“恐怕是一点儿也不明白。她的记忆力已完全丧失了。不过在和我母亲有关的事上,我也就不讲科学了,一直试着让她听懂我的话。”

  “我理解。”西莉亚犹豫了一会儿,接着问道,“你是否认为,如果你的研究有进展,如果你不久能作出什么重要发现,也许可能……”

  “对她有好处?”马丁断然地回答,“绝对不可能。无论有什么发现,都不能使已经死了的脑细胞复活。对此我不抱任何幻想。”他站起身,忧郁地低头看着他母亲。“不是她,而是其他人不久将会得益,因为他们病情还没有严重到这地步。”

  “你很有把握,对吗?”

  “我有把握,会找到一些答案——由我或由别人。”

  “但你想做个找到答案的人。”

  马丁耸耸肩。“每个科学家都想让自己首先有所发现。这是人之常情。

  不过,”——他看了他母亲一眼——“更重要的是,总得有人发现阿尔茨海默氏症的起因。”

  “因此有可能,”西莉亚说下去,“是别人而不是你先找到答案。”

  “对,”马丁说。“在科学上,这种事总可能发生。”

  老皮特·史密斯从厨房走了进来,他端的大盘子里有一壶茶,几套杯碟,一小缸牛奶。

  大盘放下以后,马丁搂住他父亲。“爸为妈做一切事情——穿衣服,梳头发,喂饭,还有别的一些讨厌事情。有一阵子,西莉亚,爸和我的关系不怎么太好。但现在我们爷儿俩很亲了。”

  “说得对,往日我们常吵得不可开交,”马丁的父亲说。他问西莉亚,“你茶里要加牛奶吗?”

  “要,谢谢。”

  “一个时期,”老的说,“我认为搞学问那一套不怎么样,马丁和他妈硬要搞。我要他跟我一起干活儿。可是他妈赢了,就成现在这样。他是我们的好小子。这房钱是他出,还有好多我们需要的东西都是他出钱。”他看了马丁一眼,又说,“在那边大学里,听说他干得不赖。”

  “对,”西莉亚说,“他干得着实不赖。”

  将近两小时以后。

  “你在干这活儿时和你说话行吗?”西莉亚靠在垫得很舒服的座位上问道。

  “当然,为什么不行?”站着的马丁一边说,一边把长长的篙子扎在浅浅的河底,于是他们乘的那条难操纵的平底船就平稳地逆水滑行一下。西莉亚想道,看来马丁干什么事都在行,包括撑平底船——能有这一手的人不多,从他们在河上一路见到的那些人来看,相比之下,那些人撑的船只是在歪歪斜斜地前进。

  马丁在剑桥的船坞租了这条平底船,现在他们正往南面三英里处的格兰特彻斯特去,准备在那野外进一顿晚了点的午餐。

  “这纯粹是个人间谈谈,”西莉亚说,“也许我不该问。但我不明白,你和你父亲为什么这么不一样。比如,你们两人说的话——我不光是指语法上……”

  “我懂你的意思,”马丁说,“我母亲在她没忘记说话时,她说的话和我父亲的基本一样。萧伯纳在《卖花女》中称之为‘侮辱英语的具体体现’。”

  “我记得在《窈窕淑女》里有这种说法,”西莉亚回忆说。“但你却有办法避免了这一点。是怎么做到的呢?”

  “这事又得感谢我母亲了。不过在我说清楚以前,我们国家的一些事情你必须先了解。在英国,人们说的话一直是一种阶级隔阂,表明社会地位的差别。尽管有人会对你说不是这么回事儿,实际上还是如此。”

  “学术界也这样吗?科学家之间也这样吗?”

  “即使学术界也这样。或许更其如此。”

  马丁一面忙着用篙撑船,一面斟酌下文。

  “我母亲懂得这种隔阂。所以我很小的时候,她就买了收音机,让我一坐就是几小时地听跟前机子里英国广播公司播音员说话。她告诉我,‘你将来就说那种话,所以现在就开始学他们说的。你爸和我想学也太晚了,可对你来说不晚。’”

  西莉亚听着马丁悦耳而有教养,同时又毫不做作的语音,说道,“她收到效果了。”

  “我想是的。但这还只是她做的许多事中的一件,她还发现我在学校里对什么课感兴趣,于是就找到什么样的奖学金,然后一定让我去争取。正是那段时期我们家里吵得不可开交——我父亲刚才提到这事了。”

  “他认为你母亲痴心妄想?”

  “他认为我应该当个石匠,和他一样。他相信狄更斯写的一首押韵诗。”

  马丁引用时一边在微笑:

  “我们的活我们爱,

  不羡老爷好穿戴,

  粗茶淡饭香喷喷,

  乐天知命幸福来。”

  “现在你并不因此怨恨你父亲吧?”

  马丁摇摇头。“他当时只是不明白而已。在这一点上我也不懂!只有我母亲懂得有抱负的人可以取得怎样的成就——她要我去取得。现在你或许明白为什么我这样关心她了。”

  “当然,”西莉亚说。“现在我既然知道了,我也就和你抱有同感。”

  他们心满意足地沉默了一会儿,平底船在郁郁葱葱、一片翠绿的两岸之间继续逆流而上。

  过了会儿西莉亚说,“你父亲提到,他们的生活费大多由你负担。”

  “我尽力而为罢了,”马丁承认说。“其中我做的一件事就是雇了一名每周去两个上午的保姆。那样我父亲可以歇一歇。我想让她多去几次,但……”他耸耸肩,没把这句话说完,接着就熟练地把船靠在下有绿草、上有柳荫的岸边。“在这里野餐怎么样?”

  “一派田园情调,”西莉亚说。“简直就像卡默洛特一样。”

  马丁准备的带盖篮子里装着对虾、梅尔顿·莫布雷食品厂的猪肉馅饼、新鲜的拌凉菜、草莓、德文郡出产的黄色稠奶油。还有酒——质量不错的法国白葡萄酒——和一暖瓶咖啡。

  他们津津有味地吃呀、喝呀。

  吃完饭喝咖啡时,西莉亚说,“这是我回国以前最后的一个周末。不可能过得比这更愉快了。”

  “你的英国之行成功吗?”

  她正要回答一句客套话,忽然记起安德鲁在电话里的劝告,于是回答说,“不成功。”

  “为什么?”马丁的声音显得吃惊。

  “萨姆·霍索恩和我为费尔丁·罗思物色到一个理想的研究所主任,但此人不干。现在,其他人似乎都成了二流的了。”

  沉默了一会儿,马丁说,“我猜想你说的是我。”

  “你当然知道我说的是你。”

  他叹了口气。“我希望你能原谅我的古怪,西莉亚。”

  “没什么要原谅的。你的生活你自己决定,”她使他放心。“只不过,刚才我想到这问题时,有两点……”她住嘴了。

  “说下去。哪两点?”

  “好吧,先前你说过,你想最先找到关于阿尔茨海默氏症的病因和智力老化的答案,但是别人也可能走在你前面。”

  马丁靠在小船上,面对着西莉亚;他已把茄克衫叠起来枕在脑后。“别人正和我做同样的研究。我知道德国有一个人,另一个人在法国,第三个人在新西兰。他们都是好样儿的,我们追求同样的目标,在同一条小路上探索。

  如果有人能走到,也难说究竟是谁。”

  “因此你是在参加一场竞赛,”西莉亚说。“一场争取时间的竞赛。”

  她不知不觉地提高了声音。

  “对,但搞科学都这样。”

  “你刚才提到的几个人,是否条件比你好,助手比你多?”

  他想了一会儿。“在德国的那个人可能这两方面都比我强。另外两人我不清楚。”

  “你现在的实验室有多大面积?”

  “总共”——马丁心算了一下——“约一千平方英尺。”

  “那么,如果你有五倍的百积,加上添进去的设备——你需要的东西应有尽有,而且都是为了你的研究项目——加上可能给你配上二十个人手,而不是两三个,这样会不会使你更快地接近你的目标呢?这样会不会推进你的研究——不光是找到答案,而且使你首先找到答案?”

  突然西莉亚意识到,他们之间的气氛有了变化。不再是一次社交活动了;原先即使有过的真诚已完全消失。现在是一场智力与意志的微妙角斗。她想,好吧,她到英国来,今天到剑桥来,为的就是此事。

  马丁惊奇地瞪眼看她。“你说的一切当真吗?五千平方英尺,二十个人!”

  “见鬼!自然当真。”她不耐烦地添了句,“你以为我们制药这一行是闹着玩的吗?”

  “不,”他双眼仍直瞪瞪地说,“我没有那样想。你说有两点,另一点是什么?”

  西莉亚犹豫了。她应该说下去吗?她意识到刚才她的话给马丁留下的深刻印象。她讲下去会不会破坏这印象,使前功尽弃呢?这时,她又一次记起了安德鲁。

  “我就直来直去,用咱美国人通常的那套冒失态度挑明了吧,”西莉亚说。“我这样讲,因为我知道你这样有献身精神的科学家不会为金钱所动,也不能用钱收买。但如果你到费尔丁·罗思来工作,成了我们的研究所主任,把你的研究项目带过来,你多半每年可以有一万二千镑的薪水,外加数目可观的红利。我有理由认定这大概相当于你眼下收入的五倍。另外,见过你父母后,知道你为他们做了些什么,也了解到你还想多尽尽心,我想你可用得着那笔多出来的钱。你当然可以雇一个每周不止去两次的保姆,可以把你母亲搬到比较好的环境中去。”

  “够了!”马丁已坐起身,怒目看着她;他变得极为激动。“你这该死的西莉亚!我知道钱的用途。还有,不要跟我讲那些废话,说什么我这样的人不在乎钱。我非常在乎,而你刚才讲的话扰乱了我的心思。你想害我,引诱我,利用……”

  她插嘴说,“笑话!利用什么啦?”

  “比如说,见我的父母。看到他们的生活情形和我对他们的关心。因此,你利用这一点,扮演夏娃这角色,拿只金苹果引诱我心中的亚当。”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而且也是在伊甸园般的天堂里。”

  “这不是毒苹果,”西莉亚平静地说,“我们船上也没有蛇。得啦,我很抱歉——”

  马丁凶狠地打断她。“你根本就不会抱歉的!你是一个在行的女生意人——简直在行极了;我可以证明这一点!但这是个全力以赴,毫无顾忌地去达到自己目的的女生意人。你非常冷酷,对吗?”

  现在西莉亚吃惊了。“我冷酷?”

  他断然地回答,“对。”

  “好吧,”西莉亚说,她决定针锋相对地马上顶回去。“就算我冷酷。就算你说的都对。难道这不是你也需要的吗?阿尔茨海默氏症的答案!你要找的大脑中的那种缩氨酸!科学上的荣誉!以上这些有没有一件欺骗你呢?”

  “没有,”马丁说,“不管它是什么玩意儿,反正不是欺骗。”他又张嘴笑了,不过这次叫人看着不太舒服。“我希望他们好好酬谢你,西莉亚。

  作为你自己所称呼的冒失的美国人,你干得真不赖。”他站起身,伸手把篙一拿。“该走了。”

  他们默默无言地顺流而下,马丁狠狠地扎下篙去,那狠劲儿在来程中还没显露过。西莉亚心里很烦,捉摸着是否自己做得过了头。快到城边那船坞时,马丁停了篙,让船自己漂从船尾的高处,他严肃地看着西莉亚。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我只知道你使我犹豫不决,”他对她说,“但我还没拿定主意。”

  傍晚初临时,马丁驱车将西莉亚送到剑桥火车站,他们拘谨地道了别,双方都不大自然。西莉亚返回伦敦乘的是一趟叫人难熬的短途慢车,几乎每站必停,等她到达伦敦终点站时已过了晚上十一点半。列车停在“王十字”站。她乘上出租车,回到伯克利饭店时已近午夜了。

  在大部分旅途中,西莉亚回顾一天的经历,尤其是她自己的言行。最使她震动的是马丁那尖刻的指责:你非常冷酷,对吗?她冷酷吗?她对照了一下自己的思想,西莉亚承认自己或许是的。接着她又纠正自己:并不是“或许”,应该是“肯定”。

  她又思忖道,有点儿冷酷难道不是必要的吗?尤其对一个妇女说来,对她西莉亚这样已作出成绩的妇女,像她这样已取得现在地位的妇女,难道不是必要的吗?当然,当然是必要的。

  她进一步提醒自己,冷酷并不——也可以说并不一定要——等同于不诚实。本质上,做生意就得强硬,就得作出令人不愉快的狠心抉择,得直冲要害之处,把为别人的过分担忧抛在一边。同样要紧的是:如果将来她承担的责任更重大,她将需要比以往更强硬,更冷酷。

  那么,既然冷酷是买卖人生活中的现实,为什么马丁的评语使她这样烦恼呢?可能因为她喜欢他、尊重他,因而希望他对她有同样的看法。可他是这样吗?西莉亚捉摸了一会儿,根据他们今天下午亮出底牌以后的表现,她断定他显然不是这样的。

  不过,她真的在乎马丁对她的看法吗?回答是:不在乎!一个原因是:

  马丁身上还有些孩子气,尽管他已三十二岁了。有一次,西莉亚听到别人谈起搞研究的科学家,说是“他们花了大半辈子在学术上孜孜以求,剩不下多少时间来干别的,所以在某些方面永远是小孩子”。确实,这在马丁身上似乎有所体现。西莉亚知道,自己比他世故得多了。

  那究竟什么是重要的呢?既不是马丁个人的感受,也不是西莉亚的感受,而是今天剑桥之行的结果如何。

  对吗?对,又对了。

  至于那种结果——西莉亚心里在叹气——她对之并不乐观。事实上,用萨姆的话来说,她几乎肯定已“由于鲁莽行事把这可能性打消了”。她越想越不满自己的行径,而对白天的回忆也越使她灰心丧气。这种情绪一直持续到她回到饭店的时候。

  在伯克利饭店的门厅里,穿制服的看门人招呼她说,“晚上好,乔丹太太。您今天过得好吧?”

  “好,谢谢你。”她心里补了一句:只有一部分时间过得好。

  看门人转身给西莉亚拿了房间钥匙,又拿起些信件、便条交给西莉亚。

  她收下后准备带回房间看。

  她正要走开,忽然听见,“噢,对了,乔丹太太。这是几分钟前收到的。一位先生打电话来,我把话记下了。内容似乎有点莫名其妙,但那位先生说您懂的。”

  感到疲倦的西莉亚不感兴趣地看了一下纸条。她的眼睛凝住不动了。

  纸条上写着:

  万事都有个时宜的问题,

  包括带着礼物来的鲁莽

  美国人。谢谢你,我接受。

  ——马丁

  突然,看门人皱起眉头,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因为在静穆的伯克利饭店门廊里,响彻了少有的尖叫声,那是西莉亚在欢呼:

  “好哇!”

十一

  在西莉亚星期日作剑桥之行的前几天,萨姆·霍索恩夫妇已离开伦敦去了巴黎,作了短暂的逗留后又在星期六从巴黎直飞纽约。因而直到星期一伦敦时间下午三点半,西莉亚才靠电话在新泽西州费尔丁·罗思的总经理室找到了萨姆。

  她把有关马丁·皮特·史密斯的消息告诉萨姆,他的反应很热情,说道,“虽然我感到意外,但真高兴。西利亚,你简直太神了!到底你怎么做到的?”

  她估计到会有这问题,回答时很小心,“你是否喜欢我的做法,我毫无把握。”接着她汇报了怎样和马丁谈到钱的问题,而这一点又如何同其他情况一起使马丁改变了主意。

  在电话的另一端,萨姆唉声叹气的声音清晰可闻。“真他妈的糟透了!——请原谅。”接着他说,“我这人还叫你别谈钱哩,我怎么会错成这样呢?”

  “你当时不可能全知全觉,”她宽慰萨姆说。“我只不过刺探了一下,发现了马丁的某些困难。顺便说一句,我那样做,马丁说我冷酷哩。”

  “不管那些!你做的事反正产生了我们所需要的效果。我本该也能做到这一点,可惜缺乏你这份洞察力和坚持性。”

  西莉亚心想,你还缺乏安德鲁这样的人给你出主意;嘴里却高声说,“萨姆,看在老天的份上,别再责备自己了!这没有必要。”

  “好,我不说了。不过我要对你做个小小的保证。”

  她问道,“保证什么?”

  “今后的道路上,如果在重大问题上你我的判断不一致,我允许你提醒我这件事,因为这一次你的判断正确,我的判断错误。”

  “我希望这种事永远不会发生,”西莉亚说。

  萨姆改变话题。“你这个星期回来,对吗?”

  “后天就回来。我爱伦敦,但我更爱安德鲁和两个孩子。”

  “好极了!你一回来最好就休息几天,陪陪他们。不过几星期后我要你再去英国。建立研究所还有许多事要做;我们还需要雇人管行政。马丁在研究方面的本事太重要了,不能把时间浪费在组织和管理上。”

  “我同意,”西莉亚说,“所有这些听起来都很好。”

  “还有一件好事,”萨姆说。“上星期我在巴黎逗留的那几天里,我为费尔丁·罗思取得了在美国产销一种法国新药的权利。这药还在试验阶段,至少两年内还不能上市。不过这药似乎有极好的前景。”

  “祝贺你!这药有名字吗?”

  “有,”萨姆说。“叫做蒙泰尼。有关它的进一步情况,以后你会知道的。”

  从一九七二年剩下的时间一直到一九七三年里,西莉亚始终感到颇为激动、振奋。她又到英国去了五次,每次都是几个星期。其中两次,安德鲁来和她过了一段时间;另一次,莉萨和布鲁斯也乘飞机来了。安德鲁在英国期间,他和马丁见面了;两人很投缘,后来安德鲁对西莉亚说,“马丁独缺一个你这样的女人同他一起生活。我希望他能找到。”

  西莉亚的儿女来看她时,碰上她有空,就领着莉萨和布鲁斯在伦敦观光,弄到——用西莉亚的话说——“筋疲力尽的程度”。

  布鲁斯现年十二岁,已显出对历史非常入迷。一个星期天上午,当他们三人在伦敦塔(英国历代君主囚禁政治犯和处决犯人之处。译者注)附近漫步时,布鲁斯在解说,“那里什么都有,妈妈,谁都可以从中找出——什么是对的以及所有的错误。人们可以从已经发生的事情中学到许多东西。”“是可以学到,”西莉亚说。“可惜我们大多数人不学。”

  布鲁斯对历史的着迷一直持续到他第二次到剑桥去的时候。这一次,孩子们是由马丁·皮特·史密斯带去的。在英国的几次出差中,西莉亚虽与马丁见面,但他们总共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因为各人都在忙各人的事。

  既已决定进费尔丁·罗思公司,马丁就当真负起责来。他清楚自己在器材、设备和人员上的需要,请来一位研究核酸的化学家。这年轻的巴基斯坦博士叫劳·萨斯特里,他将是研究方面的第二把手。还有几位有专长的技师,其中有培养细胞的专家和用电泳法分离蛋白质和核酸的专家。还有位妇女来照管动物,确保几百只老鼠和兔子可供试验之用。

  马丁到哈洛去过几次,那幢楼里的改装工作已在进行;马丁去商谈实验室的布局、器材设备的安排以及人员的配置。不过他去的时间都很短,在研究所启用之前,他仍将在剑桥的实验室里继续研究。马丁坚持,除了必须到哈洛去的几次旅行外,不让别人可以处理的行政事务占掉他的时间——这方针早经萨姆·霍索恩赞同,并已由西莉亚贯彻执行了。

  西莉亚聘请了一位主管行政的所长,名叫奈杰尔·本特利。他五十多岁,自信心很强,个子非常矮小。本特利是刚从英国皇家空军退役的少校,曾主管一家很大的英国空军医院的行政事务。这位退役军官的资历非常适合他的新职务,而且他很了解对他的要求。

  当着西莉亚的面,本特利对马丁说,“我越是不来麻烦你,先生——就是说,你见到我的次数越少——我的工作也就干得越好。”西莉亚喜欢这说明,也喜欢“先生”这称呼,因为这彬彬有礼的话说明:本特利明白公司方面希望他和年轻得多的科学家之间维持什么样的关系。

  在几次去英国出差的间隙里,西莉亚回到美国,这时她生活中的一个重大事件——至少她这样认为——发生了。一九七二年九月,十四岁的莉萨离了家,兴奋地进了住读学校。这学校在纽约州北部,校名埃玛·威拉德。全家人都伴送莉萨踏上她的“征途”。头天,在家里的晚宴上,西莉亚缅怀过去,问安德鲁道,“这么些年都到哪里去了?”

  回答这问题的是莉萨——她总是很实际——她说,“那些年都在你的步步高升中过去了,妈咪。照我估计,我大学毕业时,你将登上霍索恩先生的宝座。”

  他们都让这话逗乐了,愉快的时光延续到第二天。这时他们像其他新生的家长、亲属一样,把莉萨送进校园美丽、生气勃勃、传统悠久的埃玛·威拉德女校。

  两星期以后,西莉亚又去英国。萨姆·霍索恩身为总经理,忙于处理公司的其他工作,此时把英国方面的事务几乎全盘交给了西莉亚。

  一九七三年二月,费尔丁·罗思研究所(联合王国)终于正式成立了。与此同时,马丁·皮特·史密斯博士的研究项目——阿尔茨海默氏症及智力老化过程——也从剑桥移到哈洛来了。

  作为一项决策,公司早已决定:目前在英国不开展其他研究。正如萨姆·霍索恩在新泽西的董事会上透露的,原因是“我们现在进行的这项研究非常适时,极为振奋人心,有可能赚大钱;因此我们该集中精力地搞”。

  在哈洛举行的开幕式上没有大肆张扬。特意飞来参加仪式的萨姆声称,“等我们有点像样的东西给人瞧瞧,那时再大张旗鼓地宣扬,现在时辰未到。”

  什么时候可以有像样的东西呢?

  “给我两年时间吧,”在私下里随便谈谈的时候,马丁对萨姆和西莉亚说。“那时总该有点进展向你们报告了。”

  研究所成立以后,西莉亚去英国的次数少了,逗留时间也短了。有一阵子她代表萨姆去那里帮忙,使开始时的工作顺利进行。但大多数情况下,看来奈杰尔·本特利这位所长当得不负所望。时间一个月一个月流逝,从马丁那里没有什么特殊的消息,只不过根据本特利的报告,研究一直在进行中。

  在新泽西州的费尔丁·罗思总公司里,西莉亚仍是总经理的特别助理,正在为萨姆交给她的其他一些任务而工作着。

  正是在这段时间里,在国内舞台上爆出了臭名昭著的水门事件。西莉亚和安德鲁同世界上千百万人一样,每晚上在电视机前观看事态的发展,被逐渐展开的戏剧性事件的魅力深深吸引。西莉亚回忆说,一年前当她和萨姆驱车去哈洛时,她曾看到有人非法闯入水门大厦的第一次报道,但当时她觉得毫不重要而未予注意。

  接近四月底时,形势愈来愈紧张,尼克松总统为保住自己,抛出了两名高傲的助手——霍尔德曼和埃利希曼。十月份,尼克松和国家又增添了不幸,副总统阿格纽因一件与水门事件毫不相干的丑闻下了台。十个月以后,尼克松本人也终于勉强地成为美国第一位辞职的总统。正如安德鲁所评论的,“不管历史将说些什么,他至少在《吉尼斯世界记录大全》上占一位置。”

  接替尼克松的人立即给他的前任“事先赦免”,使尼克松不致受到起诉;有人问:这是不是他投桃你报李的政治把戏,继任总统声称,“这里面并无交易。”

  从电视上看到并听到这件事的时候,西莉亚问安德鲁,“你相信吗?”

  “不信。”

  她加重语气地说,“我也不信。”

  也是在这段时期——虽无关大局,但对乔丹一家颇为重要——布鲁斯也离家进了预备学校——宾夕法尼亚州波茨敦的希尔学校。

  整个这段时期以及在进入一九七五年之后,费尔丁·罗思的运气虽不可观,却也维持在稳定的水平上。它得力于本公司实验室研制的两种药品——

  一种是用于风湿性关节炎的消炎药,一种叫心得宁,是使心动减慢、血压降低的β阻滞剂。治关节炎的药只是取得了一定程度的成功,但心得宁却证明是救人性命的灵丹妙药,因而得到广泛的使用。

  如果食品药物局早日批准心得宁投入美国市场,费尔丁·罗思还可以赚更多的钱。被该局拖掉的时间简直长得荒唐——从公司的观点来看,比必要的时间长了两年。

  用费尔丁·罗思研究部主任洛德的丧气话来说,华盛顿的食品药物局总部似乎有“一种传染病,不愿意在任何事情上做出决定”。对此,其他医药公司也有共鸣。据传,该局一高级官员曾自豪地在办公桌上展示了一块饰板,板上有法国贝当元帅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的名言,“他们休想通过”。这句话看来扼要地总结了该局官员对待任何新药申请的态度。

  大约在这时,“药品滞后”这一词语——指的是一些药品在别国已得到使用并取得疗效,但在美国却不得供应——开始被人使用并引起注意。

  尽管如此,敦促他们对一些申请批准的新药尽快采取行动时,得到的回答总是一句老话:“记住酞胺哌啶酮的教训!”

  在一次医药行业会议上的发言中,萨姆·霍索恩迎头痛击了这种态度。

  “为了公众的利益,”他宣称,“强有力的安全标准是必要的,不久以前这种标准太少了。但现在走向另一个极端,官僚主义的悬而不决已变成全国性的灾难。对于以过去的酞胺哌啶酮事件批评我们制药业的人,我要提出这一条:现在,因不能及时得到有效药物的救治而忍受痛苦甚至死亡的人数,已超过了因酞胺哌啶酮而致残的婴儿数,而前者是由于美国规章制度方面的拖拉造成的。”

  这种强硬论调开始了一场延续多年的激烈争论,有人赞成,有人反对。

  在费尔丁·罗思,人们寄予很大期望的一项计划现在已经“在握”。

  萨姆在巴黎虽已谈妥条件,取得在美国生产法国新药蒙泰尼的权利,但还没达到按法律规定可以在美国开始测试其安全性及功效的阶段。因此距离向食品药物局申请这一步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蒙泰尼是专治妊娠期妇女早晨恶心现象的;这药大有前途,对于上班的孕妇更是福音,因为这使她们反应期的日子好过一些,也解除她们唯恐被解雇的忧虑。药的发明者是享有盛誉的吉伦特化学制药公司,它根据对动物和自愿者所作的异常广泛的试验,确信该药疗效极好又极安全。这家总部设在巴黎的公司向费尔丁·罗思公司说,试验结果一直极佳,没有不良副作用。不过,吉伦特公司的头儿在给萨姆的一封私信中作了这样的解释:

  鉴于过去发生的事件,以及这药本身的脆弱性,我们得非常谨慎。因此我们决定要在不同类别的动物身上,也要在更多人的身上再进行一系列的试验。这还需要一点时间。

  在当时的气氛下,萨姆同意了;采取进一步的防范措施看来是明智的。

  与此同时,费尔丁·罗思在对蒙泰尼开始工作之前,还得继续等待法国方面开绿灯。

第三部 一九七五——一九七七

  有些问题虽说是文森特·洛德想象出来的,但另一些问题却是实实在在的。

  食品药物局的问题就是其中之一。

  总部设在华盛顿特区郊外的食品药物局是个迷津处处、关隘重重的所在。任何新药要想申请上市,申请者和该药就必须通过层层阻碍。有的药就因为没有完全通过那些阻碍而永远得不到批准。由于为药物提出申请的几乎总是发明、制造和最终公开销售该药的医药公司,因此大医药公司与该局也就经常处于交战状态。根据各个时候问题的不同,这种状态有着不同的形式,有时是科技知识方面的小冲突,有时则是全面的大战。

  在洛德博士看来,现在是一场大战。

  他在费尔丁·罗思的部分职责就是和食品药物局打交道,或监督这方面的工作。他讨厌干这种事,对在这个局工作的人也不喜欢,有时简直是瞧不起。

  此外,要在这机构办成一件事,他还得抛开上述情绪,或者不让其流露出来。

  这两点都使他感到为难,有时简直办不到。

  当然,洛德博士是有偏见的。同这个机构打交道的其他医药公司的人也是如此。

  这种偏见有时有道理,有时则不然。

  这是因为法律和惯例要求该局同时具有多种职能。

  它是公众健康的捍卫者,其职责是保护无辜的人们不受一些医药公司之害。这些公司因基本目标是利润,有时会犯下过度贪婪或力不从心或冷漠草率的错误。反过来,该局又是殷勤周到的天使,要保证尽快地让这些医药公司生产出益寿延年、减少痛苦的新药和良药。

  该机构的另一任务是当众矢之的,做替罪羊。举凡医药公司、用药单位、新闻记者、作家、律师、院外活动者和其他特殊利益集团,不是指责它太死板,就是批评它过于宽容,这就要看他们站在哪个方面说话了。还有,食品药物局又常被用作政治讲坛:有些国会议员损人利己又自以为是,当他们要找捷径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报纸上或电视上时,就拿该局开刀。

  除上述情况外,食品药物局又是个官僚机构,人浮于事而在关键部门又人手不足,它的医药科技专家任务过重而报酬偏低。

  然而,令人惊异的是,尽管该局扮演这些角色,又有这么多干扰障碍和批评指责,但总的看来,工作却干得相当不错。

  但毫无疑问,它也有不足之处,其中之一就是所谓的药品滞后。

  这种药品滞后状况糟到什么程度呢?这也像该局的其他许多问题一样,取决于人们的看法。不过这种状况是存在的,就连这个局里的人也承认这点。

  药品滞后的苦头,文森特·洛德就尝到过一次。当时费尔丁·罗思想在国内市场经销心得宁,试图获得食品药物局的批准。这种对付心脏病和高血压的药,早已在英、法、联邦德国和其他国家使用了。

  食品药物局要求:在美国药房出售该药和医生可在处方中开该药之前,必须对其疗效和安全性再由美方进行全面的检验。这要求是正当的。对此,包括文森特·洛德和费尔丁·罗思的其他人在内,谁都不反对。

  他们反对的是:既已按要求通过了一切检验,检验结果也已上报该局,这个政府机构却又犹豫不决,吹毛求疵地提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问题,结果一拖就是两年。

  一九七二年,费尔丁·罗思把申请销售心得宁的材料用卡车送到食品药物局。这批新药申请材料共十二万五千页,装订成三百零七册,足可装满一个小房间。全部材料是按法律要求提供的,包括两年来美国以此药在动物和病人身上所作试验的全部资料。

  提供的材料已完整得不能再完整了,但大家心照不宣:食品药物局里的任何人要对此一一过目是不可能的。何况还有其他制药厂家也要求批准药物上市,正源源不断地送去数量相似的材料。

  食品药物局从其医药科技人员中选了一位复审员,让其负责心得宁的审查和鉴定工作。他叫吉地昂·麦司,是个在局里工作才一年的医学博士。

  麦司博士可以得到该局其他科技专家的协助——就是说,当他们能从审定其他药物的工作中抽身时才行。

  审定工作还包括另外一面。食品药物局在审查中有时会要求费尔丁·罗思的科技人员就提交的某个材料作出解释,或再交补充材料。这情况也属正常。

  不大正常的是麦司博士的工作习惯与工作态度。他干活像蜗牛爬,即使在那机构里都算是慢的。他为人狭隘刻薄,爱莫明其妙地发脾气。

  文森特·洛德本看不起在该局工作的一些人。吉地昂·麦司的名字也就这样包括进那些人名之中了。

  洛德对送去的有关心得宁的申请材料都亲自审查过。他认为,比起公司以往送审的任何一次申请,其材料之完备,内容之详尽都毫不逊色。因此眼看几个月都过去了却仍然未见结论,不禁越来越丧气。以后虽得知了麦司的意见,却都是些鸡毛蒜皮的问题。再以后,用洛德一位助手的话说,“麦司似乎对每个要命的逗号都怀疑,有时这与科学毫不相干。”同样令人极为生气的是,他多次神气活现地要求对数据再作补充,结果发现他要的东西就在原来的材料里。麦司根本查都不查一下,甚至也不问问那些数据送来过没有。

  等把这些事实向他指出后,又要过几个星期他才通知说找到了——而且话说得很不礼貌。

  这种事情发生多起之后,洛德就从他手下的人那里接过这事,开始干起他最不愿干的工作——亲自去食品药物局。

  这机构位于一个很不方便的地方——在马里兰州的渔人街——这地方在华盛顿市以北约十五英里处,从白宫或国会山去那里需要开一小时的车,颇叫人生厌。该局设在一幢不起眼的E字形砖房里,这房子是六十年代的廉价建筑,在设计上缺乏想象力。

  这幢楼里有七千人工作。办公室大多很小很挤。不少办公室没有窗户,有的房间人既多又满放着办公桌椅等等,人在里面走路都困难。剩下的小块地方又给纸占据了。到处都是纸,一堆一堆的,一摞一摞的,成令成令的,成吨成吨的,纸张之多令人实难想象。收发室里的纸简直泛滥成灾,而每天还有大量的纸雪片似地进进出出。不过出去的总比不上进来的多。楼道里,分送文件的人员推着车,车上沉甸甸装着的还是纸。

  吉地昂·麦司博士的办公室在十楼,比大橱柜好不了多少。麦司已是五十七八岁的人了,瘦长的个子,脖子特长,人们总不客气地称他为长颈鹿。

  他面孔红润,有个酒糟鼻子,鼻梁上架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总眯着,说明镜片该换一换了。他举止不大文雅,言谈时常带刺,尖刻的话脱口而出。

  麦司平常总穿一身还需熨烫的老式西装,系一条褪色的领带。

  文森特·洛德前来见他时,麦司先得把椅子上的材料拿开,好让这位费尔丁·罗思的研究部主任落座。

  “在心得宁的问题上我们好像碰到困难了,”洛德尽量把话说得客气。

  “我来是想了解一下原因。”

  “你们的新药申请材料太马虎,又很零乱,”麦司说,“再说,我要了解的东西,材料里提供得还不够。”

  “材料怎么个零乱法呢?你们还需要了解的是什么呢?”

  对第一个问题麦司不予理睬,只回答第二个问题,“我还没有确定下来,不过我会通知你们的。”

  “我们什么时候能得知呢?”

  “我准备好了就通知。”

  洛德尽力压住怒火,才把话说成。“如果你能大致提一下我们双方的问题何在,这将有助于问题的解决,或许还可节约时间。”

  “我没有什么问题,”麦司说。“你们才有问题。你们那个药的安全性我很怀疑;它可能致癌。至于谈到节约时间,这我不管。不用着急嘛,我们有的是时间。”

  “你们可能有时间,”洛德回敬他说。“但是要用心得宁的心脏病患者怎么办?许许多多的心脏病患者现在需要这药。它在欧洲已挽救了不少人的生命。我们很久以前就在那里获得了这种药的产销权。我们希望这药也能够在美国起到同样的作用。”

  麦司淡淡一笑。“碰得巧还可以让费尔丁·罗思赚大钱哩。”

  洛德克制住自己。“那种事向来同我无关。”

  “这是你说的,”麦司的口气充满了怀疑。“不过在我们听起来,你倒是像个生意人,不像个搞科学的。”

  洛德还是尽力克制自己。“你刚才提到安全性问题。从我们送来的新药申请材料中,你一定了解到,这药的副作用小到极点,毫无危险,而且没有任何致癌的因素。是否能请你告诉我你怀疑的依据呢?”

  “现在还不行,我还在思考这些问题,”麦司说。

  “那现在还不能作出决定罗?”

  “是这样。”

  洛德提醒这位食品药物局的官员说,“根据法律,你们有六个月的期限……”

  “不用你给我上法律课,”麦司恼火地说。“这些我都知道,不过要是我暂时不受理你们的新药申请,坚持要你们补充新的数据,那么时间得从头算起。”

  这倒是真话。该局在审批过程中用过这种拖延策略——有时确有道理。

  对此,洛德暗自也承认;但有时只凭某个官员一时心血来潮,或只为了拖着不作决定。

  洛德这时已忍无可忍。他说,“不做决定倒是官僚主义者的万全之策,对吗?”

  麦司笑了笑却没回答。

  这次会晤最终一无所获,反使洛德气上加气。不过他倒由此下定了决心,要尽可能摸摸吉地昂·麦司的底,有朝一日这种资料可以派派用场。

  此后几个月里,洛德因别的事又数度去华盛顿和食品药物局总部,每次他都有意无意地向麦司的同事们提出些问题,并在那机构外谨慎地作些调查,由此了解到的情况之多叫人吃惊。

  在这同时,麦司也在费尔丁·罗思的一份关于心得宁的研究报告里挑到了毛病。那项研究是对心脏病患者作的一系列临床试验。麦司显然乐于显显自己的威风,竟决定要全部试验重做一遍。洛德认为重做的理由站不住脚;而且做起来既要花一年时间,又得花大量资金。他本想提出异议,但他意识到:

  提出此种异议很可能是自找苦吃,结果不是使心得宁的新药申请无限期地拖延下去,就是使这个药被否定掉。因此,洛德只得勉强下令:把试验重做一遍。

  事后不久,他向萨姆·霍索恩说明作出此项决定的原因,并汇报了他对吉地昂·麦司的调查所得。当时在萨姆的办公室只有他们两人。

  “麦司是个失意的大夫,”研究部主任说,“还是个酒鬼。他经济拮据,部分原因是要给两个离了婚的老婆付赡养费。他利用工余和周末在外兼职,在一家私人诊所里帮忙。”

  萨姆在掂量着他的这番话。“你说‘失意的大夫’,这话是什么意思?”

  研究部主任看了看他的笔记本。“麦司从获得博士学位后,先后受几位内科医生雇用在五个城市工作过。以后他自己开业行医。从认识他的人那里了解到的情况来看,那些活之所以都干不长,是因为麦司不能与人共事,他不喜欢别的大夫。关于他放弃开业行医的原因,他说得很坦白:他不喜欢自己的病人。”

  “从这口气来看,很可能是病人不喜欢他。为什么食品药物局雇用他呢?”

  “该局的情况你是了解的,他们找人难哪!”

  萨姆说,“这我知道。”这个局招聘不到医药科技人才也是老毛病了。

  政府部门里的薪俸低得不像话。拿医学博士的薪金来说,在这个局工作的比在私人诊所工作的要少一半以上。至于在该局工作的同在医药公司工作的科学家(尽管资历相似),他们之间薪金的差距就更大了。

  此外还有其他一些因素,比如在行业的威望问题上就有所不同。

  在医药科技界中,进食品药物局工作没有什么特殊,要是能去政府主管的全国健康研究院工作,大家就会孜孜以求。

  医学博士们不愿去该局工作,还因为那里没有多数行医大夫喜爱的一点——同病人的直接接触。那里只有——萨姆曾听人讲过这点——“通过别人的病例报告来搞想象中的诊断和处方”。

  尽管有上述那些不利条件,奇怪的是,这机构里确有不少业务精湛,忠于事业的专门人材。但是其他的人也必然存在。有不得志的,有失意的,有宁可离群索居的,有一心保住自己、只求避免作出困难抉择的,有好酒贪杯的,有入不敷出的。

  显然,萨姆和洛德都能看出:麦司博士属于“其他的人”中的一种。

  “要我干点什么吗?譬如说去找找他们的局长什么的?”萨姆问道。

  洛德答道,“我并不建议你这么做。食品药物局局长都是些搞政治的,今天来,明天走。可是待着不走的是官僚们,而且他们的记性好得很。”

  “你的意思是,我们这心得宁的一仗就算打赢,以后却会输得很惨。”

  “正是这意思。”

  “麦司的酒瘾大不大?”

  洛德耸了耸肩。“听说两次婚姻破裂都因为他酗酒贪杯。不过他现在对付着办,既来上班,也在做事。在办公桌里,他可能放上一瓶酒,不过即使这样,和我交谈过的人却没见他开瓶痛饮过。”

  “他在私人诊所里兼职算不算违法?”

  “显然不算,只要麦司用的是工余时间,哪怕搞得第二天上班时精力不济也没事。这个局的其他大夫也兼职。”

  “这么说来,咱们就没法碰碰他罗?”

  “目前还不行,”洛德说。“不过,两个前妻的赡养费他还得付。缺钱的人什么怪事都干得出来。所以我还要把眼睛盯住他,谁说得定会出现什么机会呢?”

  萨姆若有所思地看着研究部主任,说道,“文森特,你已成为对公司忠心耿耿的人了,是好样的。你处理的这件事很棘手。你很关心公司的利益。

  我希望你能明白,我是衷心感谢你的。”

  “唔……”洛德显得有点意外,但没有不高兴的感觉。“我可没有那样想过。我只是要逮住这龟孙子,好让心得宁过关。或许你说得对。”

  文森特·洛德事后回想,认为萨姆说他对公司忠心耿耿的话没错。洛德来到费尔丁·罗思已十八个年头了,即使当初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情况,但日子长了,对公司的某种忠诚总会建立起来的。而如今,原先该不该离开学府来制药公司这个问题已不常在他心头嘀咕。他已把更多的精神放在继续研究消灭游离基的问题上了——只要他能从研究部的其他事务里抽出身来。他追求的答案虽说还难以捉摸,但他知道答案已在前方。他是绝对绝对不会放弃的。

  还有一个新的刺激在推动他的研究。那就是公司在英国建立的研究所,那里正在研究人脑的老化过程。研究人是洛德尚未见过面的皮特·史密斯。这是一场竞争,谁会最先取得突破呢?洛德还是皮特·史密斯?

  洛德曾经感到失望,因为费尔丁·罗思没有把那个在英国的研究所也交给他管。但是当时萨姆的态度很坚决,坚持“那边的”研究所活动独立自主。

  洛德心想,好吧,根据发生的情况来看,说不定那倒是件再好不过的事。从英国那边传回来的小道消息说,皮特·史密斯的研究似乎毫无进展,碰到了一堵难以逾越的科学之墙。倘若果真如此,他洛德可就不需承担责任了。

  同时,美国这边的制药业务方面,要办的事也挺多。

  就拿吉地昂·麦司博士的事来说吧,洛德盼望已久的机会——“抓住”

  麦司把柄——终于来了,虽说来得不够早,没帮上心得宁的忙。因为在又拖了一段时间,费了好多口舌之后,心得宁已于一九七四年获准上市了。

  事情发生在一九七五年一月。洛德为别的事去了华盛顿食品药物局一趟,回来第二天就接到一个不寻常的电话。他的秘书告诉他,“有人来电话找你,他不肯通报姓名,却又坚持要你接,说是和他通了话你会高兴的。”

  “叫他见鬼……不,等一等!”洛德天性好奇。“还是把他接过来吧。”

  他对着话筒很不客气地说,“不管你是什么人,要说什么赶快说,不然我就挂了。”

  “你不是一直在搜集麦司博士的情况吗?我手头有一些。”这男子的声音听起来年纪不大,还是受过教育的。

  洛德的好奇心立时起作用了。“是哪方面的情况?”

  “他有违法行为。有了我这材料,你可以让他坐牢。”

  “你凭什么认为我要这样做?”

  “瞧你,”耳机里的声音说,“你刚才要我快说,可现在是你在磨蹭,你到底有没有兴趣?”

  洛德想起了电话里的交谈可能被录音,所以很谨慎。“麦司博士是怎样犯的法?”

  “他利用局里的机密为自己捞钱,在证券交易所干过了两次。”

  “你有什么证据?”

  “我有材料。不过,你想要的话,洛德博士,我得要两千元报酬。”

  “你出卖这种消息不是跟麦司一样糟糕吗?”

  “或许是。但这不是要讨论的问题。”话音泰然自若。

  洛德问道:“你贵姓?”

  “等我们在华盛顿见面时再告诉你。”

  这是乔治敦(华盛顿特区的住宅区。译者注)的一个酒吧。它的色调是浓淡不十分明显的红色、米色和棕色,配上美观的青铜制的酒吧设备,显得非常雅致。显而易见,这儿还是个同性恋者聚会的场所。洛德走进酒吧时,就有几个人很感兴趣地抬头看他。

  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受人品评,觉得颇不自在。他刚产生这种感觉,就有个独坐在火车座里的年轻人起身向他走来。

  “晚上好,洛德博士。我叫托尼·雷德蒙。”他狡狯地笑笑。“是我打的电话。”

  洛德轻声应了一下,伸手让对方握了握。他立刻认出这人是食品药物局的雇员,记得另外几次来华盛顿特区时见过他,只是具体地方已记不清了。

  雷德蒙约有二十五六岁;褐色的鬈发剪得很短;孩儿般的蓝眼睛,长长的睫毛,其他方面却也一表人材。

  他把洛德领回火车座,两人面对面地坐下。雷德蒙已有了一杯饮料。他打了个手势,问道,“咱们一起喝怎么样,博士?”

  洛德说,“我自己点饮料。”他不打算搞成一个友好的场面。他到这里来是办事的,越早把事办妥越好。

  “我是食品药物局的医药技术员。”雷德蒙主动先说。“我多次见到你出入我们那部门。”

  这时洛德才认明了这年轻人。原来他和麦司在同一部门。这部分地说明了:这人为什么能获得他兜售的消息。

  眼前这个叫雷德蒙的人第一次来电话之后,还两次来电话联系。一次是谈价钱。雷德蒙坚持原来的讨价,要两千元换他声称掌握的材料。第二次是安排这次会见,地点是雷德蒙选定的。

  几天以前,在费尔丁·罗思总公司,洛德曾去总经理室找萨姆·霍索恩。

  这研究部主任说,“我需要领两千块钱,但不想解释这笔钱的用途。”

  萨姆眉毛一扬,洛德紧接着说,“要用它来买情报。我认为公司应该掌握这情报。如果你坚持要我说明用途,我可以详细告诉你。不过依我看,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我不喜欢这种事。”萨姆不同意。接着问道,“这牵不牵涉什么不光彩的事?”

  洛德想了想。“我看这只是不合乎道德——律师可能说成是迹近违法。

  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绝不是在盗窃,譬如说盗窃别的公司的机密。”

  萨姆仍拿不定主意,洛德提醒他说,“刚才我已说过,你如愿意听,我可以告诉你。”

  萨姆摇摇头。“好吧,给你这笔钱。我给。”

  “你既然给了,”洛德小心翼翼地说,“这事最好尽量少让别人卷进来。

  我看也不必让乔丹太太知道。”

  萨姆不高兴地说,“这由我来决定。”接着又让步了。“好吧,她不会知道的。”

  洛德这才放了心。因为西莉亚·乔丹提问题往往咄咄逼人,直指要害,还可能不赞成他打算干的事。

  当天晚些时候,洛德收到公司给的支票,并有一张单据,表明此款已作“特殊差旅费”报销。

  洛德离开莫里斯城去华盛顿之前,把支票兑成现金,随身带着现金来到了酒吧。这钱装在信封里,就在他上衣的口袋之中。

  一个侍者走到座前。他的举止跟雷德蒙的倒像是一对,他直呼后者为“托尼”。洛德要了一杯兑水加冰的杜松子酒。

  “这地方不错,是吗?”雷德蒙等侍者走开后说。“大家认为这是个时髦地方。来的人大都是政府人员和大学师生。”

  “我才不管来的是谁呢!”洛德说,“把材料给我看吧。”

  雷德蒙反问一句,“钱带来了吗?”

  洛德不客气地头一点,等他讲下去。

  “你这人我看信得过,”雷德蒙说。他把身旁一个文件包打开,拿出一只马尼拉纸大信封交给洛德。“东西全在里面。”

  洛德正在看信封里的东西,酒送来了。他边看材料边呷了两口酒。

  十分钟后,洛德抬起头来朝桌对面看着,非常勉强地说,“你干得挺细致!”

  雷德蒙欣然应道,“唔,这是你头一次对我说中听的话。”他脸上因狡狯的一笑显出皱纹。

  洛德坐在桌前不作声,在掂量着事情的前景。

  关于吉地昂·麦司博士的情况是清楚的。对此,雷德蒙在电话里曾概略地提过,而洛德刚看过的材料中提供了详情。

  整个问题涉及美国专利法、非注册的药品法及食品药物局的规章。对这三方面的情况,洛德都很熟悉。

  重要药品一旦专利期满(通常在专利注册的十七年后),就有若干小制药商要求以不注册的形式生产该药,以低于原制药公司的卖价销售。这样,生产不注册药品的制药公司就可以赚到数以百万计的钱。

  但是要生产任何非注册药品,先得向食品药物局提出申请并得到批准。

  即使市场上有这类药品出售,即使原研制推广该药者早已获得该局批准,也得申请批准。

  为取得原注册药的产销权,生产非注册药品的制药公司所需履行的这一手续,被称为“从简的新药申请”,简称“安达”(“安达”为ANDA〔AbbreviatedNewDrugApplication的缩写〕的音译。译者注)。

  任何重要药品的专利期将近期满时,食品药物局可能会收到至少十几份各家生产非注册药品厂商的“安达”。这些申请与一般的新药申请一样,比如费尔丁·罗思关于心得宁的申请,审批很费时间。

  食品药物局内部处理这些“安达”的确切情况,外人一向不甚了了。只知道通常先批准一个,其他的随后批下,而且往往是一个一个地批,间隔时间有时很长。

  这样,凡是重要的药品,“安达”第一个被批准的制药公司就比其他竞争者有利得多,利润可能也相应地多些。如果这公司的股票还是可供买卖的,那么价格就会猛涨,有时一夜之间就涨一倍。

  但是,生产非注册药品的公司都很小,上不了纽约证券交易所等大交易所的台面,其股票在场外的交易市场上买卖。因此,虽然专搞股票交易的人会注意到此类股票中的某一种突然猛涨了,公众却大多并不知情。而且,这种股票的行情很少能在日报上或《华尔街日报》上以大字标题刊出。

  由于上述这些原因,对于某些不老实的知情人来说,这可是天赐良机了。

  这种人因为了解哪个制药公司的“安达”即将获得批准,就可在食品药物局宣布批准前低价买进该公司的股票,等其价钱一涨就抛出,从而在短期内就大捞一把。

  身在食品药物局又了解机密情报的吉地昂·麦司博士干的正是这勾当,干了两次。洛德手里拿的影印件就是证据。它们是:

  ——股票经纪人“买进”和“卖出”的成交单据,上面顾客的姓名是玛利艾塔·麦司。洛德已从雷德蒙口里得知,这人是麦司博士的老处女妹妹。

  这显然是麦司为防万一而找的一个替身,不过这一防范措施并未奏效。

  ——两张注明日期,由食品药物局发给宾瓦斯药品公司和明托制药公司的“安达”批准单。这两个公司的名称同上述经纪人的成交单据上的股票名称一致。

  ——两张吉地昂·麦司已注销的支票,是付给他妹妹的。支票上的金额与上述经纪人的两张“买进”单据上的金额完全相同。

  ——两张吉地昂·麦司的银行结单,表明在“卖出”单据开出的日期之后不久,他有了大量的存款。

  洛德用铅笔在面前的信封上迅速地计算一下,减去他妹妹要去的看来是百分之十的佣金,麦司总共捞到的纯进帐约一万六千元。

  或许还不止。可能麦司还干过这类勾当,不止这两桩——这可得对他犯罪的事立案侦查才能揭露出来。

  “犯罪”这个词最重要。正像雷德蒙在初次通话时所断言的,如果麦司的事一败露,他几乎肯定要蹲监狱。

  洛德刚想问雷德蒙怎么搞来这些材料的,却又改变了主意,因为答案不难猜到。多半是,麦司将东西都锁在局里的办公桌抽屉内,也许他觉得这比锁在家里要安全些。但雷德蒙显然是个脑子活络的人,自有办法趁麦司不在时打开他的抽屉。当然,雷德蒙开始时一定还只是怀疑,但只要无意中听到一次麦司这方面的电话就足可证实了。

  洛德感到纳闷。麦司怎么会蠢得这样难以置信?蠢得竟以为他这样干不会被人抓住;蠢得竟让与他同姓的人来买卖这些股票;还把作案的证据放在雷德蒙这号人能拿到了去复制的地方!不过,聪明人往往干出蠢事来。

  洛德的思路被雷德蒙那不高兴的声音打断了。

  “喂,这些材料你要吗?我们这买卖是做还是不做?”

  洛德一声不吭,伸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装钱的信封,朝雷德蒙塞去。这年轻人翻开未封口的信封盖,抽出钞票摆弄着,两眼闪光,喜形于色。

  “你最好点点数,”洛德说。

  “不必了。你不会骗我的。这事太重要了。”

  洛德早就注意到,几码处的柜台前,有个坐在高凳上的年轻人不时朝他们这里张望。这时又投来一瞥。这次雷德蒙也同看他并笑了一下,把钞票举了举才收起来。那年轻人也回他一笑。洛德顿时感到恶心。

  雷德蒙高兴地说,“我想没别的事了吧。”

  “我只有一个问题,”洛德说,“有件事我想打听。”

  “你问吧。”

  洛德摸了下装着所买材料的马尼拉纸信封。“你为什么对麦司博士来这么一下子?”

  雷德蒙犹豫了一会儿。“他讲了我坏话。”

  “什么样的坏话?”

  “你要是一定想知道,”雷德蒙恶狠狠地尖声说,“他说我是个下流的同性恋者。”

  “这话有什么不对呢?”洛德一边起身要走,一边说道,“你就是这种人,难道不是吗?”

  临出店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托尼·雷德蒙怒目圆睁地盯着他看,气得眼歪鼻斜,脸色煞白。

  一星期来,洛德心里净在嘀咕该干什么,或者说,该不干什么。等碰到萨姆·霍索恩的时候,他还没有拿定主意呢。

  “听说你去了华盛顿。我估计这跟我批的那笔钱有关,”萨姆说。

  洛德点点头。“估计正确。”

  “我可不会使手腕,要是你以为是在保护我,那就别那么想!我生性好奇,就想知道。”

  “那我得去一趟办公室,把保险柜里的材料取来给你看。”

  半小时后,萨姆看完这些材料,轻轻吁了一声,面有难色。接着对研究部主任说,“你很清楚,我们如不立即采取行动,就等于是同谋犯罪。”

  “我也这样想,”洛德说。“可是,不管我们怎么办,这事一旦捅开了就很糟。我们就得讲清楚这些材料是怎么到手的。另外,在食品药物局方面,不管谁是谁非,他们都会恨死我们,会永远记住这笔帐。”

  “那你究竟为什么要把我们扯进这里面去呢?”

  洛德信心十足地说,“因为我们到手的这些材料会有用处的,我们自有办法来处理它。”

  洛德此时反倒顾虑全消了。至于理由,他一时理不清楚,只觉得在这种情况下,心里十分坦然、镇定。就在刚才几分钟的时间里,他已定下了将要遵循的最佳方案。

  他对萨姆说,“喏,前一段时间我认为这种事可帮助我们的心得宁过关,不过那问题已解决了。但是,还会有别的问题、别的药品、别的新药申请需要获得批准,不能再像心得宁那样遭到毫无道理的拖延。”

  萨姆吓了一跳,说,“你该不是建议……”

  “我不是要建议什么。无非是想,迟早有一天,我们肯定会再次碰上那个麦司,如果他给我们添麻烦,我们手里就有对付他的枪弹。所以我们现在还是什么也不干,把事儿留待以后再说。”

  萨姆已站了起来,一面在思考洛德刚才的那番话,一面烦躁不安地在室内来回踱着。最后他大声说,“或许你说得对,可我不喜欢这种事。”

  “麦司也不会喜欢的,”洛德说。“不过,请允许我提醒你一句:是他犯罪,不是我们。”

  萨姆似乎要说点什么,却给洛德抢了先。“到时候,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就由我来干好啦。”

  萨姆勉强地点点头。这时洛德心里暗自说了一句:没准儿我还乐意干哩!

  一九七五年初,西莉亚再次晋升。

  她的新职务是负责药品销售的主任,相当于一个分部的副总经理,地位仅次于分管销售与营业的副总经理之下。对一个从新药推销员做起的人来说,这是出色的成就;对妇女来说,就更了不起了。

  不过,西莉亚近来注意到一件事:在费尔丁·罗思内部,她是个女人这一点似乎已变得无足轻重了。人们对此已习以为常,现在是以她的工作成绩来判断她的——这也正是她一向希望的。

  西莉亚很清楚,她这情况并不适用于大多数的企业,也不适用于普通妇女。但是她相信,这情况表明妇女登上企业最高领导层的机会在增多,而且会越来越多,就同一切社会变革那样,总得有人当先驱。西莉亚知道她就是这样的人。

  但是,她至今从未参加女权运动。一些新加入这运动的妇女摇唇鼓舌,滥施政治压力,使她感到难堪。似乎谁要对她们的高谈阔论表示异议,哪怕是男人们真诚的不同意见,她们就统统斥之为大男子主义。而且很显然,不少这样的妇女本身既一事无成,于是把搞这类活动当成了自己的事业。

  西莉亚担任新职之后,直接和萨姆·霍索恩接触的机会比过去三年少,但萨姆明确表示:她随时可去见他。“西莉亚,你如见到公司里有什么重大的事办错了,或者想到某件我们应做而未做的事,我乐于听听。”这话是她任总经理特别助理的最后一天萨姆对她说的。当时,西莉亚和安德鲁正应邀在霍索恩家晚宴,莉莲·霍索恩举杯说,“祝贺你,西莉亚。但从我个人着想,我真不愿你升迁,因为你使萨姆省了不少心。而今后我倒要为他多操心了。”

  朱丽叶·霍索恩也在席上。她已满十九岁,眼下从大学回家来小住。她已是个漂亮、文静的年轻女子,看来完全没有那种娇生惯养的独生子女的毛病。陪她的是位潇洒而有趣的青年。朱丽叶在介绍他的时候说,“我的男朋友,德怀特·古德史密斯。他学法律,将来当律师。”

  安德鲁夫妇对这两个年轻人的印象不错。西莉亚想起了往事:也是在这间屋子里,朱丽叶和莉萨两个穿着睡衣的小不点儿还相互追逐呢——真像是不久前的事。

  莉莲祝完酒后,萨姆含笑说,“有件事西莉亚还不知道,因为我也是今天很晚的时候才见到并签掉那份报告的。那才是西莉亚真正的升迁。她如今在‘走廊层’专用车道上有自己的停车处了。”

  “哎呀,爸爸!”朱丽叶喊了一声,又对她的朋友说,“那就好比被选进了纽约的名人馆一样。”

  所谓“走廊层”,是指费尔丁·罗思大楼旁那座车库和停车场建筑的最高一层,专供公司最高层领导使用。他们把车停在这里后,可方便地穿过一条玻璃走廊,进入对面的主楼,再乘专用电梯,一下子到第十一楼“领导层”。

  萨姆是“走廊层”的使用者之一。他开的那辆银灰色罗尔斯·本特利轿车每天都停在那儿。身为总经理,他有权乘坐配司机的豪华轿车,但他不干。

  公司里职务较低的人使用层次较低的停车场,然后要乘电梯下到地面,穿过空地,进入主楼后再上楼。

  晚宴结束前,大家又善意地和西莉亚开了一阵玩笑,说她“双料的升迁”。

  回家时由安德鲁开车,他对西莉亚说,“多年前,你决定把自己的事业同萨姆拴在一起,如今已完全证明你这决定很有眼光。”

  “是啊,”西莉亚说,接着加了句,“最近我为他担心。”

  “为什么?”

  “他比从前紧张了,碰上不顺心的事就烦得要命。我想这两种情况同他身负重任有关。不过他有时还一声不吭,好像有心事又不愿告诉人。”

  “即使不为萨姆的心思操心,你的担子也已够重了,”安德鲁提醒她。

  “我想你说得对。乔丹大夫,你一天比一天聪明了!”西莉亚感激地捏了捏丈夫的胳膊。

  “别挑逗开车人的情欲,你在分散我的注意力。”安德鲁对她说。

  过了几分钟,他又问,“提起把事业拴在命运之星上,那个把他事业拴在你身上的小伙子怎么样啦?”

  “你是指比尔·英格拉姆?”西莉亚笑了。她总记得英格拉姆初次得到她好感的情景——那还是在纽约与四方·布朗广告公司举行的会议上。“比尔一直在国际业务部工作,是拉丁美洲那一摊的主任。我过去担任过这个职务。我们正在考虑提拔他,把他调到药品销售部门去。”

  “不错。看来他的命运之星也选对了。”安德鲁说。

  西莉亚正为自己的晋升感到高兴,插进了一件令她哀伤的事:特迪·厄普肖在伏案工作时因心脏病发作死了。

  特迪死前仍旧是门市产品销售部的经理。他对这个职务相当满意,干得很愉快也很出色。他如不死,一年之内就可退休了。西莉亚对特迪的死很悲痛,她以后再也听不到他生气勃勃的声音,见不到他那走路时坚定有力的脚步,也看不到他谈兴正浓时像弹跳着的球一样的圆脑袋了。

  安德鲁随西莉亚和公司的其他人参加了特迪的葬礼,伴送着灵车去基地。这是三月里一个凄风苦雨的日子,雨下得很大,寒意袭人。送葬的人们撑着被风吹得摇晃的雨伞,在外衣里瑟缩着。

  落葬后,几个人去了厄普肖的家,西莉亚、安德鲁也在内。特迪的妻子佐伊这时才把西莉亚拉到一旁。

  她说,“乔丹太太,特迪生前非常敬慕你,他觉得在你手下工作是一种荣耀。他常说,只要你在费尔丁·罗思,这公司就总有一颗良心。”

  听了这话,西莉亚很感动。她回想起十五年前第一次注意到特迪的情景。

  那时她在沃尔多夫的推销人员大会上刚发了言,就当众受到羞辱,被责令离开会场。往外走时,她看到有几个人脸上露出同情的神色,厄普肖就是其中的一个。

  “我也非常喜欢特迪。”西莉亚对佐伊说。

  安德鲁后来问起西莉亚,“厄普肖太太给你讲了些什么?”

  西莉亚告诉了他,还说,“我不是总够得上厄普肖心目中的典范人物。我还记得你我在厄瓜多尔那次吵架,那次争论。当时你指出我有些方面没考虑到道德良心。你那话很对。”

  安德鲁纠正她说,“那时我们两人都对,因为你也提到一些我做过的和该做而没有做的事。不过我们俩都不是完人。我倒同意特迪的看法,你就是费尔丁·罗思的良心,在这点上我为你感到自豪,希望你永远这样。”

  四月给全世界捎来了大好消息,从小范围的意义上说,对费尔丁·罗思也是如此。

  越南的战事结束了。对不习惯于吃败仗的美国来说,这是场惨败。杀戮的悲剧收了场,面前的任务虽说艰巨,但不那么血腥残酷。这就是医治国家的创伤——自南北战争以来,数这次创伤在国民中造成的分歧最剧、造成的痛苦最深。

  一个晚上,安德鲁和西莉亚在看电视,看完美国军人终于蒙羞受辱地全部撤出西贡的情景,安德鲁预言,“创伤造成的痛苦在我们这一辈子不会完结。对于我们卷入越战是否正确这一问题,从现在起,两百年以后历史学家们还会争论不休的!”

  “我知道,我的话出于私心。”西莉亚说,“不过我想到的只是谢天谢地,战争总算在布鲁斯到达服役年龄前结束了!”

  过了一两个星期,费尔丁·罗思最高层的人们感到万分喜悦。他们得到消息,蒙泰尼那药已在法国获准生产销售。这就是说,根据费尔丁·罗思医药公司与法国吉伦特化学制药公司达成的协议,美国试验该药的工作现在可以开始了。

  蒙泰尼用于妊娠初期的孕妇,以消除经常在这时出现的呕吐、早晨恶心等症状。西莉亚最初获悉该药的作用时心里颇感不安。她和其他人一样,对当年孕妇服用酞胺哌啶酮的可怕后果记忆犹新。她还记得她曾深感庆幸,因为她当时回想起在自己两次妊娠期间,安德鲁都坚持不让她用任何药。

  她向萨姆吐露了这种不安心情,因为萨姆是理解和同情她的。“我第一次听说蒙泰尼的时候,也有和你一样的心情,”萨姆承认说,“不过对它进一步了解后,才知道它是疗效特好又绝对安全的药。”他还指出,自从酞胺哌啶酮事件之后,而今已过去了十五年。这期间医药方面的研究工作,包括对新药的科学试验,取得了长足的进步。而且,一九七五年政府实施的规定远比五十年代严格。

  萨姆坚持说,“许多事情都起了变化。举个例子吧:过去有人极力反对在分娩时使用麻醉剂,认为用了有危险,破坏性很大。同样的道理,供孕妇用的安全的药物是可以找到也一定找得到的。蒙泰尼只不过正逢其时罢了。”

  他劝西莉亚不要先有成见,等研究了全部资料后再说。西莉亚答应照他说的去办。

  不久,蒙泰尼对费尔丁·罗思的重要性变得非常突出了。这是公司副总经理兼审计人塞思·费恩哥尔德私下向西莉亚透露的,他说,“公司眼下急需资金,萨姆已向董事会保证,说是蒙泰尼可为我们赚大钱。从今年的资金平衡表来看,咱们这里眼看要加入靠人施舍度日者的行列了。”

  费恩哥尔德是公司里的老人马。他满头白发,精神矍铄,虽已过了退休之年,但被留用,因为他对公司的财政情况无所不知,且善于在尴尬时刻弄钱应付。过去两年多来,他和西莉亚已成了朋友,再加上他妻子患关节炎多年,经安德鲁治疗后病痛顿消,因此两人的友谊就更深了。

  这审计人有一天对西莉亚说,“我妻子认为,你丈夫能够把清水变成琼浆玉液。现在我比较了解你,对于他妻子也有同样的看法。”

  他在继续议论蒙泰尼时又说,“我已和吉伦特公司管财务的人交谈过,那些法国人全都认为这药会成为他们的一棵摇钱树。”

  西莉亚要他放心。她说,“时间虽说还早,我们搞推销的全体人员也要为这事加紧干。特别是为了你,塞思,我们更要多努一把力。”

  “好啊,姑娘!讲到要多努一把力,我们这里有人正在纳闷:大洋彼岸的那些英国人在咱们那研究所里到底干得怎么样?他们是不是在磨洋工,大部分时间都歇在那儿喝喝茶吃吃点心的?”

  “近来我没听到多少……”西莉亚说。

  “我什么也没听到,只知道那里开支了好几百万,钱花得像流水似的。

  这也是我们资金平衡表上情况糟糕的原因之一。我现在告诉你,西莉亚,这儿有不少人,包括董事会里的一些成员,都在为那英国的玩意儿担心。你问萨姆去吧。”

  结果并不需要西莉亚去问萨姆,因为几天后他就把西莉亚找去了。他说,“你也许听说了吧,因为哈洛建了所,又用了马丁·皮特·史密斯,我正在受到严厉的指责。”

  “听说了,”她答道。“塞思·费恩哥尔德告诉我了。”

  萨姆点点头。“塞思就是持怀疑态度的一个。出于财务上的考虑,他愿意看到哈洛研究所关门了事。董事会里越来越多的人也会有这种想法。我估计在年会上股东们对这事会提出严厉的质问。”他有点不痛快地添了一句,“有时我也觉得让它关掉算了。”

  西莉亚提醒他,“哈洛研究所成立了还不过两年多一点。而且你本来对马丁是很信任的。”

  “马丁曾预言,两年内至少会取得某种积极的成果,”萨姆回答说。“我们的血本像水一样地流了出去,何况我还要对董事会和股东们负责,因此信任有个限度。此外,在书面报告问题上马丁未免太倔了,他从来不报告他们的工作进展情况。所以我需要有保证:那儿确实有进展,值得继续办下去。”

  “你何不亲自去那儿看看?”

  “我倒是想去,无奈眼下腾不出工夫,所以要你跑一趟。西莉亚,尽快去一趟吧,然后回来向我汇报。”

  她不无怀疑地问,“你难道不认为文森特·洛德更够格一些吗?”

  “就科学知识而言,是这样。但他偏见太深。他本就反对在英国搞研究,哈洛研究所一关掉,就证明了他的正确,所以他忍不住要作此建议的。”

  西莉亚笑了起来。“你对我们大家真了解!”

  萨姆一本正经地说,“我了解你,西莉亚,经验告诉我:可以信赖你的判断力和直觉。不过,我还是要劝你——无论你多么喜欢马丁·皮特·史密斯——你要是觉得你的建议必须狠心冷酷的话,就不妨狠心冷酷!最快你什么时候可以动身?”

  “我争取明天出发,”西莉亚答道。

  西莉亚一早抵达伦敦希思罗机场。因为此行只有两天,时间不容浪费。

  她坐上在机场等着接她的一辆豪华轿车,径直前往研究所。她将在那里与马丁·皮特·史密斯等人一起查看她心目中的“哈洛方程式”。

  然后,向萨姆建议的问题一旦确定,她就飞回美国。

  到达哈洛的第一天,她就有了明确的印象:她见到的人几乎个个情绪高昂、乐观。自马丁以下,谁都向西莉亚说得很肯定:对人脑老化的研究进展得多么顺利;已了解到多少新的东西;作为一个协调的整体,全体人员多么努力地工作等等。只是偶尔似乎有某种神情倏忽一现——她觉得这也许是疑虑或犹豫——就像偶尔匆匆看到一眼古堡门洞里的情形。接着这就不见了,或者是马上被克制住了。她搞不清这到底是不是幻觉。

  第一天以马丁陪西莉亚参观各实验室开始,他边走边讲工作的进展情况。他说,从上次见面后,他和同事们已完成了最初目标:“发现并分离出一种信使核糖核酸。这种信使核糖核酸在低龄动物脑子里和在高龄动物脑子里的不同。”他还说,“很有可能,到时候在人脑里也会有此种发现。”

  科学术语滔滔不绝了。

  “……从不同年龄的鼠脑中提取信使核糖核酸……然后,将其同加有放射性氨基酸的酵母菌“分裂细胞”制剂一起培养……酵母在发酵过程中形成了略带放射性的动物脑缩氨酸……下一步,在特种凝胶质上,利用缩氨酸所带电荷将其分离出来……然后用X光底片摄影,凡出现条状物之处,便是缩氨酸了……”

  像魔术师从帽子里变出兔子一样——变——这是马丁和西莉亚在一张工作台前停下时,他一下子抽出几张8×10英寸的底片。“这些都是色层分析片子。”

  西莉亚拿起片子一看,似乎都是透明的,上面什么也没有。马丁说,“仔细看看,你可以看到两条黑线。一条是低龄鼠的,一条是高龄鼠的。注意看……”他用手指了指。“这里。这条低龄鼠的线上,至少有九种高龄鼠脑中已不再产生的缩氨酸。”他解释的时候由于激动,声音也高了起来。“我们现在可以肯定地证明:脑里的核糖核酸,很可能还有脱氧核糖核酸,在衰老过程中有变化。这一点非常重要。”

  “是的,”西莉亚应了一声,心里却纳闷:为了这个成就,真值得付出巨大的开销和全所人员两年多的努力吗?

  四下一看,处处说明开销之大:宽敞的实验室和现代化的办公室都是用标准隔板隔成,可根据需要随时调整;通行无阻的走廊;舒适的会议室;还有,在精心装备起来的实验室内,有大量不锈钢的和新式的工作台,新式工作台由合成材料制成,不能是木制的,因为用科学术语说,本质东西不干净。

  室内装有空调设备,除掉空气中不洁物质;光线又好又不刺眼。两间细菌培养室里放有大块玻璃面的细菌培养箱,专门设计来放置成排的培养器(内装细菌和酵母)。另外的几间都装有双层门,外有“危险!谨防辐射!”的牌子。

  这里的一切,与西莉亚曾和马丁一起参观过的剑桥实验室相比,差别是惊人的。当然也有很少几样见过的东西,纸就是其中之一。堆在办公桌上大量的纸又高又乱,马丁桌上的更其如此。她想,科学家的工作环境可以改变,可工作习惯改变不了。

  他们从工作台和色层分析片那里走开,马丁继续解说。

  “有了核糖核酸,我们就可以制出相应的脱氧核糖核酸,然后得把它放进活细菌的脱氧核糖核酸……试着去‘糊弄’细菌,使它制造出所要求的脑缩氨酸……”

  西莉亚竭力想又多又快地把这些吸收进来。

  视察临结束前,马丁推开一个小实验室的门,里面有个上年纪的白衣技师正面对着笼子里的五六只老鼠。他形容枯槁,有点伛腰曲背,头发只剩下周围的一圈,戴着的一副老式夹鼻眼镜拴在一根套着脖子的黑绳子上。马丁对她说,“这是耶茨先生,他正要做动物解剖。”

  “米基·耶茨。”他一边伸出手来。“我知道你是谁,大家都知道。”

  马丁笑笑。“是这样,他们都知道。”他问西莉亚,“请你在这儿等一会儿好吗?我得去打个电话。”

  “当然可以。”马丁走出去,顺手带上门。这时她对耶茨说,“如果不妨碍你,我想在旁边看看。”

  “一点儿不碍事。不过首先,我先得宰一只这种没用的小东西。”他指指笼里的老鼠。

  他动作麻利地打开冰箱,从制冷室里拿出一个盖子连在上面的透明塑料小匣,匣里有个稍微突起的小平台,下面的碟子里装有冒着丝丝寒气的结晶物质。耶茨说,“这是干冰,你进来之前刚放进去。”

  他打开笼子,伸手进去熟练地抓住一只吱吱直叫的灰白色大老鼠,把它放进小匣子,关上盖。西莉亚可以看见匣内小平台上的老鼠。

  “干冰可以使匣子里满是二氧化碳。”耶茨问,“这个意思你懂吗?”

  听他问这样简单的问题,西莉亚微微一笑。“懂。我们只吸大气中的氧,呼出二氧化碳。人待在二氧化碳里活不了。”

  “这家伙也一样,它就要完蛋的。”

  他们只见那老鼠抽了两下,就一动不动了。过了一分钟耶茨高兴地说,“它停止呼吸了。”又过了半分钟,他打开匣子取出那不动弹的动物。“死透了。不过这种方法慢。”

  “慢?我觉得挺快的。”西莉亚努力回忆她过去在实验室是怎么弄死老鼠的,可就是记不起来。

  “要弄死好多老鼠时,这就慢了。皮特·史密斯博士主张我们用这种方法,不过用别的方法快。就是用这个。”耶茨弯下身去开工作台下的小橱门,拿出个金属匣子。这个的样式与第一个不同,在匣子一头有个小圆孔,孔上面是把用铰链铰住的快刀。“这是断头器。”耶茨还是那样高高兴兴的。“法国人干事利落。”

  “但是怪脏的。”西莉亚应了一句。她现在记起来了,早先见过的杀鼠器械和这种样式差不多。

  “啊,并不怎么脏,它来得快。”耶茨扭头一瞟,见门关着,就从笼里又抓出一只老鼠,一下塞进这匣子,让鼠头伸在孔外,切面包似地把切刀往下一按——动作之快叫西莉亚要反对也来不及。

  先是很轻的吱嘎一声,紧接着可能是一声叫。只见颈断头落,鲜血直流。

  西莉亚虽说对实验室里这一套并不陌生,却也觉得恶心。

  那老鼠的躯体还在抽搐、流血,耶茨就漫不经心地把它扔进废物箱,又捡起了鼠头。“我现在要做的只是剥取鼠脑。这又快又不痛苦吧!”这技师笑出了声音。“我觉得没什么。”

  西莉亚又气恼又厌恶。“你没有必要把这做给我看!”

  “做什么给你看?”她身后传来马丁的声音。他已悄悄进了屋,此刻看明了这一场面。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同样不露声色地吩咐说,“西莉亚,请在外面等我一下。”

  西莉亚刚走,马丁就喘着粗气地瞪着耶茨。

  在室外等着的西莉亚,听到门里面马丁气得嗓门都粗了的声音。“今后再不许了!……要想在这里干下去就不许……我的命令,要始终用二氧化碳的匣子,那才是没有痛苦的。别的不行!……把另外那讨厌的怪东西拿走,要不就把它砸烂……我决不允许手段残酷,明白吗?”

  西莉亚听见耶茨轻声回答,“明白了,先生。”

  马丁出了房间,挽起西莉亚的胳膊,把她领进了会议室。这里只有他们两人对坐着。马丁拿起桌上的保温咖啡壶往杯子里斟咖啡。

  “刚才这件事,我很抱歉,它本不该发生,”他对她说。“耶茨有点忘乎所以了。可能是有个漂亮的女人在旁参观,他还不习惯。顺便说说,他工作是很出色的,所以我才把他从剑桥弄到这儿来。他能像外科医生一样解剖老鼠的脑子。”

  西莉亚那点小小的不快早已过去,说道,“这么件小事,不要紧。”

  “对我可要紧。”

  她好奇地问,“你很喜欢动物,是吗?”

  “是的,我很喜欢。”马丁呷了一口咖啡说,“做研究要不让一些动物受点痛苦是不可能的。人类的需要第一嘛,这一条,哪怕喜欢动物的人都得接受。不过应该使它们受的痛苦最小才好。这一点,要多留神才能做到,否则人就很容易变得麻木不仁了。我已提醒耶茨注意这个问题,我想他是不会忘记的。”

  通过这件小事,西莉亚比以往更加喜欢和尊重马丁了。不过,她提醒自己,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都决不容许影响她此行的目的。

  她轻快地说,“咱们回到工作进展的问题上来吧。你谈到老幼动物的脑髓有差异,也谈到合成脱氧核糖核酸的计划,可是你们还没有分离出一种蛋白质来,也就是你们在寻求的那种事关重大的缩氨酸。我说得可对?”

  “对。”马丁的脸上又闪现出他那热情的微笑,接着很自信地说,“你刚才讲的是下一步的事,也是最棘手的。我们正在攻这一关,它会被攻破的。

  当然这一切都需要时间。”

  她提醒他,“研究所成立时你说过‘给我两年时间’,你本想在两年时间里取得一点积极成果的。而那已是两年零四个月以前的事了。”

  他似乎感到吃惊。“我真说过这话?”

  “当然说过。萨姆记得,我也记得。”

  “那我太冒失了。对我们这些搞前沿科学的人来说,时间表是不适用的。”马丁看来已很平静,不过西莉亚仍看出他心里有点紧张。看来马丁身体状况也不好。他脸色发青,两眼可能由于操劳过度而显得疲惫不堪,脸上也添了几道两年前没有的皱纹。

  西莉亚又问,“马丁,你为什么不写工作报告?这边的情况,萨姆必须向董事会有所交待,还有股东们那里……”

  这科学家摇摇头,第一次显得很不耐烦。“更重要的事是把精力集中在研究上。写报告、磨笔头,要浪费宝贵的时间。”这时他突然问,“你读过约翰·洛克(约翰·洛克(1632-1704),英国著名唯物主义哲学家,主要著作有《政府论》、《人类理解力论》等。译者注)的著作吗?”

  “在大学里念过一点。”

  “他在书里说,一个人要有所发现,‘就得锲而不舍,专心致力于选定的目标’。一个科研工作者必须记住这句话。”

  西莉亚暂时没有去谈这个问题,只是后来向所长本特利提了出来。这位前空军少校对不写报告的原因,提出了另一种说法。

  本特利说,“乔丹太太,你应当了解,皮特·史密斯博士认为把任何东西写出来都极其困难。一个原因是他思路敏捷,他昨天还认为重要的事,到今天他可能就认为已过时,到明天就更不行了。他确实对他早先写的东西,譬如说两年前写的东西,感到羞愧。即使当时看来那些东西极富远见,现在他会认为幼稚可笑。如果按他心思办,他会把过去写的东西统统抹掉。这种怪癖在科学界屡见不鲜。我从前就碰到过。”

  西莉亚说,“请再告诉我一些有关科学家思想方法的事,这些我该知道。”

  他们是在本特利那间朴素而井井有条的办公室里谈的,没他人在场。本特利是西莉亚挑来管该所行政的,现在她对这矮小而能干的人越发尊重了。

  本特利略加思索之后说,“最重要的或许是因为科学家们长期处在学术之宫,潜心于他们选定的专业,有时还是冷僻的课题,结果对日常的现实生活在反应上就不如我们。是啊,有些大学者对一些现实问题就根本理解不了。”

  “我听说他们有些方面仍像孩子似的。”

  “是这样,乔丹太太。某些方面确实如此。所以常可看到科学界有人耍小孩脾气,为一些微不足道的问题吵吵闹闹的。

  西莉亚若有所思地说,“我倒不觉得以上情况适用于皮特·史密斯。”

  “刚才说的那种情况或许不适用,”本特利表示同意。“但是,在别的方面是适用的。”

  “请你讲讲。”

  “好吧,皮特·史密斯博士作一些小小决定时存在困难。有人或许会这么说,总有一天,他在街上该靠哪边走也定不下来。举个例说吧。这里有两个技术员,为了挑一个去伦敦学习三天,马丁竟折腾了几个星期。这本是件小事,你我只要几分钟就可定下来。结果呢?我的这个上级下不了决心,只好由我来越俎代庖。当然罗,这种事与皮特·史密斯博士的主流——他对科学的真知灼见和献身精神——相比,差异太悬殊了。”

  “你把几个问题说得很透彻,”西莉亚说,“包括马丁没有写报告的原因。”

  本特利这时自告奋勇地说,“还有别的问题我想应当指出来,说不定甚至和你这次前来有关系。”

  “请说。”

  “皮特·史密斯博士是个领导。对任何领导人来说,如果在工作进展问题上表现出软弱或怀疑都是错误的。这对他也一样。因为这样一来,他手下工作的人就会泄气。另外,皮特·史密斯博士习惯于按自己的步调独自工作。如今,重担突然落到他肩上,许多人要靠他指挥,还有其他各种压力——微妙的和不怎么微妙的——包括你乔丹太太这次光临。处在这种情况下,谁都免不了心里十分紧张。”

  “那么对当前的工作成绩是有怀疑的罗?非常怀疑吗?我想弄清楚,”

  西莉亚说。

  本特利是隔着办公桌面对着西莉亚的,这时他两只手的手指尖顶在一起,眼光打指尖上凝视着对方。“在这里工作,我对皮特·史密斯博士负责,但是更要对你和霍索恩先生负责。所以我必须回答你的问题:是有怀疑。”

  “我想知道得具体些,有哪些怀疑?”西莉亚说。

  “对科学上的事,我没有资格谈,”本特利迟疑一下才接下去。“也许这样做不合常规,不过我想你应该私下找萨斯特里博士谈谈,你有权吩咐他坦率地讲出全部的心里话。”

  据西莉亚所知,劳·萨斯特里博士是个研究核酸的化学家,巴基斯坦人,是马丁在剑桥时的同事,特地请来作他科学上的副手的。

  她说,“事情太重要了,舍不合常规就顾不上啦,本特利先生,谢谢你,我将按你的建议去办。”

  “还有什么别的事用得着我吗?”

  西莉亚略加思索。“今天马丁对我引用了一句约翰·洛克说的话。他是洛克的信徒吗?”

  “是的,我也是。”本特利不自然地笑了笑。“我们两人都认为:从古至今,洛克是世上最卓越的哲学家和导师之一。”

  西莉亚说,“今天晚上我想看看洛克写的东西,你能给我找一本吗?”

  本特利记了下来。“你回饭店时准保有书看。”

  在哈洛的第二天下午较晚的时候,西莉亚才跟萨斯特里博士谈上话。头天与本特利谈话后,她和所里其他一些人交谈过,他们对所里研究工作的看法还是那样乐观和满意。可西莉亚仍然感到他们是有保留的;她的直觉是:

  这些人与她谈话时不够直截了当。

  劳·萨斯特里原来长得很英俊,深色的皮肤,口齿清楚,讲话很快,还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西莉亚知道他有着博士学位,学习期间成绩优异。

  马丁和本特利都对她讲过,研究所能得此人,真是运气。萨斯特里和西莉亚是在自助食堂的一间小屋见面的。这是所里高级职员平常进工作午餐的地方。和萨斯特里握过手,彼此还没坐下,西莉亚便把门关上,以免别人看见。

  她说,“我想你知道我是谁。”

  “知道的,乔丹太太。我的同事皮特·史密斯经常提起你,说你好话。这次能与你见面,我不胜荣幸。”萨斯特里这几句话说得很有教养,非常简洁,还带点巴基斯坦的乡音。他脸上总挂着笑容,不过有时这笑脸变得有点紧张。

  “我也高兴见到你,”西莉亚说,“希望跟你谈谈这里研究工作的进展。”

  “进展得好极了!真的了不起!全所局面一片大好。”

  “是的,”西莉亚说,“别人都这么说。但我们往下谈之前,我想先把话说清楚。我这次来,代表了费尔丁·罗思总经理霍索恩先生,并行使他的职权。”

  “唉呀,我的天!你究竟要说什么?”

  “萨斯特里博士,我要说的是:我现在要你——实际上是命令你——向我毫无保留地讲心里话,包括此前你从未向别人吐露过的一切疑虑。”

  “这样做太别扭,”萨斯特里说,“也不公平!本特利告诉我,你准备找我了解情况,我当时就向他指出这点。不管怎么说,我毕竟要对皮特·史密斯负责,他可是个正派人。”

  “你更应当对费尔丁·罗思负责!”西莉亚一针见血地说。“公司付你薪水——而且是高薪——也就有权要求你照直说出你在业务问题上的意见。”

  “我说,乔丹太太!你不是在说瞎话吧,是吗?”这年轻的巴基斯坦人的口气又惊又怕。

  “说瞎话?你说得挺妙,萨斯特里博士,说瞎话很费时间。我可没那么多时间,因为我明天就回美国。所以请准确告诉我,依你看,所里研究工作的现状怎么样?今后会怎么样?”

  萨斯特里抬起双手作个只好服从的样子,叹了口气。“好吧,我说。目前研究工作进展不大。据本人和参加这项目的其他人之见,一时也不会有什么进展。”

  “你把这些意见说具体些。”

  “这两年多来的成绩,只在于证实了一个理论:大脑在衰老过程中脱氧核糖核酸起了变化。不错,这是个很有意义的成就。可是再往前走,就碰到了一堵看不见、摸不着的该死的墙,技术上我们还无法穿越它,也许再过许多年也没办法。而且即使有了,皮特·史密斯所设想的那种缩氨酸也可能不在墙的那一边。”

  西莉亚疑惑地问,“你不同意那设想吗?”

  “它是我同事的推测,乔丹太太。我承认我曾表示过同意。”萨斯特里遗憾地摇了摇头。“不过,在我内心深处已不再同意了。”

  “马丁跟我说过,”西莉亚说,“你证明了存在着一种独特的核糖核酸,从而应该能制成相应的脱氧核糖核酸。”

  “唉呀,那倒不假!不过,他也许没有告诉你这分离出来的物质可能太大。那一串信使核糖核酸很长,可列有多种蛋白质的密码,可能共有四十种之多,所以没用,只是一堆‘毫无意义’的缩氨酸。”

  西莉亚动了动她的科学脑筋。“那种物质能不能剖开,分成一种种的缩氨酸?”

  萨斯特里笑了,说话的声音也带点高人一等的味儿。“那里有堵看不见、摸不着的墙。技术上没有办法把我们带过去,或许从现在起要花十年时间……”他耸了耸肩。

  他们又谈了二十分钟科学方面的问题。西莉亚了解到,在哈洛搞大脑老化研究的科技人员里,只有马丁一人仍然认定这研究会取得有价值的结果。

  谈话结束时她说,“谢谢你,萨斯特里博士,你给我的答案正是我飞越了大西洋过来寻求的。”

  这年轻人犯愁地点点头,“你既坚持要求,我只得履行职责。不过,今天夜里我是睡不好觉了。”

  “我也不指望睡个好觉了,”西莉亚说。“不过,像你我这样的人所处的位置,有时难免要付出代价的。”

  西莉亚在哈洛的第二个也是最后的一个傍晚,应马丁的邀请去他家喝一杯。按照西莉亚的安排,他们随后将去她下榻的丘奇盖特饭店进餐。

  马丁的住宅是半独立式的,面积不大,离研究所约二英里。住宅虽然新式实用,但与附近其他许多住宅格调相似,在西莉亚的眼里,似乎都是在生产线上装配而成的。

  她乘出租汽车到达后,马丁陪她进了小小的起居室。同以往有些时候一样,她意识到马丁在带着欣赏的神情打量她。由于她这次英国之行为时短暂,她轻装上路,白天穿的是一套定做的衣服,但今晚换了套出自名店的兜身衣裙,料子棕、白相间,花色迷人,再加珍珠一串。她那柔软的棕色头发,按当时流行的发式剪得短短的、直直的,很有样子。

  西莉亚从前厅往里走,一路上跨过或绕开了五只动物:一只友好的爱尔兰猎狗,一只嗥嗥叫的英吉利叭喇狗,三只猫。起居室里还有只鹦鹉歇在凭空吊着的栖木上。

  她笑着说,“你真是个喜爱动物的人。”

  “我想是这样。”马丁微笑表示赞同。“我就是喜欢有些动物在身边,对那些没有家的猫特别着迷。”这几只猫似乎颇解主人之意,总是驯顺地跟在他身后。

  西莉亚知道马丁是一人独居,只有个早来晚去的妇女替他收拾屋子。起居室里的家具少得不能再少,主要是一张皮沙发,旁边有个落地灯;三个书橱,都挤满了各种科技书;一张小桌子,上面有几个瓶子、一些速溶食品和冰块。马丁用手势请她坐在沙发上,就动手配制饮料。

  “代基里酒(即掺有柠檬汁的鸡尾酒。译者注)的配料我全有,你喜欢喝吗?”

  “喜欢,”西莉亚说,“你居然还记得,真叫我感动。”她不知道今晚分手时他们之间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轻松友好。同以前几次一样,她总觉得马丁身上有一种男人的吸引力。不过,到这里来之前,她用萨姆的临别赠言提醒着自己:无论你多么喜欢马丁……你要是觉得必须狠心冷酷……你就不妨狠心冷酷!

  她说,“后天我就要见到萨姆,我必须对哈洛这个所的未来向他提出建议。因此我想了解一下你的看法。”

  “那很简单。”他把调好的代基里酒递给她。“你应该劝他,让目前的研究工作再搞上一年,必要时再延长些。”

  “有人反对继续搞下去,这你是知道的。

  “是的。”从西莉亚到来以后,马丁一直信心十足,现在显然也没有变。

  “但是,眼光短浅的人总是有的,他们看不到宏伟的远景。”

  “萨斯特里博士也眼光短浅吗?”

  “我很遗憾地说——他眼光短浅。这酒调得怎么样?”

  “很好。”

  “他在一小时前来过这儿,”马丁说。“他找我是因为觉得我应当了解他今天下午向你讲述的一切。他是个很讲道德的人。”

  “还有呢?”

  “他错了,完全错了。其他持怀疑态度的人也错了。”

  西莉亚问道,“你能拿出事实来驳倒萨斯特里的话吗?”

  “当然拿不出来!”马丁略微显得不耐烦,这神情昨天也曾有过。“一切科学研究都是基于理论的。如果我们已经有了事实,也就用不着去研究了,这里牵涉到精通业务的判断力和某种直觉,有人把这两者合称为科学上的傲慢。不管怎么说,这就是坚信自己路子走得对,知道隔在自己与研究目标之间的只是时间而已,而在我们的研究上,只是很短的时间而已。”

  西莉亚提醒他说,“是时间和大量的钱。也是谁的判断正确的问题,是你的正确还是萨斯特里等人的正确?”

  马丁呷了一口他配好的掺水苏格兰威士忌,停下来思索一会儿之后说,

  “钱这个东西,我除了必须考虑的情况外,并不喜欢去考虑它,尤其是卖药赚钱这问题。不过,既然你先提起这个问题,我也就来讲讲,或许这是我能向你、向萨姆和其他跟你们一样的人把话说清楚的唯一途径。”

  西莉亚凝神地注视着他,认真地听着,不知他到底要讲点什么。

  他说,“尽管在你们眼里,我是个除科研以外百事不问的人,我也了解费尔丁·罗思目前处境极糟。如果今后几年这种局面得不到改善,公司就可能破产。”他单刀直入地问,“此话可对?”

  西莉亚略一沉吟后点点头。“对。”

  “如果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就能把你们的公司保住,不仅保住,还可以使它生意兴旺,爱人欢迎,获得巨大利润。这是因为根据我的研究成果,可以制出重要的药。”马丁做了个鬼脸才接着说下去。“倒不是我关心商业效益,才不是呢。我现在谈起它仍感到不自在。不过,只要商业效益能实现,我希望达到的目的也一定会实现。”

  西莉亚想,他刚才这番话给人印象很深,跟他们初次见面那天他在剑桥实验室里说过的那番话一样,当时萨姆也有同感。但是两年多前说过的那番话并没有兑现。她自忖道:那么凭什么说他今天的话就会兑现呢?

  西莉亚摇摇头。“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见鬼,我知道我的判断没错!”马丁的嗓门高了起来,“我们就会—

  —很快就会——找出办法来改善人的老化过程,推迟大脑衰退,说不定还能防止阿尔茨海默氏症。”他将手里酒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啪的一声将杯子往桌上一放。“我到底怎样才能说服你呢?”

  “吃晚饭时你再试试。”西莉亚看了看表。“我看咱们现在该动身了。”

  丘奇盖特饭店(“丘奇盖特”在英语中意为教堂大门。译者注)的菜肴不错,不过量太大,对西莉亚来说量太大。不一会儿,她已在把剩在盘子里的东西东拨西弄的,却不吃进嘴里,一面还在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说。但不管说什么话,都至关重要。她明白这一点,就细细琢磨着怎么说才好这时,整个环境令人轻松愉快。

  在丘奇盖特饭店问世前的六个多世纪,这里是个住有教士的小教堂。到了詹姆士一世时代,它成了私人宅邸。这可爱的饭店里仍有几处保留了当时的结构。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哈洛由村落变成了城镇,这儿也扩建修整了。

  餐厅就是历史遗物之一。

  西莉亚喜欢这餐厅的气氛——那低低的天花板,铺有座垫的靠窗凳子,红白两色的餐巾,还有周到的服务,包括顾客进餐厅之前,先在隔壁的酒吧休息,等点好的菜肴摆上餐桌后,才请顾客进来入座。

  今晚,西莉亚坐的是靠窗凳子,马丁坐在她对面。

  用餐时,他们接着在马丁家里开始的谈话往下谈。马丁很自信地讲着科学方面的事,西莉亚注意地听,偶尔提个问题。但她对本特利昨天讲的话记忆犹新:“皮特·史密斯博士是个领导,对任何领导人来说……表现出软弱或怀疑都是错误的……”

  从外表看,马丁总那么信心十足,他内心有没有一点不为人知的怀疑呢?

  西莉亚想了个策略来套他实话。这是她昨夜看了本特利送来的书——他如约送到饭店——才琢磨出来的。

  她字斟句酌地盘算定当,眼睛直视对方说,“一小时前,你在家里谈到你有那种科学上的傲慢。”

  他赶忙分辩说,“请不要误解那个话,那是褒义的,不是贬义的。那是由知识、信心和乐于对自己的工作进行批评的态度三者合成的东西,是有成就的科学家赖以生活下去的条件。”

  他解释的时候,西莉亚觉得他那泰然自若的表面似乎第一次露出一丝犹疑、一点软弱的痕迹。但她没把握,就继续钉下去。

  “可不可能,”她追问道,“科学上的傲慢,或者不管你叫它什么,会太过了份;可不可能有人对他们想要相信的东西过于有把握,以致死抱住一厢情愿的想法呢?”

  “一切都有可能。”马丁回答。“尽管这次是例外。”

  可是,他的声音很平淡,不像刚才那么自信了。现在她有把握了,她已触到他的痛处。他就要让步,或许就要有转折了。

  “昨夜我读了一段文字,并写了下来。虽然我估计你也知道。”西莉亚从身边的手提包里抽出一张饭店的便笺,高声念道:

  “失误不在于吾人知识之欠缺而在于吾人判断之过错……一个人倘脑中不考虑某事之诸多后果,又不认真权衡处于优势地位的反证……或许易于误入歧途,赞同那些不可能实现的主张。”

  双方沉默了一会儿。西莉亚感到自己的这一下很无情,甚至很冷酷,就打破了沉默。“这是从约翰·洛克《人类理解力论》中摘下来的。作者是你信赖和敬仰的人。”

  “对,”他说,“我知道。”

  她紧追不放,“那么有没有可能,你没有权衡那些‘反证’,你在坚持那种‘不可能实现的主张’,像洛克讲的那样呢?”

  马丁转脸对着她,露出默默恳求的神色。“你认为我是那样吗?”

  西莉亚平静地说,“对,我认为是。”

  “我很遗憾你……”他的话哽住了,她也几乎听不出这是他的声音了。

  接着,他有气无力地说,“那么……我放弃。”

  马丁垮了。洛克是他崇拜的偶像。西莉亚用他来对付马丁,那段话直刺马丁心中。不仅如此,他像一台突然出了毛病的机器,里面乱折腾起来,变得控制不住自己了。他脸色煞白,张着嘴巴,颌部松垂,断断续续地说些不连贯的话,“……去告诉你们的人停了吧……关闭算了……我确实相信,或许我不够好,但不光我自己……我们寻求的东西会发现的……会的,一定会的……不过在别的什么地方……”

  西莉亚吓呆了。她干了些什么?她本来只想吓吓马丁,让他看看她认为是现实的状况。但并不想,也不希望做得这样过火。显然,两年多积起来的压力,他独自挑起的艰巨重担,都一直在折磨他。这一点,眼下已一清二楚了。

  又是马丁的声音。“……乏了,太乏了……”

  听到这句句泄气的话,西莉亚心里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愿望,想把他搂在怀里安慰安慰他。这时,她突然悟到将要发生的什么事了。她毅然决然地说,“马丁,咱们离开这儿吧。”

  打边上经过的女招待好奇地瞥了他们一眼。西莉亚已站起身来,招呼她说,“把这顿饭记在我的帐上。我这朋友有点不舒服。”

  “好的,乔丹太太。”这姑娘把桌子小心地向外移了一下。“要我帮忙吗?”

  “不用,谢谢,我对付得了。”她扶着马丁一只胳膊,推着他走到外面的酒吧,那儿有楼梯通一排客房。西莉亚的房间近楼梯口。她用钥匙打开门,两人走进室内。

  饭店的这一部分也是从詹姆士一世时代保留下来的。长方形的卧室,天花板很低,上面是长条交织的图案,墙上有橡木护壁板,壁炉是石块砌成的,带铅条的玻璃窗都比较小,使人想到玻璃在十七世纪时是贵重的奢侈品。

  床很大,四根床柱上有个顶篷。晚餐时间女侍来过,床已给侍弄得马上可以就寝,西莉亚的长睡衣也给放在枕头上了。

  西莉亚在思量,谁知道这屋里经历过多少往事:古代家族中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风流韵事、龃龉争斗等等。好吧,她想道,今晚还会添上一件呢。

  马丁站在一旁,仍昏昏然痛苦难言,神情迷惘地注视着她。她拿起睡衣朝浴室走去,轻声细语地对他说。“上床吧。我一会儿就来。”

  见马丁依然两眼盯着她,并不行动,她走近他低声说,“你也……”

  只见他胸部挺起,发出一声终于透过气来似的叹息,“天哪!”

  两人相互搂抱着的时候,她像安慰小孩一样抚慰着他。不过时间不长。

  西莉亚知道这件事可说迟早必定发生。他们在剑桥初次见面时,两人间就闪过一种远比一见钟情更为强烈的欲望。从那时起,西莉亚就意识到,问题根本不是“会吗?”而只是“什么时候?”

  选择此时此地满足心愿,从某个意义上说是偶然的。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马丁突然处于颓丧和绝望的境地,这时急需从外部给以力量和慰藉。不过,这事即便不在今晚发生,其他时候也会同样发生的,他们每见一次面,就使这事发生的时刻更近一些。

  马丁在狂热吻她的时候,她一边回吻,一边也感觉到他的结实的身体。

  在她脑海的一个凹角里,她知道早晚要正视这个道德问题,要掂量其后果。

  但不是眼下!西莉亚这时已没有余力去想别的了。

  过了一会儿,两人都在亲热地呼喊着对方,感到无比的愉快。

  后来两人都睡着了。西莉亚觉得马丁睡得很沉,很安详。凌晨两人醒来后又亲热一番,这次更温存,可愉快如初。

  西莉亚再次醒来时,阳光已射进旧式的窗户。

  马丁已经离去。她不久就发现一张便条。

  最亲爱的:

  你曾经是、现在也是我灵感的源泉。

  一清早,你还在梦乡的时候——啊,你睡得多甜美!

  ——我有了个想法,这“或许”能解决我们研究中的难题。

  我现在就去实验室,看看这个办法有没有希望。尽管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

  不管怎么说,我将矢志不渝,要一直坚持到收到驱逐令为止。

  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将是个永远的秘密和愉快的回忆。请别担心。我知道找到天堂只有一次机会。

  建议你不必保留这信。

  永远属于你的

  马丁

  西莉亚洗完澡,要了早餐,就开始整理行装,准备踏上归途。

  在英国航空公司的协和式客机上,西莉亚用过午餐后,闭上眼睛开始整理思绪。

  先是个人的事。

  同安德鲁结婚十八年来,直到昨夜之前她没有和别的男人发生过性关系。倒不是没有机会,机会很多。她甚至偶尔也被引得动了心,想顺水推舟地作乐一番,但总是打消了那种念头。这或者是出于对安德鲁的忠诚;或者是用商界的话来说,看来不明智;而有时两种理由兼而有之。

  萨姆·霍索恩不止一次向她示意过,愿与她风流一番。不过她早就拿定主意,这事对他们两人都会成为最大的不幸,因此萨姆少有的几次表示都被她有礼但坚决地拒绝了。

  与马丁的关系则又当别论。他们初次见面西莉亚就很爱慕他,而且——她现在也承认——当时就希望与他发生肉体关系。好吧,如今这愿望实现了,而且同任何情人可能希望的一样,结果很满意。西莉亚明白——如果两人的处境和现在不一样——她和马丁可能再发生多次这种关系。

  但马丁很明智,认识到他们的这种你欢我受没有前途。这点西莉亚也是看到的,除非她准备和安德鲁一刀两断,准备冒和孩子们疏远的风险。然而她对此并无准备,也决不会这么干,何况她非常爱安德鲁。他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岁月,安德鲁又有很多优点:他聪明,体贴人,意志坚强,在这些方面,西莉亚所认识的任何人,连马丁在内,比起他来都差远了。

  所以那天早上马丁才写了那么句:“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将是个永远的秘密和愉快的回忆……我知道找到天堂只有一次机会。”这话听起来不像出于科学工作者之口,却像出于诗人之口。

  她想,有人会认为她对昨夜的事理当感到内疚,她才不呢——倒恰好相反!——就那么回事嘛。

  她的思路从自己转到了安德鲁身上。

  安德鲁是否曾纵情于这种婚外的关系之中呢?很可能有过。机会他也是有的。再说,他在女人的眼里也是颇有吸引力的。

  那么,西莉亚问自己道,她对这种事有什么感想呢?

  假定真有其事,当然她不会高兴,因为在这类事情上,即使不是不可能,至少也是难以用逻辑来推理的。另一方面,只要是她不了解的事,她决不让自己去操那份心。

  在莫里斯城的一次鸡尾酒会上,西莉亚听见一个不相信有正经人的论调:“一个结婚二十年的正常男人,要是声称从无外遇,那么他不是在撒谎,就是个傻瓜。”这说法当然不对。因为很多人从没那种机缘,而另一些人宁愿对自己的配偶忠贞不贰。

  不过她记得的这种说法倒也有其真实性。从人们的闲谈里,有时还从公开的不检点事件中,西莉亚知道,在她和安德鲁活动其中的医务界,乱搞男女关系的事比比皆是,在制药界里也有此种现象。

  由此引伸出一个问题:一方偶有外遇,会影响牢固的婚姻关系吗?她认为不会——只要不是真正变心,也不想永远私通下去的话。西莉亚认为,实际上许多婚姻之所以会不必要的破裂,是因为夫妻双方常对一些无伤大雅的调情心怀嫉妒或假装正经,有时则是两者兼具。

  最后,她认为不管安德鲁有没有过外遇,他总还会对她关心体贴,行为检点,西莉亚决心要同样检点,所以也就接受不再同马丁幽会这一既定局面。

  对个人问题的冥思苦索就此结束。

  现在考虑哈洛问题。西莉亚问自己,她明天应该向萨姆提出什么建议呢?

  显然可提的只有一条:关闭这个研究所,承认当时建立它是错误的,尽快减少损失,承认马丁那个大脑老化的科研项目是令人失望的失败。

  难道这是唯一的办法?是唯一的最好办法?尽管西莉亚已耳闻目睹了哈洛的一切情况,她依然拿不准该怎么办。

  特别有一件事老在她脑子里萦回,那是昨晚临离开饭店的餐厅前,处于悲痛中的马丁讲的话。今天早晨,从坐上开往伦敦机场的轿车起,她像反复听录音似地听到这话在她心头响起:“我们寻求的东西会发现的……会的,一定会的……不过在别的什么地方……”

  他说那话的时候,她没有往心里去。可是不知怎么的,此时此刻其重要性似乎大得多了。会不会还是马丁对,而别人都错了?“别的什么地方”是哪儿呢?是别的国家?别的制药公司?如果费尔丁·罗思放弃马丁对人脑老化的研究,可不可能有别的制药公司——一个竞争者——把这个课题捡去继续搞,最后取得成功?——这“成功”是指生产出一种重要而有利可图的新药。

  还有其他一些国家在搞同一科研项目的问题。两年前马丁提到过:德国、法国、新西兰也有科学家在搞这项研究。西莉亚通过询问,也知道那些国家还在继续搞,虽说进展情况显然不比哈洛研究所强。

  但要是哈洛关了门,另外那些科学家中有人忽然取得了突破,作出了哈洛如继续下去本可作出的激动人心的发现,那怎么办呢?如果情况竟然那样,费尔丁·罗思将有何感想?如果是西莉亚建议关闭哈洛的研究所,她自己会有什么感想?——公司的人又会怎样看待她?

  因此她盘算来盘算去,总觉得还是按兵不动为好。这里所谓“不动”是建议这研究所继续办下去,指望它会搞出点名堂来。

  然而,西莉亚还在左思右想,这样的决定——不如说是不决定——不就是那种“最保险”的办法吗?对!这正是那种“暂不采取行动”、“等着瞧”

  的哲学。她曾听到萨姆·霍索恩和文森特·洛德都以此挖苦华盛顿的食品药物局,说是这种哲学就是该局盛行的工作方式。各种想法在脑子里兜了一圈,又回到临出发前萨姆对她的指示上来了:“你要是觉得必须狠心冷酷……就不妨狠心冷酷。”

  西莉亚叹了口气。光巴望不碰上这种叫人为难的抉择,这有什么用?事实是,她必须作出抉择。同样重要的是,狠心地作出决策是最高层领导的职责。对这种职责她曾向往过,现在不是有了吗?

  但是,协和式客机已在纽约机场着陆,究竟该主张什么,她仍然没有确定下来。

  西莉亚向萨姆·霍索恩的汇报后来推迟了一天,因为萨姆的工作日程已排得满满的,到汇报前,她对哈洛的问题已有了坚定而明确的主见。

  她在总经理办公室面对萨姆坐下后,萨姆并未浪费时间和她寒暄,开口就说,“你给我的建议准备好了吗?”

  问题开门见山,西莉亚凭直觉感到,萨姆显然无心听取细节或背景简介之类的汇报。

  “准备好了。”她回答很干脆。“我权衡了一切利弊之后,认为如关闭哈洛的研究所将是一种鼠目寸光的严重错误。此外,马丁的人脑老化研究项目我们应让他继续进行,务必再给他一年,也可能更长一点。”

  萨姆点点头,干巴巴地说了声,“好。”

  对建议既没有强烈的反应,又没有提出任何问题,这清楚表明西莉亚的建议已被全部接纳。她还觉得萨姆听后如释重负,好像她的答案正是他所希望的。

  “我写了报告。”她把四页备忘录放到办公桌上。

  萨姆把它扔进文件格里。“这东西我另找时间看,只要有助于应付董事会的提问就行。”

  “董事会要让你作难吗?”

  “很可能。”萨姆勉强一笑,显得很疲乏。西莉亚觉察,外来的压力使他近来心绪极度紧张。他又说,“不过别担心,我能把这事定下来。你通知过马丁我们要继续办下去吗?”

  她摇摇头。“他以为我们要关闭它。”

  “这样看来,”萨姆说,“我今天要办的高兴事之一就是写信告诉他,研究所要办下去。谢谢你,西莉亚。”

  他的头略微一点,表明接见到此为止。

  一星期后,西莉亚的办公室里出现一大束玫瑰花。她打听花的来历时,秘书对她说,“乔丹太太,花束上没有名片,我问过花店,他们说他们接到的电报上说是送给你的。要不要我再问问送花人是谁?”

  “不必麻烦了。”西莉亚说,“我想我知道是谁送的。”

  在一九七五年剩下的日子里,西莉亚出差的任务不多,不禁舒了口气。

  她现在工作虽忙,但主要是在莫里斯城,这就有较多时间和安德鲁在一起,也可以到莉萨和布鲁斯的学校去看看他们。

  莉萨在埃玛·威拉德女校已是最后一年,是毕业班的班长。她不仅学习成绩好,还参加学校里的各种活动。实习计划就是她筹划的一项活动,据此,高年级学生每周去奥尔巴尼的州政府机关工作半天。

  莉萨认为,要办成一件事,就要去求职位最高的人。她搞起来的这个实习计划正表明了这一看法。她把实习的事写信给纽约州州长,州长看了助手交给的那封信后,觉得很有意思,亲自给莉萨复了信,赞同她的计划。这件事学校里除莉萨外,人人都感到意外。后来这消息传到安德鲁那里,他对西莉亚说,“毫无疑问,那姑娘是你的女儿。”

  莉萨搞起组织工作来就像人们呼吸一样自然。最近她向好几个大学写信,申请入学,但是她最大的抱负是进斯坦福大学。

  布鲁斯现在是希尔学校的二年级学生,已成为一个比以前更厉害的历史迷。他对历史有特别浓厚的兴趣,全部精力几乎都花在这上面,结果其他课程有时勉强得个及格。有一次,乔丹夫妇来校探望布鲁斯。舍监对他们讲,“布鲁斯并不是学习不好,他可以成为一个各科都优秀的学生。只要我们有时盯住他,要他放下历史书,坚持要他学学其他几门功课就行。乔丹大夫,乔丹太太,我看,你们的孩子将来会成为历史学家。我估计不用多少年,我们就可以从出版物上看到令郎的大名。”

  西莉亚一面告诫自己切莫沾沾自喜,一面欣慰地想到,职业妇女照样可能有发展均衡、成绩明显的儿女。

  当然,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有温妮和汉克·马奇两人,他们过去和现在一直高高兴兴地把这个家安排得井井有条。在庆祝温妮来家干活十五周年的日子(这天正巧是温妮三十四岁生日),倒是安德鲁想起温妮早已放弃的去澳大利亚的计划。他说,“澳大利亚人的损失,正是乔丹家的收获。”

  温妮性格开朗,只有一件事使她闷闷不乐:没有小孩。她非常盼望有个孩子。她私下对西莉亚吐露说,“我和汉克一直在努力。天知道,咱俩啥办法没试过?有时我什么劲儿都使了出来,可就是没用!”

  经西莉亚的催促,安德鲁给温妮和她丈夫做了生育能力试验。结果表明双方都正常。一天傍晚,厨房里只有安德鲁、温妮和西莉亚三人,安德鲁给温妮解说道,“这只是个时机问题,妇科医生会帮你解决的。另外也还有个运气问题。你们还得继续努力。”

  “咱俩是要努力的。”温妮说着就叹息了一声。“但我明儿再告诉汉克。

  我先要好好睡一晚。”

  九月里,西莉亚去加州出差。在萨克拉门托时,正巧有人谋刺福特总统,而她当时站的地方离福特不远。只是那试图行刺的女人无能,连手里的枪都用不来,才避免了又一场历史悲剧。西莉亚的这一经历吓得她够呛。过了不到三个星期,听说在旧金山又有第二次谋刺,也同样使她觉得可怕。

  在全家团聚欢庆感恩节那天,西莉亚向大家谈起这事时说,“有些天我在想,我们变成越来越多地使用暴力的国家了。”接着她来了句修辞疑问句:

  “暗杀这主意源出何处?”

  她本不指望有人回答,可是布鲁斯提供了答案。

  “妈妈,我真没有料到,你是干医药这一行的,怎么不知道在历史上此事与麻醉药有关?‘暗杀’一词即麻醉药之意。它起源于阿拉伯文的hashishi(hashishi是焙干的大麻之意。英语中“暗杀”(assassin)一词由之而来。译者注),也就是‘吃大麻叶的人’。十一世纪到十三世纪,有个叫尼扎里·伊斯麦里斯的伊斯兰教派,他们搞宗教的恐怖活动时就吃大麻。”

  西莉亚有点气恼地说,“要说我不知道,那是因为我只知道大麻不是用来做药的。”

  布鲁斯从容不迫地回答,“做过药的,而且也不是在很久以前。精神病医生曾用它治过记忆缺失症,只是疗效不好才停止使用。”

  “知道得比我这医生多!”安德鲁说。而莉萨这时既惊喜又敬佩地注视着弟弟。

  一九七六年一开始就带来令人愉快的插曲。乔丹夫妇一年前在霍索恩家里见过而且很喜欢的德怀特·古德史密斯,二月里与朱丽叶·霍索恩结婚。

  德怀特刚从哈佛的法学院毕业,就要去纽约开始工作,并将和朱丽叶在那里定居。

  婚礼豪华热闹,包括乔丹夫妇在内,宾客共有三百五十人。莉莲·霍索恩对西莉亚讲,“这毕竟是我作为新娘母亲参加的唯一的一次婚礼——至少我希望只这一次。”

  早些时候,莉莲曾向西莉亚吐露,朱丽叶才二十岁,年纪轻轻刚上两年大学就辍学结婚,感到有点担心。但在举行婚礼那天,萨姆和莉莲看来喜气洋洋,非常高兴,原先那种担心显然已搁置一边——西莉亚寻思,这颇有理由。看着这对既聪明能干又谦虚真诚的新婚夫妇,西莉亚印象很好,相信他们的婚姻一定美满。

  这年五月,《南北美洲用麻醉药的问题》一书问世。西莉亚对该书特别感兴趣。

  这是一本吸引广大读者的书。它列举了好多事例,指出美国和其他国家的制药公司的可耻行径:在拉丁美洲销售处方药时,故意不标出对有害副作用的警告——发达国家有法律规定必须标出此种警告。书中描述的实例,都是西莉亚过去搞国外销售时亲自观察到的、而且还在费尔丁·罗思里提过意见。

  该书与其他这类书的不同之处在于,作者对制药业不作例行的刻薄攻击,而是以学者风度来彻底探讨问题。作者米尔顿·西尔弗曼博士是药物学家,旧金山加州大学的教授。他不久前还在国会一个委员会上向恭听者作过证。在西莉亚看来,该书的出版是又一次警告:制药业不仅应履行法律上的义务,还应履行道德上的义务。

  这书她买了六七本,分送给公司的领导,他们的反应同她估计的一样,其中有代表性的是萨姆的看法,他潦草地写了个便条:

  我基本上同意西尔弗曼和你的观点。但要作改变必须经各方面一致同意。在所有相互竞争的同业中,没有一个公司敢让自己处于不利地位,尤其是我们财政状况正处于脆弱的时刻。

  在西莉亚看来,萨姆的论点只是貌似有理,可她不想再争,知道争也争不赢。

  意外的倒是文森特·洛德的反应。他的回条措辞友好。

  书收到,谢谢。我赞成作出改变,但估计我们的主子会暴跳如雷,大声反对。要等到枪口对着脑袋,他们才会转过弯来。继续提意见吧。要是我有用,我会帮忙的。

  西莉亚想,近来研究部主任似乎越来越温和了。她记得十三年前送过他《女性的奥秘》一书,他将书退回时草率无礼地说那是“胡扯的东西”。她纳闷,难道这是因为洛德认定她在公司里的地位已经够高,可以作为同盟者为他所用?

  四月间,莉萨给家里挂了电话,激动地说她秋天就要去加州,因斯坦福大学已接纳她入学。接着在六月份,莉萨从埃玛·威拉德女校毕业。露天举行的毕业典礼很隆重,安德鲁、西莉亚和布鲁斯都出席了。那天全家在奥尔巴尼进晚餐时,安德鲁议论说,“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但就全世界来说,我预言今年将很沉闷。”

  可转眼间,乌干达首都恩德培机场发生的事证明他预言错了:一群阿拉伯恐怖分子,在反复无常的乌干达总统阿明的支持下,虽在机场劫持了一百多名人质,但以色列的空降突击队大胆袭击了机场,改变了局面。西方世界听到这鼓舞人心的好消息,正为之高兴欢呼的时候,以色列人解放了人质,把他们用飞机送回到安全地方。

  然而,沉闷的日子确实回来了,安德鲁很快就指出了这点。在纽约举行的民主党全国大会上,佐治亚州出了个默默无闻的民权派人物。他在很大程度上靠他是“再生的”南方浸礼会教徒这点,获得了民主党总统候选人的提名。

  尽管美国公众先是对尼克松,后来又对福特不再感兴趣,但一个新来者要想获胜似乎不大可能。在费尔丁·罗思的自助餐厅里,西莉亚听到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谁能想象这世界的最高职位会被一个自称吉米的人占去?”

  但在莫里斯城的总公司,谁也无暇去考虑政治。人们大部分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即将出笼的使人振奋的新药——蒙泰尼上面了。

  约两年前,西莉亚曾对萨姆表示过她对蒙泰尼的疑虑和不安,不过经萨姆的劝导,她已同意不抱成见地去阅读有关的研究和试验资料。

  这段时间里出的大量材料,西莉亚多数已看过,看后越来越认为萨姆说得对:十五年来药物科学进展惊人,不能只因许久以前有一种药对孕妇有害,就不让她们用有益的药。

  同样重要的是,对蒙泰尼的试验——先是在法国,接着在丹麦、英国、西班牙、澳大利亚,而今又在美国——显然已尽了人之所能,做到了最仔细周到的地步。因此,根据这些已证实的结果和她自己阅读后的体会,西莉亚对蒙泰尼,不仅相信它安全可靠,而且对它的效用和商业上的前景都抱有很大希望。

  在家里,西莉亚好几次试图把她这认识同安德鲁谈谈,让他转到她的新看法这边来。但安德鲁似乎不愿敞开心扉,总设法把话岔开。显然他由于要避免争论,对蒙泰尼的问题宁愿敬而远之。这表现和他平时的性格大相径庭。

  最后,西莉亚也只好作罢,在安德鲁面前把这股热情憋在自己心里。她知道,一旦费尔丁·罗思的推销活动认真开展起来,表露她热情的机会多着哩!

  “关于蒙泰尼,我们搞销售的全体人员必须牢记和强调的是,”西莉亚对着落地式扩音器讲,“它是一种对孕妇十分安全的药,而且,是吃了会非常舒服的药!妇女在怀孕期间要受呕吐、恶心的折磨,蒙泰尼就是多少世纪以来妇女们需要的、渴望的、也应该获得的一种药。眼下,我们费尔丁·罗思终于成为这种苦痛的解救者,让美国妇女从古老的枷锁中解脱出来,让她们在怀孕期间每天都能过得更舒服些,更愉快些,更幸福些!永远消除‘午前恶心’的药就在这儿!我们有了!”

  听众里爆出了一阵兴高采烈的掌声。

  这是一九七六年十月。西莉亚在旧金山主持费尔丁·罗思的地区性销售会议,与会的是公司在西部九个州——包括阿拉斯加、夏威夷两州——的男女新药推销员,经销督察员和各地区经理。这次为期三天的会议在诺布山上的费尔蒙特饭店举行。西莉亚和公司其他几位高级职员住在对街高雅的斯坦福宾馆里。高级职员中有西莉亚在门市产品部时的下级比尔·英格拉姆。他现在已成为她的主要助手——药品销售部副主任。

  蒙泰尼的推销计划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因为费尔丁·罗思指望在明年二月就让它上市,离现在只有四个月时间了。这期间有必要让推销人员尽可能多地了解该药的有关情况。

  在这支销售大军中,人们对蒙泰尼的前景表现出高度热情,有个总公司来的人按照《美丽的亚美利加》这支歌的曲调,填配了新歌词:

  啊!你给快活的日子增光;

  你为母亲的绮梦添彩;

  你这安全简便的良方,

  有了你朝朝安宁来!

  蒙泰尼,蒙泰尼!

  蒙泰尼,蒙泰尼!

  孕妇吃了你心欢喜;

  让我们大力销售,广为宣扬

  它万无一失的效力!

  当天上午,与会的推销人员就兴致勃勃地大唱这歌,还准备在今后两天内反复唱。西莉亚个人对新填的词是有保留意见的,但销售部的其他人都为这词辩护。为了不给大家高昂的情绪泼冷水,她也就同意用这歌词。

  在美国,对这药的试验计划已进行了一年半——在动物身上,在五百名病人身上——只偶尔有极轻微的副作用,不存在医疗上的大问题。它的积极效果与其他国家取得的相似,那些国家已出售蒙泰尼,很受欢迎,也受到开这处方的内科医生及其女病人的赞赏。

  在美国试验蒙泰尼以后,那一向浩繁的新药申请材料已送到华盛顿,只希望食品药物局总部早日批准。

  不幸这指望落了空。至今食品药物局还未发下出售该处方药的许可证,这是笼罩在费尔丁·罗思煞费苦心搞的销售计划之上的两小朵乌云之一。

  然而,总公司的人认为不可能把一切准备工作停下来傻等批准,否则将会损失半年以上的销售时机和一大笔收入。他们假定该局在公司原定上市的最后期限前会开绿灯的,因此作出决议:把该药的生产、广告宣传的准备工作以及类似这次会议的“热身”会继续搞下去。

  萨姆·霍索恩、文森特·洛德等人深信,该局的批准通知不久便会发出。

  他们也注意到对费尔丁·罗思有利的一个因素,那就是社会舆论。

  因为在海外,蒙泰尼的进展很快,深受欢迎,人们就公开质问:食品药物局为何做个决定要这么久?既然外国妇女用这种好药安全有效,为何不许美国妇女用?“美国药品滞后”这话又一次到处传开了,人们纷纷指责这全是食品药物局的过错。

  批评得很尖锐的人里有个丹尼斯·多纳休参议员。通常他总是指责制药界的,但这次他看清了哪一方能得到公众的支持。在答记者问时,他把食品药物局对蒙泰尼迟迟不决一事说成是“在这种情况下显然荒谬可笑”。多纳休这一评论受到费尔丁·罗思的欢迎。

  另一朵小乌云由医学博士莫德·斯特夫利造成。这人是设在纽约的一个消费者组织——公民争取安全药物协会——的主席。

  斯特夫利博士及其组织极力反对美国政府批准蒙泰尼,认为该药可能不安全,应再延长试验期。她对愿意听她宣传的人大肆灌输这种观点,新闻界对此作了相当可观的报道。

  斯特夫利反对该药的根据是一桩民事诉讼案,几个月前该案曾在澳大利亚法庭上争论过。

  在澳大利亚靠近艾丽斯温泉的偏僻地区,有个二十三岁妇女生下一女婴。这妇女是最早用蒙泰尼的孕妇之一。后经检查表明,这女婴患的是先天性智力缺损,医生说她的脑子是个“空白”。此外,这孩子甚至满一岁之后,还只会作最微小的动作,其他就不行了。负责检查的医生一致认为,她将永远是个植物人;如没有扶持就既不能行走,也不能坐着。

  一位律师听说这情况后,说动了那位母亲对给她蒙泰尼的那家澳大利亚公司提出起诉,遭法院驳回后,又向高一级法院上诉,经裁定,原告败诉,维持原判。

  两个法庭在审理该案的过程中,证据似乎充分说明该女婴致残的责任不在蒙泰尼。孩子的母亲名声不佳,她承认她不清楚谁是孩子的生父,而且整个怀孕期间一直在用别的药,如安眠酮,安定等等。她还酗酒,抽起烟来一支连一支的,甚至还吸大麻。一位医学专家在法庭作证,把她的身体形容为“装满互不相容的各种化学物的可怕大锅,那里面什么样的东西都可能制造出来”。他与其他几位作证医生都证明女婴的致残与蒙泰尼无关。

  只有一位偏僻地区的“飞行医生”(“飞行医生”指在澳大利亚偏僻地区服务的医生,他们接到病家电话后即乘飞机前去诊治。译者注)站在母亲这一边出庭作证,把责任归咎于蒙泰尼。这医生曾在她妊娠期间给她作过治疗,孩子是他接生的,蒙泰尼也是他给她服用的。但是在盘问下他又承认没证据来支持他的看法,有的只是“此种非常强烈的感觉”。鉴于别的专家的证词,法庭没把他的观点当一回事。

  随后,澳大利亚政府搞了个调查会,医药、科学方面的专家再次到会作证,得出的结论同法庭上的一样,证实蒙泰尼是安全的。

  斯特夫利博士这个尽人皆知好出风头的美国人,拿不出其他反对蒙泰尼的证据。

  因此,在费尔丁·罗思一方看来,莫德·斯特夫利以及公民争取安全药物协会搞的活动虽然讨厌,却算不上大问题。

  此刻,在这次旧金山开的地区性销售会议上,西莉亚等待热烈掌声平息后继续往下讲。

  “你们可能会碰到这种情况,”她提醒大家说。“有人对我们的新药蒙泰尼表示不安,他们还记得早先孕妇用过的一种叫酞胺哌啶酮的药,它对孕妇体内的胎儿产生可怕的作用,使孕妇产下畸形儿。我现在旧事重提,向大家公开这事,以便我们都在思想上有个准备。”

  大厅里一片寂静,脸朝西莉亚的男男女女凝神谛听。

  “蒙泰尼跟酞胺哌啶酮不一样,不同之处很多很多。

  首先,酞胺哌定酮是大约二十年前生产的药,那时药物的研制工作不如现在细致,安全要求也不像现在这样明确、严格。还有一点——与人们所相信的正相反——酞胺哌啶酮根本不是特意为孕妇生产,供她们专用的,它只是一般的镇静剂,一种安眠药。

  回到研制问题上来看,酞胺哌啶酮还没有做过广泛的动物试验就拿给人用了。举个例来说,在禁用之后,此药的动物试验表明,有些孕兔和人一样,产下的兔崽也是畸形的。这就说明如果当初作过充分的动物试验,那场人间悲剧本不会发生。”

  西莉亚停下来看了下笔记,那是她为这次会议,也为今后的不时之需而认真准备的。

  下面的人仍全神贯注在听她说道,“蒙泰尼则与此不同。它在五个国家经过尽可能充分广泛的试验——包括对各种动物以及自愿接受试验的人——这五个国家对药物管理都有严格的法规。而且,其中三四个国家中,有好几千妇女用这种药达一年以上。我只举一个例子来说明此项研究及试验计划有多彻底。”

  西莉亚讲了最先研制蒙泰尼的法国吉伦特化学制药公司的例子。这公司除按该国法定的药物试验期之外,决定对蒙泰尼再进行试验,以确知该产品她还说,“从前引进的药里,可能没一种在安全方面作过更彻底的试验。”

  西莉亚发言后,公司科研部门的人发言,支持她的讲话,并回答销售人员提的问题。

  “你们的销售会议开得怎样啦?”大约一个小时后,在斯坦福宾馆一套豪华舒适的房间里,安德鲁问道。他从工作中挤出几天时间陪西莉亚到西部来,顺便看看莉萨,如今她是斯坦福大学一年级生,住在校园内。

  “我看挺不错,”西莉亚甩掉脚上的鞋,伸了个懒腰,把两脚往长沙发上一搁。“这种地区性销售会议,某些方面像是到处跑的巡回演出队,我们得一次比一次演得好。”她颇感奇怪地注视着丈夫,“这是你第一次问起蒙泰尼的进展情况,你意识到了吗?”

  “第一次?”他力图说得颇感意外似的。

  “你心里明白,我倒想知道这是什么道理?”

  “大概是因为你对我样样都讲,我根本就不用问了。”

  “不是真话,”西莉亚说。“实际上你对它有保留,对不?”

  “你瞧,”安德鲁表示异议,把刚才她进屋时自己正在看的报纸一放。

  “我没有资格对自己没用过的药妄加评论。你们在国内外有一大批医药科技专家,他们远比我懂得多,他们说蒙泰尼没问题,所以……”他耸了耸肩。

  “可是你会给病人开这种药吗?”

  “用不着我开。幸好我不是产科医生,也不是妇科大夫。”

  “幸好?”

  “口误呗。”安德鲁不耐烦地说,“咱们谈点别的吧。”

  “不行。”西莉亚硬是不同意,声音有点激动。“我要谈这问题,因为这对咱俩都很重要。你常说怀孕的妇女什么药都不该用。你还那样认为吗?”

  “既然你问了——对,还那样认为。”

  “你那看法过去虽然对,难道就不可能过时?毕竟你行医至今已有二十年之久,好多事情都变了。”她记起萨姆对她讲过的话。“不是有的医生反对给孕妇用麻醉剂吗?因为他们说……”

  安德鲁有点儿生气了。“我跟你说过,我不想谈这问题。”

  她马上顶了回去。“可我就要谈!”

  “真见鬼,西莉亚!我跟你们的蒙泰尼没关系,也不打算发生关系。我已经说过我没有那方面的知识——”

  “但你在圣比德医院是有影响的。”

  “在蒙泰尼问题上,不管怎样,我不愿运用这影响。”

  他俩你瞪着我,我瞪着你。这时电话铃响了。西莉亚伸脚下地,伸手去接电话。

  电话里是女人的声音,“乔丹太太吗?”

  “是我。”

  “这里是博恩顿的费尔丁·罗思,请等一下,霍索恩先生有话要讲。”

  电话里传来萨姆的声音。“嘿,西莉亚,现在事情进行得怎么样?”

  “很不错,”她恢复了离开会场时的那种振奋情绪。“会议很顺利,在场的人热情很高,恨不得就去推销蒙泰尼。”

  “好极了。”

  “当然,大家都在打听,我们什么时候能得到食品药物局的批准?”

  对方没吭声,西莉亚感到萨姆在犹豫。后来他说,“眼下这是咱俩之间不能外传的秘密。不过我可以肯定地说,我们一定会获得该局批准的,而且非常快。”

  “可以问问你为什么这么有把握吗?”

  “不行。”

  “好吧。”西莉亚心里寻思,如果萨姆要搞得很神秘,那是他的权利。

  不过她不明白他们两人之间有什么必要这样。她又问了一句,“朱丽叶一切都很好吧?”

  “还有我那快出世的外孙好不好吧?”萨姆轻声笑了。“我高兴地告诉你,一切都好。”

  三个月前,朱丽叶和德怀特·古德史密斯高兴地告诉大家:朱丽叶已经有喜,预产期在来年一月。

  “代我向莉莲和朱丽叶问好。告诉朱丽叶,下次她再怀孕,就可以用蒙泰尼了。”

  “我会转达的,谢谢你,西莉亚。”萨姆挂上电话。西莉亚打电话时,安德鲁去浴室洗了个淋浴,接着穿好衣服,两人这才驱车去三十五英里外的帕罗·阿尔托。他们约定和莉萨,还有几位在斯坦福新结识的朋友在那儿晚餐。

  在去帕罗·阿尔托的途中和气氛轻松亲切的餐桌上,西莉亚和安德鲁都没有提起在旅馆里的争论。起先两人间有点儿冷淡,随着时间的流逝,冷淡也就跟着消失了。倒这时,西莉亚也已拿定主意把这话题搁置起来,跟丈夫再也不提蒙泰尼了。归根结底,每个人在一生的历程中,思想上偶尔会出现一些盲点,蒙泰尼问题显然就是安德鲁的盲点之一——这使她颇为失望。

  萨姆·霍索恩从博恩顿对远在旧金山的西莉亚说完话,一放下话筒就后悔,觉得不该把食品药物局将批准蒙泰尼的事轻率而又肯定地说出去。这既不明智,也不慎重。他怎么干出这种事来?恐怕没有别的理由,只是人的通病,想在别人面前露一露,这次是想在西莉亚面前露一露。

  他决心要把握住自己。特别是一小时前他和洛德已商量过并共同作出决定以后。这决定万一被人发现,准会招来大祸。当然永远也不能让人发现。

  因此,在食品药物局批准蒙泰尼时,最好使人觉得此事顺理成章,合乎规定。

  事情本当这样,也本会这样,可偏偏该局有那个狂妄自大、十恶不赦、叫人难以容忍的官僚!

  真是倒霉透顶了,负责审批蒙泰尼新药申请的正是吉地昂·麦司博士。

  萨姆·霍索恩并未见过麦司,也不想见他。此人的情况,从洛德等人口里听到的已够多了,知道他给费尔丁·罗思造成的麻烦:先是两年前无理拖延心得宁的批准,这次又卡住蒙泰尼不放。萨姆气愤地想,为什么麦司这样的人竟能大权在握,而诚实的买卖人,只想从麦司之流那里获得同样的诚实与公平却不可得,倒要忍气吞声呢?

  幸而麦司之流是少数——在食品药物局只是一小撮,这点萨姆是深信不疑的。但麦司这种人确乎存在,眼下他就扣住蒙泰尼的新药申请,利用规章法令、手续程序等手段来拖延。因此得找个办法制服他。

  嗯,有办法。至少,代表费尔丁·罗思利益的文森特·洛德有办法。

  当初,文森特收集到的——不,应该说买到的——麦司博士的罪证,是公司花两千元现款买的,支款的单据早已混在差旅费的帐里,审计员也罢,国内收入署也罢,都无法把它查出来……当时,萨姆为此很生文森特的气,曾批评了他,对于他设想的有朝一日利用这材料的打算非常吃惊。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目前有关蒙泰尼的局面实在太重要、太关键,再也顾不上那许多了。他愤慨的另一个原因是:麦司这样的犯罪分子也逼得别人犯罪——这次是逼萨姆和文森特,使他们不得不为了合理的自卫而采取同样低级的手段。该死的麦司!

  在安静的办公室里,萨姆仍在无声地自言自语:担任大公司首脑所付的代价,就是必须作出不愉快的决定,批准人家去干某些事——这种事如在别处或在真空地带发生,你就会认为不道德也不会赞同。但如果你要对一大帮指靠你的人负责——那么多股东、董事、经理、批发商、零售商、雇员、顾客——那么有时你也只好硬是去干那需要干的事,不管那事看来多么难办、多么令人不快和厌恶。

  一小时前萨姆干的正是这种事。他同意了文森特·洛德的建议:如果麦司博士不赶快批准蒙泰尼,就以抛出罪证请他吃官司相威胁。

  这是讹诈。没必要吞吞吐吐、藏头露尾、用词委婉。讹诈就是讹诈,这也是犯罪行为。

  在萨姆面前,文森特直捅捅地说出他的计划。他同样直捅捅地声称,“如果我们不利用手中的材料对麦司施加压力,你就别想在二月份让蒙泰尼上市,再花一年也说不定。”

  萨姆问道,“真会那么长,一年?”

  “这还不容易?再长也说不定。麦司只消提出重做……”

  萨姆手一挥,不让洛德把话说完。不必要的问题不提了,萨姆想起麦司曾卡住心得宁不批,一拖就是一年多。

  “有一次,”萨姆提醒研究部主任说,“你谈起你建议的这件事,说是干的时候不把我牵进去。”

  “我是说过,”洛德说,“可那时你硬要了解那两千美元的去向,那以后我也就改变了主意。我去干就得担风险,我又何必一个人去担呢?打头阵、对付麦司的事仍然由我去干。不过我要你知道这事,批准我去办。”

  “你的意思不是要我们有个书面的东西吧?”

  洛德摇头表示不用。“这又是我要冒的一个风险。如果最后要摊牌,你可以否认有过这次谈话。”

  萨姆这才明白文森特原来是怕孤独,怕只有他一人知道他要去干的事。

  萨姆理解这心理。处在最上层或靠近最上层的人也都尝过孤独的滋味,文森特只不过要别人也来分担他的孤独感。

  “好吧,”萨姆说,“尽管我本人非常不喜欢这事,我还是批准。去吧,去干咱们非干不可的事吧,”他开玩笑地又加了一句,“我想你没有被人录下音来吧。”

  “我要是被录了音,出了事,我同你一样跑不掉。”

  研究部主任往外走时,萨姆在他身后叫了声,“文森特!”

  “嗯?”洛德转过身来。

  “谢谢!”萨姆说,“就是谢谢,没别的事。”

  萨姆自忖道,好吧,现在要做的只是等待了。就稍稍等一会吧,因为他深信食品药物局对蒙泰尼的批准书很快会到,一定会马上就到。

  洛德觉得,麦司博士自从上次见面后有了一些变化。食品药物局的这位官员本来就老,而今显得更老;可比从前精神些。这有点奇怪。他的脸不像以前那样红,酒糟鼻也不那么显眼了。他换下了原来那套旧衣,买了新衣、新眼镜,不再眯眼看东西了。他的态度似乎随和一些,虽说不算友好,却肯定也不像从前那样粗鲁,那样盛气凌人了。这变化的原因之一或许是他戒了酒,还参加了嗜酒者互诫协会。这情况是洛德和该局别人接触时了解到的。

  除麦司本人这些变化外,其他情况一如既往,甚至更糟。食品药物局华盛顿总部仍像个公事公办的大蜂窝,破破烂烂,拥挤不堪。麦司坐在桌前办公的那碗柜一般的小屋子里,堆放的纸比以往更多,码得高高的到处都是,像正在涨潮的潮水。因为空间有限,地板上也堆放不少,在这屋里走动时还得绕过纸堆和卷宗。

  洛德一边向周围的人示意,一边问道,“我们的蒙泰尼新药申请材料在这里什么地方吧?”

  “一部分在这里,我这里放不下。我想,你是为蒙泰尼的事来的吧?”麦司说。

  “不错。”洛德说完就在麦司对面坐下。即使这时候,他还是但愿用不上脚边公文包里的照相复制材料。

  “我对澳大利亚那案子还真不放心,”与以往相比,麦司的语气也显得通情达理了。“你知道我说的那个案子吧?”

  洛德点点头。“澳大利亚那内地妇女一案吧,这我是知道的。她提出了控告,法院业已驳回。政府也作过调查,对两次上诉的材料都作了彻底的审查,证明蒙泰尼没有问题。”

  “那些材料我统统读过,”麦司说,“可我要更详细的材料。我已发信去澳大利亚要了,等收到以后,或许我还有更多的问题。”

  洛德表示异议,“那可能要几个月啊!”

  “即使真要几个月,我也要这样做,那是我的职责。”

  洛德作最后一次努力。“上次我们的心得宁新药申请你迟迟不批准时,我就向你保证过它是好药,没有不良副作用。事后证明——尽管受到不必要的拖延——它确实是好药。现在我以药物学家的声誉向你担保,同样的情况完全适用于蒙泰尼。”

  麦司无动于衷地说,“认为心得宁受到不必要的拖延,那是你的看法,不是我的。不管怎么说,那跟蒙泰尼毫无关系。”

  “多少有点吧。”洛德知道他现在已没有别的办法了。他回头一看,外边的房门是关着。“因为我认为:你现在对我们费尔丁·罗思干的事与我们最近的新药申请无关,却与你自己的心情有关。你有不少个人问题把你压垮了,使你产生偏见,难以作出判断。你的某些个人问题被我们公司注意到了。”

  麦司气得把头一扬,嗓子也尖了。“你到底在说什么?”

  “说这个,”洛德说。他打开公文包,拿出一叠材料。“这些是经纪人的成交单据,注销的支票和银行结单等等,证明你利用食品药物局关于两个专卖不注册药品的公司——宾瓦斯药品公司和明托制药公司——的机密情报,非法获利一万六千多元。”

  洛德把这十二三张单据往麦司那满是文件纸张的桌上一搁。“我看这些东西你该仔细认一认。我知道你都见过,只不过别人有这些东西的副本对你可能是个新闻。顺便提一下,它们是副本的副本,你留下或撕毁都没有用。”

  麦司显然一眼就认出最上面那经纪人的成交单据。他拿起时手在哆嗦。

  接着他一张张查看一遍,显然全都认出来了。看的过程中他的脸变得煞白,嘴在一阵阵地抽搐。洛德心想麦司该不会当场中风或心脏病发作吧。但麦司只是放下单据,低声问道,“这些东西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这并不重要,”洛德轻快地回答,“重要的是:我们掌握了这些东西,正考虑随时把它们送交司法部长,很可能也让新闻界看看。那样一来,就要调查。如果你还干过其他这类事,也会查出来的。”

  从麦司脸上越发害怕的表情看,洛德知道他随便说的最后一句话击中了要害。还有事情。现在两人心照不宜了。

  洛德想起他对萨姆说过的话,当时他是预见到眼下这情形的:“到时候,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就由我来干好啦,”当时他还在心里补了句,没准儿我还乐意干哩。不是今天应验了嘛。洛德意识到,他正干得津津有味呢!麦司这专会羞辱人的对手,看他眼下也落到听任摆布的地步,也尝尝同样滋味,受受羞辱,叫他也痛苦不安!这真叫人开心!

  “当然,你会蹲监狱去,”洛德指出。“我想还会罚你一大笔钱,把你弄得倾家荡产。”

  麦司孤注一掷地说,“这是讹诈。你们可能……”他的声音变得紧张、低微、尖细。洛德粗暴地打断他的话。

  “算了吧!我们有的是办法来处理这件事,人家不会知道我们公司与此事有关。而且这里除了你我之外又没有旁人作证。”洛德伸手收起那些给麦司看过的单据,放进公文包。他总算及时想起单据上已留下了他自己的指纹,可犯不着冒这个会被人抓住把柄的风险。

  麦司彻底垮了。洛德厌恶地看到这家伙嘴上尽是唾沫,问话时声音微弱,唾沫直冒泡。你们想要什么?”

  “我想你是知道的,”洛德说。“我想,你不妨把我们要的东西概括为‘合情合理的态度’。”

  只听到一句绝望的低语。“你们要蒙泰尼获得批准。”

  洛德保持沉默。

  “你听我说,”麦司在恳求,开始带点儿哭腔了。“我刚才说的有问题是真话……澳大利亚那案子,对蒙泰尼的怀疑……我真的认为可能有什么问题……你们应该……”

  洛德不屑地说。“这事我们谈过了。比你高明的人已向我们保证,澳大利亚那案子毫无意义。”

  又沉默了一会儿。

  “要是……批准了呢?”

  洛德小心翼翼地说,“要是那样,我刚才给你看的那些复制单据的原件就不送交司法部长或新闻界了,相反,会把它们交还给你,并保证,就我们了解的范围内,没有任何别的复制件留下。”

  “我怎么能够相信?”

  “在这点上,你只有相信我的话。”

  麦司试图恢复常态,他眼神里透着强烈的仇恨,“你的话值几个钱,你这杂种!”

  “原谅我提醒你一下,”洛德平静地说,“你没资格骂人。”

  花了两个星期。因为尽管有麦司在使劲,官僚主义的轮子转动起来还是需要时间。不过两星期到头时,蒙泰尼的批准已是既成事实。有了食品药物局的批准,该药就可在美国全境凭处方出售了。

  在费尔丁·罗思,人人兴高采烈,公司原定二月份开始的推销计划可以如期实现。

  洛德到华盛顿去了一趟,他不敢冒险,既不靠邮局,也不靠信差,亲自把可作为罪证的材料交给麦司博士。

  洛德信守诺言,全部复制的单据已统统销毁。

  麦司办公室里没有外人,两人就站着说了几句非说不可的话。“我答应给的东西都在里面。”洛德递给麦司一个褐色的马尼拉纸信封。麦司接过信封,查看了里面的材料,然后眼光转向洛德,用充满仇恨的声音说,“你和你们公司如今在食品药物局有了个敌人。我警告在先:总有一天你们会为这事后悔的。”

  洛德耸了耸肩,没搭腔就走了。

  十一月一个星期五的下午,西莉亚去公民争取安全药物协会纽约总部,走访莫德·斯特夫利博士。

  这次拜访是西莉亚一时冲动下决定的。反正她人在曼哈顿,离下一个约会还有两小时。出于好奇,就决定去看一看这从未见过面的对手。她事先没有去电话,知道如去了电话,斯特夫利几乎肯定不会答应见她。这拒绝的滋味,制药界里有人尝过。

  西莉亚还记得,华盛顿药品制造商协会主席洛恩·伊格尔顿前不久给她讲过的事。伊格尔顿脾气好,性情随和,在协会中担任现职前是政府的一名律师。

  他说,“身为药品制造商协会主席,代表全国各大制药公司,我很乐意和各种消费者组织保持联系。不错,我们和那些组织是对立的,可有时他们意见提得好,我们制药业应该听取。所以我才每年邀请拉尔夫·纳德(拉尔夫·纳德〔1934-〕,美律师兼作家。领导一个争取汽车安全、保护消费者利益的运动。译者注)午餐两次。不错,拉尔夫和我没多少共同的立场,不过我们还是交谈,听听彼此的观点,这是值得做的文明行为。然而,我以同样理由邀请莫德·斯特夫利午餐时——好家伙!”

  在西莉亚的要求下,这位协会负责人才讲了下去。“噢,斯特夫利博士通知我说她很忙,要把全部时间用来跟一个良心坏透、不讲道德的行业——

  指我们这行业——开战,不想把宝贵时间浪费在一个无法谈得拢的大企业的走狗——指我——身上。而且,她说别说午餐了,哪怕是一块用医药公司的肮脏钱买的巧克力,她吃了也会噎着。”伊格尔顿笑了。“因此,我们始终没见过面,我颇为遗憾。”

  西莉亚坐出租车来到近第七街街口的第三十七道,在一幢破旧的六层楼前停下,这时正下着雨,阴冷阴冷的。楼房的底层是一家经营铅管材料的商店,铺面的橱窗玻璃是破的,贴着胶布条;过道邋遢得很,墙上油漆脱落;然后小小的电梯,像得了关节炎似的,一路哼哼唧唧把她送到顶层的公民争取安全药物协会总部。

  西莉亚一走出电梯,就见到一扇敞开着的门,里边小房间的旧铁桌旁坐着个白头发的上年纪妇女。桌上放着字朝外的牌子,上写,志愿服务者:阿·托姆太太。这妇女正在一台约一九五○年出厂的恩德伍德牌打字机前打字。西莉亚进来时她抬头望了一眼说,“我老是跟他们表示,再不修好这破机器,我就不在这里干了。这大写的I(我)根本打不出,你给人家写信,没有I怎么行?”

  西莉亚出主意说,“你不妨碰到它的时候就用we(我们)来代替。”

  阿·托姆太太驳道,“那这封信咋办?这是准备寄Idaho(爱达荷州)的,难道我把它改名为Wedaho?”

  “我确实明白你的问题所在了,”西莉亚说。“我原以为帮得上忙的。斯特夫利博士在吗?”

  “她在里边,你是哪一位?”

  “哦,只是个对你们组织感兴趣的人,我想跟她谈谈。”

  托姆太太看来似乎还想问点什么,随即改变了主意。她站起来走到另一个门洞里消失了。西莉亚这时瞥见邻近几个房间里正在工作的人。她感到这里大家都挺忙,有另一架打字机的声音和打电话人的利索讲话声。紧靠她身旁,小册子和传单堆得很高,有些准备付邮。一大摞来信尚未启封。看来这组织的经费不太宽裕。西莉亚认为,这儿的办公桌椅,不是别人扔掉的,就是从废旧品商人那里买来的。那用了不知多少年的地毯,如今磨得薄薄的,几乎没了,有的破处干脆露出地板。这里的墙同楼下过道里的墙一样,斑驳的油漆也在脱落。

  托姆太太回到屋里,“请进,从那儿进去。”她指了指一个门洞。西莉亚轻轻说声谢谢,就朝那里走去。

  她进去的这间办公室同外面几间差不多,也破旧不堪。

  “呃,有什么事?”客人进屋时,博士正坐在台面已凹进去的办公桌前读东西;客人进屋时,她抬起头来问。

  看过这里的实际情况,加上听过别人对斯特夫利的介绍,西莉亚没料到她面前这女人既漂亮又会打扮;她栗色的头发,身材苗条,手指甲细心修过,年纪约四十出头。她话锋犀利而不耐烦,但很有教养;略带东北口音。她穿着茶褐色毛料裙子,配上合身的粉红上衣,衣服花钱不多,但漂亮,时髦。

  斯特夫利的眼睛——她脸上最有特色的部分——是一双似乎能洞察对方的直率蓝眼睛。此刻那目光像在告诉西莉亚,她早该回答了。

  “我是一个制药公司的负责人,”西莉亚说。“请原谅,打搅你了。我是想见你一面。”

  沉默了好几秒钟。西莉亚觉得对方逼人的眼光严厉了起来,要对她作出个判断。

  “我猜你是乔丹。”

  “是的。”西莉亚颇吃惊。“你怎么知道的?”

  “听人说起过。在那腐败的行业里,女人当领导的不多,肯定也没有别人像你那样把正派妇女的本色出卖掉这么多。”

  西莉亚和气地说,“是什么使你那样肯定——用你的话说——我出卖了?”

  “因为你要是不出卖的话,你就不会在制药行业的销售部门干活。”

  “我起初干的是药剂师的活,”西莉亚指出。“后来也跟别人一样,在我们公司里逐步升上来了。”

  “我对那些全不感兴趣。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西莉亚试图以微笑对付敌意,“刚才我说想见你一面是真心的。我有个想法,咱们不妨交谈交谈,听听彼此的意见。即使我们有分歧,对双方仍有一定的好处。”

  这友好态度一无结果。对方冷冷地问,“什么好处?”

  西莉亚耸耸肩。“我想是某种理解吧。不过还是算了,这显然不是个好主意。”她转身准备走,不愿再忍受对方的怠慢和奚落。

  “你想要了解什么?”

  口气似乎不那么敌对了,西莉亚犹豫不定:到底是离开还是留下?

  斯特夫利指着一张椅子。“你既然来了就请坐吧。我可以给你十分钟时间,然后我还有别的事要干。”

  要是换个场合,西莉亚一定会有力地表达自己的意见。但好奇心促使她保持低调。“有一点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对制药行业这样痛恨?”

  莫德·斯特夫利总算让自己第一次淡淡一笑,尽管笑意很快就消失了。

  “我说过只给十分钟,可不是十个小时。”

  “我们何不在这时间里起个头呢?”

  “很好。你们这一行里,最不讲道德的恰恰是你所在的销售部门。你们公司和所有别的医药公司一样,都在滥卖药品——数量巨大、不负责任、心术不正。你们弄了些基本上还可以但治病范围有限的药品,通过凶狠无情的大规模推销活动,让医生把那些药开给无数的人吃。可是那些药品,人们不是不需要,就是买不起,或者本来就不该用。有时三种情况兼而有之。”

  “‘不讲道德’和其他一些字眼都言过其实。”西莉亚说,“没有人怀疑确实存在某些处方开得过多的情况,不过……”

  “某些处方开得过多!处方开得多已成了准则。但这准则是你们这些人所争取的,千方百计要搞到的,而且很可能是一心想望的!如果要我给你举例,就想想安定一类的药吧,没准儿那是有史以来用得最滥、不必要的处方开得最多的一类药了。由于你们这样的药品公司贪婪成性,大搞过分吹嘘的推销活动,才使那些药害得不少人成为瘾君子、亡命之徒、轻生自杀者……”

  “也有很多人确实需要那些药,”西莉亚说,“服药后也收到了效果。”

  斯特夫利坚持说,“是少数人,这些人还可以用那些药,但不用你们大肆招徕,拼命宣传,使医生们偏听偏信,把安定那一类药看成是治疗百病的万灵仙丹。我清楚,我过去就是听信你们宣传的医生之一,直到我目睹药物的现状多么可怕才放弃行医,开始建立这个组织。”

  西莉亚试探说,“我知道你是个医学博士。”

  “不错,还是个内科大夫。我学医是要维护人们的健康,挽救人们的生命。现在我干的仍是这工作,不过规模比过去大得多。”斯特夫利摆摆手表示不谈她本人。“还是谈安定吧,这个药从另一方面说明你们这行业没有原则。”

  “我在听,”西莉亚说,“不是同意,而是在听。”

  “没有人需要相互竞争的医药公司生产那么多大同小异的安定。这种药搞了五种之多,毫无好处,任何可取之处都不会有。然而得知安定赚了大钱之后,其他公司就纷纷花上数月甚至数年时间去研究——花宝贵的科研时间,花大笔的经费——目的并不是去发现有用的新药,只是为了换名不换药。

  于是他们有各种各样的安定——把分子结构稍稍改变,只要变得可另行申请专利,销售可获厚利就——”

  西莉亚不耐烦地说,“谁都知道市面上是有‘我们也有’的药,或许是过多了一些。但是研制时确实导致了新的发现;同时也可以使一些制药公司——社会需要这些公司——在下一次大突破之前维持财政开支。”

  “哎呀,我的上帝!”斯特夫利博士把手往头上一按,表示难以相信。

  “你真相信那种幼稚可笑的论调吗?不光是安定这类药物。只要有公司推出一种重要的药,其他公司就争相仿制。这就是为什么药物研究必须由政府来指导和管理的理由,可是费用得由医药公司来支付。”

  “我没法相信你这话是认真说的,”西莉亚说。“你竟想让药物研究由那帮破坏社会保障法的政客来操纵把持吗?他们总是捞取政治油水,无力平衡预算,为了拉选票连亲娘都卖。唉,要按那安排,青霉素到今天也上不了市!好吧,咱们就算承认资本主义的自由竞争并不完善,但比起你那主张不知要好出多少,而且还更合乎道德些。”

  斯特夫利好像压根儿没听见,只顾往下讲。“你们那宝贝行业要挨到规章条令当头一棒以后,才把药品的禁忌标出来。甚至到了今天,你们拼命想标出得越少越好,而且往往得逞。不仅如此,一种新药上市之后,就把它的副作用封锁起来,狠心地一抬手就把那些资料打发进公司的档案里。”

  西莉亚争辩说,“这是胡言乱语!我们根据法律要求向食品药物局报告药的副作用,哦,或许有少数这种事,是由于有人疏忽了……”

  “就我们组织所了解,这种事可实在不少。至于没了解到的,我敢说还更多。这是非法隐瞒真相!不过会不会由司法部提出起诉呢?不会的,因为你们的人收买了大批在国会山活动的院外活动分子……”

  好吧,西莉亚想,她是到这里来征求意见的,这不是有了吗?她索性听下去,偶尔插上一两句。就这样,原定的十分钟就成了一小时。

  斯特夫利曾提起西莉亚也知道的一场新近发生的纠纷。有家制药公司(不是费尔丁·罗思)生产的医院用静脉注射液出了问题。该注射液应该是无菌的,但发现有些注射液瓶的瓶盖有毛病,钻进了细菌,由此引起了败血症,造成几个病人死亡。

  难办的局面是这样的:已知有毛病的瓶子数量不多,把全部坏瓶子清查出来也能办到;由于制造方面的问题既已发现又得到纠正,将不会再出现类似情况;但另一方面,如果禁用医院药库里的这种静脉注射液,则会造成注射液严重短缺的局面,势必使更多的病员死亡。这问题在医院、制药公司和食品药物局之间争执不下已有好几个星期。斯特夫利博士批评她目睹的这桩事,说这是个“不光彩的例子,证明制药公司故意拖延时日,不肯收回它的危险产品”。

  “这事我碰巧也知道一点,”西莉亚说,“这个问题有关各方都在设法解决。就在今天上午,我听说食品药物局已决定禁用现有的此种静脉注射液,准备在周末前写好通知,星期一上午在记者招待会上宣布。”

  斯特夫利目光犀利地盯看了来访者一眼。“你有把握?”

  “绝对有。”这消息是那制药公司的一位负责人讲的,西莉亚认为此人说话可靠。

  斯特夫利把这事记在桌上的本子里。她们又继续交谈,最后话题转到了蒙泰尼上。

  斯特夫利说,“我们这组织即使到现在也要尽一切力量,阻止那试验得很不充分的药上市。”

  西莉亚听腻了这种单方面的指责,顶了两句。“说蒙泰尼试验不充分,简直笑话!而且,食品药物局已批准了。”

  “为了公众的利益,必须撤销批准。”

  “为什么?”

  “澳大利亚有个案件——”

  西莉亚不耐烦地说,“澳大利亚那案子我们知道。”接着她阐述了医药专家们如何驳斥了原告在法庭上的指控,讲了当地法庭以及澳大利亚政府为此举行的听证会所作的结论,证明蒙泰尼是无害的。

  “那些专家的见解我不同意。你看过审理此案的正式记录吗?”斯特夫利说。

  “我看过有关此案的详细报告。”

  “我没问那个。我是问,你可看过审理此案的正式记录?”

  西莉亚只得承认说,“没看过。”

  “那就把它看看吧!等你看过了再来谈蒙泰尼。”

  西莉亚叹了口气。“我看我们再谈也谈不出个结果。”

  “如果你记得起的话,这正是一开始我就给你讲过的。”她那咄咄逼人的眼睛下,总算第二次露出一丝笑意。

  西莉亚点点头,“而且你说对了,但不是在其他问题上,只是在这一点上。”

  斯特大利博士已低下头,继续阅读西莉亚来前正在读的东西,只抬头瞟了西莉亚一眼。“再见,乔丹。”

  “再见。”西莉亚说完就往外走,她穿过那沉闷的办公室,再走到外面同样阴沉的大街上。

  当天下午晚些时候,西莉亚由曼哈顿驱车返回莫里斯城的途中,思考着斯特夫利博士的性格。

  斯特夫利当然很有献身精神,但也有点着了魔。同样清楚的是,她缺少幽默感,非让自己显得是铁板一块不可。这种人西莉亚从前碰到过,要跟他们作认真而客观的交谈总是很难。他们惯于绝对地、对立地看问题,不是白的就是黑的,没法让他们收起对立的看法,转而用生活中常见的那种略带灰色的中间观点来看待问题。

  另一方面,这位协会主席显然消息灵通,口齿伶俐,条理清楚,机灵的脑子可能已达到出类拔萃的程度。她在医学上的资格使她具有一种身分,自然而然地有权要求人家听取她对处方药的意见。与西莉亚自己的见解相比,她的有些见解并无太大差异。西莉亚想起:自己十四年前说到“我们也有”

  的那些药和“改掉个分子结构”时,口气也跟斯特夫利的相近。她今天下午用来对付斯特夫利的论点,就是当年萨姆·霍索恩回答她时提出来的。虽说自己用了那些论点,但对它们的正确性仍不十分信服。

  但是,斯特夫利在强调制药业的缺点时,未免失之偏颇,无视这个行业在发展科学方面,在增进健康方面作出的人道主义的积极贡献。西莉亚曾听到有人把美国医药工业说成是“国宝”,她认为这讲法总的来说是对的。但斯特夫利竟有那种幼稚而荒谬的主张,要让政府来操纵医药的科研工作;而且她对蒙泰尼既有极大的误解,又有极深的偏见。

  总之,斯特夫利及其协会是强劲的对手,不能忽视或小看。

  西莉亚的一处疏忽给斯特夫利抓住了,使她想起来颇为懊恼:她没有看过澳大利亚审理蒙泰尼案件的正式记录。这疏忽她准备在下星期弥补过来。

  后来,在当天吃晚饭的时候,西莉亚向安德鲁谈起她走访公民争取安全药物协会的经过,也谈起自己的一些看法。安德鲁和往常一样,提供了颇为明智的意见。

  他说,“像莫德·斯特夫利、西德尼·沃尔夫、拉尔夫·纳德之类的社会活动家,你可能会觉得他们很难相处,有时可能会对他们非常反感。但这类人你还少不了,你们的行业需要这类人,就像通用汽车公司和其他汽车公司在纳德出场之前就需要他这种人一样。因为纳德总在挑刺儿,这才使得汽车——供咱们大家用的——质量更好,更安全可靠。拿我来说吧,就对纳德感激不尽。现在斯特夫利和沃尔夫也正在使你们这一行的人头脑清醒。”

  “这点我承认,”西莉亚叹了口气。“但要是他们客气一些,讲理一些该有多好!”

  安德鲁摇摇头。“人家要是像你说的那样,就当不了有成就的社会活动家罗!还有一点,如果他们不顾情面,不讲道德,像他们有时表现的那样,这时你就该问问自己:他们那一套是从哪儿学来的?亲爱的,答案是:从你们这样的大公司学来的。因为在没有人盯牢这些公司时,他们就不顾情面,不讲道德。”

  西莉亚如果能目睹那天下午她离开以后,公民争取安全药物协会办公室里所发生的事情,她对安德鲁讲的最后那段话或许会理解得更深刻一些。

  斯特夫利博士把助手叫来问道,“刚才同我谈话的女人走了吗?”

  听到“走了”的答复之后,她就吩咐这青年,“明天上午我要举行记者招待会,能安排多早就多早。你通知他们事情紧急,关系着医院和病人的生死存亡,务必请电视网和通讯社的人到场。会上要同时发布新闻,我现在就来起草。今晚必须有人干到……”

  简洁明快的指示不断地在发出,第二天上午十时记者招待会开始了。

  面对着记者和摄像机镜头,斯特夫利博士侃侃而谈,讲她头天和西莉亚谈过的静脉注射液的问题——瓶子被细菌污染,导致败血症,据信有几例病人因此死亡。但这位协会领导人既没有提到西莉亚,也没有提到西莉亚向她透露的消息:食品药物局已决定禁用有关公司,已生产的此种注射液,将在星期一宣布这一决定。

  相反,斯特夫利声明说,“鉴于食品药物局与生产出这种足可致命的东西的公司未对此事采取任何行动,本协会对之深表遗憾。而且,我们要求—

  —对,是要求!——停止使用这种静脉注射液的全部存货,并将其收回……”

  效果立即显示出来。各大电视网在当天晚间的国内新闻节目里播出此事,第二天的星期日报纸以显著地位作了报道,有不少报道还附有美联社拍摄的斯特夫利讲话时的照片。因此,当食品药物局在星期一公布它的决定时,大多数记者——懒得去核实——就写出了这样的报道:“今天,对莫德·斯特夫利博士及其协会所提出的要求,食品药物局迅速作出反应,宣布各医院停止使用……”

  对公民争取安全药物协会来说,这是一次成功的突然袭击。此后不久,在吁请人们捐款的邮寄小册子上,非常突出地用上了这胜利。

  西莉亚密切注意这事的变化发展,心里不是滋味。她没有向任何人吐露她和此事的牵连。她受到了一次教育,她意识到那天她太不小心,太愚蠢,结果让一个谋略大师利用了。

十一

  西莉亚感到奇怪的是:在费尔丁·罗思总公司,竟找不到一份澳大利亚法庭审理蒙泰尼案件的正式文本。公司负责法律事务的部门在美国也找不到这材料。引用该文本的报道倒是不少,不过西莉亚眼下要的是审理此案的全部记录。显然莫德·斯特夫利那里有一份,可西莉亚不愿去借阅。她指示公司负责法律事务的部门,给有业务联系的澳大利亚的法律事务所发电,请他们空邮一份来。

  与此同时,公司有许多其他事情要办。由于蒙泰尼二月份上市的期限临近,推销蒙泰尼的准备活动正热火朝天地加紧进行。西莉亚在其副手比尔·英格拉姆的协助下,已为此开支了几百万元,还拨出了许多钱准备今后几个月开销。

  精心制作的广告——两张昂贵的彩色插页——登在许多医药杂志上,还雪片似地直接发信给全国内科医生和药房老板。寄出的宣传品中有盒式录音带——一面录的是勃拉姆斯的美妙的《摇篮曲》,另一面是讲临床上如何服用蒙泰尼。不仅做广告和直接发信,公司还派出男女推销员,把成千上万包蒙泰尼样品药送给大夫们,顺便把带“蒙泰尼”字样的高尔夫球球座和记分器放在他们桌上。

  同每次开展新药推销活动一样,全公司上上下下心情紧张激动又满怀希望。

  此外,从设在英国的研究所传来了消息,又在更大程度上激起了人们的希望。看来,皮特·史密斯领导的科技人员取得了成绩,突破了许久以来阻碍他们前进的技术难关。马丁的报告虽不详尽,写得简短笼统,但看来所克服的障碍正是劳·萨斯特里博士议论过的那个。十八个月以前,他曾向西莉亚讲过,“技术上没有办法把我们带过去,或许从现在起要花十年时间……”

  西莉亚听到这消息很高兴,至少为这一点高兴——萨斯特里错了,而马丁对了。

  哈洛的研究所所长奈杰尔·本特利也来了信,这才弄清他们在技术上取得了什么成就。他们已从鼠脑中提纯出一种脑缩氨酸混合物,用它在老鼠身上注射后,再给老鼠做的迷路试验表明:这种物质对改善老年动物的记忆力有效。更多的实验还在继续进行。

  显然,要制成能改善人们记忆力的药物,不知道还需多少年月,但同以前任何时候相比,这种可能性如今已大得多了。

  这消息来得及时,它挫败了最近董事会里某些人的企图,因为他们认为这研究所开销大又不出成果,主张将它关掉。既然现在有了积极的成果,这研究所和人脑老化的科研项目看来暂时可以保住了。

  这一点也使西莉亚高兴,想到是自己一年半前建议不关闭该所的,所以格外得意。

  十二月中旬,西莉亚要的那份澳大利亚法庭审理记录文本已送到她办公桌上,这是长达几百页的厚厚一本打印材料。当时西莉亚要赶办的事太多,只好把它搁在一边以后再看。到了来年一月初,她还没读过。这时又发生了一件完全意外的事,读材料一事似乎更要推迟了。

  由于卡特出人意料地将在今后四年入主白宫,新政府的几名干将已在急忙物色各部门的人选,以接替共和党人即将空出来的职位。在被物色的人当中,有一位是费尔丁·罗思管经销业务的副总经理泽维尔·里弗金。

  里弗金一直是民主党人,近年来积极支持卡特,为其竞选耗费了时间和金钱。他与新总统曾一起在海军服过役,早已认识。由于这一切,现在报偿来了——请他出任商业部助理部长。

  在费尔丁·罗思内部,泽维尔将被授予此职以及他愿接受此职的消息起先并未公开。萨姆·霍索恩同几位董事私下讨论了这事,认为他应接受这一职位。大家心里明白,在华盛顿的商业部里有位朋友,对公司没有坏处。鉴于里弗金在一月二十日总统就职典礼后不久即将离开公司,于是就悄悄提前为他准备了一笔慷慨的特别退休金。

  在一月的第二个星期,萨姆把西莉亚找来,告诉她有关对里弗金的安排。

  对此,她先前并无所闻,但一两天后就会尽人皆知。

  “老实讲,”他说,“这事来得突然,包括我在内,谁都没有料到。不过泽维尔一走,你就升为管经销的副总经理。我已和同意对泽维尔作出各项安排的那几位董事讨论过你的事。我们明白这事发生得不是当口,在蒙泰尼就要——”萨姆停了一下,改口问道,“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西莉亚说。这时,他们两人还一直在办公室里站着说话,所以她问道,“我可以坐下吗?”

  “当然可以,请坐。”他挥手示意,让她坐到一张椅子上。

  “请给我一点儿时间让我冷静下来,”她的声音比平时沙哑一些。“你也许没意识到,可你简直是打了声惊雷!”

  萨姆似有悔意。“啊,见鬼!我很抱歉!这事我本该找个比较正式的场合来讲。近日来我总是这么急急忙忙的,以至于——”

  西莉亚说,“这方式很好。其实什么方式都好。你在讲关于蒙泰尼的事……”

  这话虽出自西莉亚之口,但她是下意识地说出来的。她脑子里呼呼直转,想起十七年前的一件事。当时,公司在纽约召开销售人员大会,管销售的副总经理欧文·格雷格森(如今早已去世)当着会上好几百人的面,怒气冲冲地命令她离开会场……是萨姆给她解了围——把她从副总经理等人的盛怒下救了出来——而今又是萨姆他……真见鬼!她告诫自己说,我可千万不能哭。

  但还是淌了点眼泪,她抬头一看,只见萨姆微笑着递过来一块手绢。

  “这是你挣来的,西莉亚,”他温和地说,“全靠你自己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我现在要说本该早点说的话——祝贺你!在早餐时我已告诉了莉莲,她跟我一样高兴,还要我对你说,我们很快就要聚一聚了。”

  “谢谢,”她接过手绢,把眼泪擦干后一本正经地说,“请谢谢莉莲。

  我也谢谢你,萨姆。现在谈蒙泰尼的事吧。”

  “好吧。”他解释说,“因为你一直是抓蒙泰尼上市计划的,熟悉整个情况。我和刚提到过的那些董事部认为,在你接下更重的责任期间,希望也能把这事抓到底。这意味着你的担子很重……”

  西莉亚要萨姆放心。“这不成问题。我同意把蒙泰尼的事管下去。”

  “还有,”萨姆指出,“你得考虑谁接你班当销售部主任。”

  “比尔·英格拉姆,”西莉亚毫不犹豫地说。“他很能干,又是现成的,整个蒙泰尼的推销工作他也一直在管。”

  她自忖,这种“把自己同别人的命运挂上钩”的原则,她很久以前在蜜月时就对安德鲁说过了。西莉亚跟着萨姆升了上来。她的计划完成得多漂亮!

  现在,比尔也跟着在升,不知道谁已把希望寄托在比尔身上呢。

  西莉亚一时间思想开了小差,好不容易才结束了同萨姆的谈话。

  当晚,西莉亚向安德鲁讲了她即将升迁的消息,安德鲁拥抱了她,对她说,“我真为你骄傲!不过我一向是为你骄傲的。”

  “大部分时间是如此,”她纠正他的说法。“但有的时候不是如此。”

  他做了个鬼脸说,“那已是陈年旧事了。”接着只说了声“我去一下”,就走进了厨房。一会儿拿着瓶施拉姆斯堡香槟酒回来,后面跟着笑容可掬的温妮,她手里端着放有几个杯子的托盘。

  安德鲁宣布说,“温妮和我要向你祝酒,你要高兴就和我们一块干杯。”

  等三个杯子都斟满了酒,安德鲁举杯说,“祝贺你,我最最亲爱的!为现在的你、过去的你和将来的你,干杯!”

  “我也祝贺你,乔丹太太,”温妮说。“上帝赐福给你!”

  温妮呷了一口酒,然后看看杯子犹豫起来。“我不知道杯里的酒该不该喝光?”

  西莉亚问,“为什么不该呀?”

  “嗯……也许会对小宝宝不好吧,”温妮瞟了安德鲁一眼,脸羞红了,接着咯咯地笑出声来。“我刚发现我怀上了——这么长才怀上。”

  西莉亚跑过去拥抱她。“温妮,这是棒极了的喜事!比起我的来要棒多了!”

  “我们都为你高兴,温妮,”安德鲁拿掉了她手里的酒杯。“你说得对,眼下你不能喝这玩意儿了。等孩子出生后,我们再为你开一瓶吧。”

  后来,西莉亚和安德鲁准备睡觉了,西莉亚疲乏地说,“这一天真够热闹的。”

  “这是个大家都称心如意的日子,”安德鲁郑重地说,“我希望一切仍叫人称心如意,没有理由不这样吧。”

  他错了。

  恰好在一个星期之后,就出现了情况不妙的兆头。

  年岁增长而仍带孩子气的比尔·英格拉姆走进西莉亚的——即将成为他的——办公室。他的一只手撸着那不服贴的红发,说道,“我想你该看看这东西,虽然我并不觉得有多要紧。是巴黎一位朋友寄来的。”

  “这东西”是一张剪报。

  “这是《法兰西晚报》上的一条新闻,”英格拉姆解释说,“你的法文怎么样?”

  “可以看得懂的程度。”

  西莉亚拿起剪报读起来,她突然有一种不妙的预感,只觉得打了个冷战,仿佛心跳停了一下。

  这新闻报道很短。

  在靠近比利时边境的法国小城努松维尔,有个妇女产下一个女孩,至今已满一岁。最近经医生诊断,该女孩的中枢神经系统有病,因此四肢永远不能正常活动。检查还表明这女孩智力发育等于零,看来也没什么治疗办法。

  如果用一个可怕的字眼来形容,这孩子就是个植物人。据检查的医生估计,她将始终是个植物人。

  孩子的母亲在妊娠期间用过蒙泰尼,现在她和她家里的人都认为是该药造成了孩子先天性缺陷。报道中并未提及医生们是否同意这看法。

  《法兰西晚报》上这篇报道的结尾是一句隐晦不明的话:UnautrecasenEspagne,apparemmentidentique,aétésignalé.(法语,意义在下文中述及。译者注)

  西莉亚默不作声地站在那里,心里琢磨着刚念的那句话含意是什么。

  ……显然,完全相同的一个病例在西班牙也出现了。

  比尔·英格拉姆安慰她说,“我刚才说过了,我看我们没有理由去担那份心。《法兰西晚报》毕竟一向以耸人听闻的报道见称,要是登在《世界报》上就不一样了。”

  西莉亚没回答。开始是澳大利亚,现在是法国和西班牙。

  没什么要紧的,凭常理还是比尔说得对,没有理由去担那份心。她回想了自己对蒙泰尼的信心,法国对之所作的艰苦研究,许多国家进行的长期试验,结果获得了当初所寻求的可靠保证,因此蒙泰尼有着引人注目的安全记录。当然没有必要担心。

  然而……

  她果断地说,“比尔,我要你尽快把这两个病例的情况打听清楚,然后向我汇报。”她拿了拿法文剪报,又把它放到桌上。“这东西我留下。”

  “好的,你用得着就留着。”英格拉姆看了看表,“我就去给吉伦特公司打电话,今天还有时间。以前他们跟我打过交道的人中,有个人的名字我还记得。不过我看还是不……”

  “去打电话吧,”西莉亚说,“现在就打!”

  一小时后,比尔兴高采烈地回来报告。

  “不用担心啦!”他斩钉截铁地说。“我刚才跟吉伦特公司的朋友作了长谈,《法兰西晚报》上提到的两个病例他都清楚;他说他们做过彻底的调查,不必为之惊慌,连怀疑都大可不必。他们公司派了个医药科技小组去调查,先到努松维尔,后又乘飞机去了西班牙。”

  西莉亚问,“细节情况给你讲了吗?”

  “讲了。”比尔查看了笔记本上的一页记录,“巧得很,看来这两个病例同澳大利亚的病匈极相似。澳大利亚的那个后来证明有假,你记得吗?”

  “澳大利亚那病例的报道我知道。”

  “那两个妇女——她们生的孩子中枢神经系统都有缺陷——在怀孕期间都用过其他乱七八糟的药,酒喝得挺多,而且,法国那孩子有先天痴愚症的家族史,西班牙那孩子的父亲和祖父都有癫痫病。”

  “但是两个母亲都用过蒙泰尼,对不对?”

  “对。我这法国朋友——他名叫雅克·圣·让,得过化学博士学位——说,吉伦特公司起初也非常着急,跟你一样。他指出,他们公司在这问题上担的风险不比费尔丁·罗思小,很可能更大些。”

  西莉亚简洁地说,“接着讲!”

  “好,他们的结论是:两个孩子的先天缺陷与蒙泰尼绝对无关,药物学专家和大夫们(包括参加调查的该公司以外的人员)都一致同意这结论。他们倒是发现了问题,就是两个妇女用过的其他药里,有几种合在一起就有危险,就可能会……”

  “我要看那两份报告。”西莉亚说,“什么时候能收到?”

  “两份报告都在这里。”

  “这里?”

  比尔肯定地点点头。“就在这大楼里。雅克·圣·让对我说,在文森特·洛德那儿,已寄来两三个星期了。这是吉伦特公司的一个方针,让有关方面随时了解情况。你要不要我去向文森特——”

  “不用了,”她说。“我会要来的。没你的事了,比尔。”

  “听我说,”他的声音有些焦虑。“你要是不见怪的话,我看你不该太担忧——”

  西莉亚已控制不住越发增长的紧张情绪,打断他的话头说,“我说过,没你的事了!”

  文森特·洛德问西莉亚,“你要看那些材料干吗?”

  她到研究部主任的办公室来,是向洛德索取新近的有关蒙泰尼的报告—

  —先前英格拉姆和她谈到的就是这个。

  “因为我觉得与其听别人转述,不如亲自读读这方面的材料,这点很重要。”

  洛德说,“如果‘别人转述’指的是由我转述,难道你不认为我更够格读那些报告然后作出判断吗?其实我已经作出判断了。”

  “你的判断是什么?”

  “那两个病例都不可能与蒙泰尼有关系。所有的证据都支持这个结论,而这些证据又都是由有资格、有能力的专家们经过彻底调查研究得出来的。

  我补充一点看法——顺便说一下,吉伦特公司也有同感——这两家人就是想敲点钱。这种事一向都有。”

  西莉亚问,“有关法国和西班牙这两件事的报告向萨姆讲过没有?”

  洛德摇摇头。“我没讲过,我认为这种小事犯不着去惊动他。”

  “好吧。”西莉亚说,“这会儿我不是来问你怎么判断这事。我还是希望亲自看看那两份报告。”

  在这次谈话中,洛德近来对西莉亚越来越友好的热乎劲明显冷了下来。

  此刻有点尖酸地说,“如果你自以为掌握科学知识,能自己作出判断的话,我提醒你一下,你那微不足道的化学学士的学位已年代久远,早过时了。”

  研究部主任竟不愿把她要的东西给她,西莉亚对此虽感到惊讶,却不想为此争论。她平静地说,“我没有什么‘自以为’,文森特。但能不能请你把报告给我?”

  接着发生的事又使她惊讶。她原想这类文件会放在总档案室里,洛德会派人去取。不料,洛德绷着脸掏出钥匙,把办公桌锁着的抽屉一开,取出个文件夹,再从中拿出文件来交给西莉亚。

  “谢谢。”她领了情。“我会还给你的。”

  那天傍晚,西莉亚回家时虽然已很疲乏,还是熬夜读了吉伦特公司的报告和澳大利亚寄来的大部分审理记录。这后一材料她最关切。

  审理记录中,有几个重要地方是她看过的简要本里没有的。

  在简要本里,那澳大利亚妇女曾被说成品行不端,除蒙泰尼外还大量用别的药,还酗酒成癖,抽烟一支连一支。这一切都是事实。

  但是,另一事实在简要本中没有提到:残疾婴儿的母亲情况虽如上述,但多位证人证明她聪明伶俐,而且家族史中未发现精神不健全或身体畸形的情况。

  那妇女以前还两次怀孕,生下的孩子都健康正常。这是西莉亚了解到的第二个新情况。

  澳大利亚的简要本称地妇女搞不清谁是她幼儿的父亲。

  但从审理记录全文可以看出,她实际上知道孩子的父亲必在四个人之中,而负责调查的大夫对那四个人统统作了调查,没发现他们和他们的家族有身心方面缺陷的病史。

  从洛德处拿来的法国和西班牙两例报告中,内容大都和白天里英格拉姆讲的一样,其中具体细节也证实洛德所说,该制药公司曾派出得力人员做过彻底调查。

  不管怎么说,三个文件合在一起,不仅没有减轻西莉亚的不安,倒使她心里更加不踏实了。因为虽然有各种各样的看法和意见,却抹煞不了这一事实:三个相隔万里的妇女生下了畸形的先天性痴愚的婴儿,而这三个妇女在妊娠期间都用过蒙泰尼。

  西莉亚读后拿定了主意:不管洛德乐意不乐意,她定要告诉萨姆,不光把调查出来的事实告诉他,还要讲出她本人对蒙泰尼日益增长的不放心。

十二

  时间是第二天的后半晌。

  西莉亚写了个标明“急件”的报告给萨姆,上午十点左右就送到了萨姆手里。不久,萨姆通知高级行政人员下午四点半开会。

  西莉亚快走近总经理办公室的套间时,就听到从开向楼道的门洞传来男人们兴高采烈的笑声,她觉得此时此刻出现笑声很不协调。

  她走进外面一间办公室,萨姆的两个秘书之一抬头一看,朝她笑笑说,“你好,乔丹太太。”

  “玛吉,听这声音好像是在聚会一样。”西莉亚说。

  “差不离就是。”那秘书又笑了,用手指着另一个开着的门洞说,“你何不进去看看?有喜事哩。我想霍索恩先生愿意亲自给你讲的。”

  西莉亚走进弥漫着雪茄烟味的房间。萨姆在,还有文森特·洛德、塞思·费恩哥尔德、比尔·英格拉姆以及几位副总经理:负责制药的公司老人格伦·尼科尔森,评估新药安全性的斯塔巴特医学博士,还有负责公众事务的年轻企业管理硕士朱利安·哈蒙德。大家都在抽着雪茄,英格拉姆显然不大会抽,西莉亚从没见过他抽烟。

  “嘿,西莉亚来了!”有人叫道。“萨姆,给她支雪茄!”

  “不,不!”萨姆说,“我另有东西给女士们准备着。”他满脸笑容地绕到办公桌的另一头,那后面有一小摞盒装巧克力——是外硬内软的那种。

  他递给西莉亚一盒。

  “我外孙诞生的喜糖,”萨姆看一看表,“他现在出世已二十分钟了。”

  西莉亚脸上严肃的神情这才消失。“萨姆,真是好消息!恭喜你!”

  “谢谢,西莉亚。我知道,通常是做父亲的发雪茄、发巧克力,不过,我决定给这传统增加新的内容,当外祖父的也要请客。”

  “真他妈的好传统!”管制药的尼科尔森说。西莉亚接上一句,“选这种巧克力真考虑周到,我最喜欢吃的就是这种。”她注意到比尔·英格拉姆已放下雪茄,脸色有点发青。

  她问:“朱丽叶一切都好?”

  “很好,很好,”萨姆高兴地说。“就在你们到来以前几分钟,我接到莉莲从医院打来的电话,通知我这喜讯——‘产下七磅重的男婴,母子平安’。”

  “我要去看看朱丽叶,”西莉亚说,“说不定明天就去。”

  “好哇!我要告诉她等着你。等这个会一结束,我就去医院。”显然萨姆正处在心花怒放的状态。

  斯塔巴特博士问道,“咱们何不把会推迟一下?”

  “不必了,”萨姆说,“咱们还是把这事了结为好。”他向大家扫了一眼,“我估计不会花多长时间。”

  文森特·洛德说,“没有必要花很长时间嘛。”

  西莉亚突然觉得心往下一沉,她确信这一切要出问题,确信讨论蒙泰尼的问题跟萨姆喜得外孙凑在一起真是最糟糕不过了。萨姆满心喜悦,加上在座的人又受到了感染,这将冲淡这次会议的严肃目的。

  由萨姆领头,大家来到会议室,围着会议桌各自就座,萨姆坐在首位。

  他显然不愿浪费时间,免去了开场白,开门见山地说起来。

  “西莉亚,今天午前不久,我把你的报告复印了发给此刻到会的每个人,也给了泽维尔·里弗金一份。他正打算到华盛顿去两天,就表示愿推迟行期以便参加讨论。但我要他放心,劝他免了。”萨姆向桌子四周扫视了一圈。

  “西莉亚的报告大家都看了吧?”

  有人点头表示看过,有人低声回答“看过”。

  萨姆欣然说道,“好。”

  西莉亚的报告是经她认真准备写成的。她很高兴大家都看过了。她在报告里提到澳大利亚法庭审理夫于蒙泰尼的案件,列出她在读那记录中所发现的事实,而这些事实在公司早先传阅的简要本中根本没有提。她还述及最近在法国、西班牙发生的两件事,其结果都是指控蒙泰尼。而此种指控经《法兰西晚报》一登,便广为人知,很可能别的报纸也登。最后她说明了吉伦特公司的分析以及这法国公司的坚定信念:对蒙泰尼的这三个指控全都没有道理,不必为之惊慌。

  西莉亚在报告里没提她自己对此问题的结论。她想先在会上听听别人的看法,再谈这问题。

  萨姆说,“我就先说吧,西莉亚,你把问题提出来要大家注意,这是完全正确的。这些事很重要,因为别人也会听说这事情,所以我们就必须有所准备。三星期后蒙泰尼就要上市了。我们得讲出我们对这问题的看法——讲出问题真实的一面。”他询问似地望着西莉亚,“我相信这是你的目的,对吗?”

  这问题突如其来,她有点狼狈地回答说,“嗯,只是一部分……”

  萨姆还是那么急急忙忙,点点头就往下讲。“咱们先把另一件事弄清楚。文森特,西莉亚提到的吉伦特公司发的通报,为什么没告诉我呢?”

  研究部主任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因为,萨姆,假如我把送来的关于公司产品出问题的材料都送给你,那么,首先我没尽职,没有对科学上的重要和非重要作出鉴别;其次,你办公桌上这类文件就会堆积如山,你就干不成别的事了。”

  看来萨姆对这解释感到满意,因为接着他就吩咐,“那就给我们谈谈你对那两个通报的看法。”

  “两个通报本身都从根本上把问题否定了。”洛德断然说,“其内容透彻全面,我完全满意。这材料表明:吉伦特公司的结论在科学上是正确的,也即那两件小事都与蒙泰尼无关。”

  “那澳大利亚的病例呢?西莉亚提出来的另外几点对原先的结论有影响吗?”

  西莉亚在想:我们全都坐在这里,讲什么“小事”啊,“病例”啊,“结论”啊,而实际上却关系到——就算与蒙泰尼无关吧——终身将成为“植物人”的婴儿。他们不能行走,连四肢都不能动,也不能跟正常人一样用他们的脑子。难道我们真是这么麻木不仁?难道由于害怕,我们不敢讲出那令人不快的事实?要不然就是我们都心安理得,反正那些婴儿都远在海外,我们永远不会见到他们……不像萨姆的外孙近在眼前,出生时我们要以雪茄和巧克力庆贺。

  洛德在回答萨姆的问题,他没怎么掩饰对西莉亚的不快。“至于那‘另外几点’,——你这么措词抬高了其重要性——根本改变不了原来的结论。其实,我就不明白有什么理由把它们提了出来。”

  可以听到会议桌旁一阵轻微的宽慰声。

  “既然今天我们都在场,也为了记录在案,”洛德继续说,“我已准备就澳大利亚、法国和西班牙发生的三件小事,从科学的观点做个评论。”他犹豫了一会儿。“我知道我们时间很紧……”

  萨姆问,“你要用多长时间?”

  “我保证不超过十分钟。”

  萨姆看了一下表。“行,不过,一定别超过。”

  完全不对头!西莉亚暗自发急,恨不得喊出来。整个问题太关键,太重要,可不能这样匆忙!但她还是控制住翻腾的思绪,集中精力听洛德发言。

  研究部主任的话既有权威,又有说服力,让人听了放心。他逐个剖析了三个有先天缺陷婴儿及其父母的背景情况,指出那许多原因中,任何一个因素都会破坏正常的妊娠,对胎儿造成危害,尤其是,“在母亲体内混杂了一大堆化学物,特别是掺杂着酒精和各种药物”,就会产生灾难性的后果。这种悲剧屡见不鲜。

  洛德论证说,在我们剖析的这三个实例中,导致婴儿畸形的有害因素很多,有些因素的危害性早有定论。因此归咎于蒙泰尼是不科学的,毫无道理的。特别是蒙泰尼在世界范围内的成绩无懈可击,而其他有害因素的可能性倒极大,在此情况下,更其如此。对于把责任推给蒙泰尼的企图以及随之而来的宣传,他斥之为“歇斯底里”和“可能是骗局”。

  别人都在认真地听,似乎被他打动了。西莉亚想,或许他们这样是对的。

  她但愿自己能跟文森特一样笃定,一样信心十足。她真恨不得能这样!她承认洛德远比她更有资格作出判断,但是昨天以前一直坚决支持蒙泰尼的她,现在就是拿不定主意。

  洛德的结语很有说服力。“每种新药问世,总会有人说该药有害,说不良副作用超过了好处。这类说法,可能是有责任心而懂行的专家提出来的,出于真正的关切;也可能是那些不负责任、不懂装懂的人毫无根据地提出来的。

  “为了公众利益,也为了保护公司的利益(我们这样的公司是经不起生产有危险的药品的),对每一种提法部必须加以仔细的、不感情用事的、科学的研究,因为——请勿误解!——凡是对制成的药品有任何抱怨和批评都不能全然置之不理。

  “当然,必须判断的是:用了某药的人产生不良反应时,究竟是由于用了该药,还是由于其他的原因。要记住,产生不良反应的原因很多。

  “现在,我很满意地说,我们正讨论的这几个病例,全经过最细致的研究,对那些指控也都作过调查,所谓的不良反应,从调查结果来看,都不是因服用蒙泰尼而产生的。

  “最后,还有个事实必须记住:如果一种药被诬,说是它引起了并非它引起的不良反应,从而不让大家用它,那就剥夺了无数患者获得该药疗效的机会。在我看来,不应这样剥夺患者获得蒙泰尼疗效的机会。”

  这结束语很感人,西莉亚内心也承认。

  “谢谢你,文森特。我认为你使我们大家放心多了。”萨姆的话显然表达了其他人的心情。他小心地把椅子轻轻向后移了移。“我看咱们不需要正式表决了吧。我十分满意地认为,继续全速推进蒙泰尼上市的准备工作万无一失。我想你们都同意吧。”

  在场的男人都点头表示同意。

  “好啦,”萨姆说,“我想就这样吧。现在,如果你们不见怪……”

  “对不起,”西莉亚说,“可是,恐怕不能就这样。”

  众人的头都转向了她。

  萨姆不耐烦地说,“要怎样呢?”

  “我想对文森特提个问题。”

  “嗯……如果你一定要问就问吧。”

  西莉亚低头看了一眼她的笔记。“文森特,澳大利亚、法国和西班牙那三个生下就是‘植物人’的婴儿,你说蒙泰尼不是其祸根——我们应该记住,那些婴儿四肢不能活动,脑子不能正常工作。”即使别人害怕将这种令人不安的事实讲出来,她可拿定了主意,她才不怕哩!

  洛德说,“我很高兴,你倒是注意听的。”

  她不计较他那令人不快的口气,问道,“既然蒙泰尼不是这三个婴儿致残的原因,那什么是原因呢?”

  “我认为我说得很清楚。可能的因素很多,也许是其中之一,甚至是很多因素同时起作用。”

  她坚持问下去,“是哪一个呢?”

  洛德气愤地说,“我怎么知道是哪一个?每个病例都可以有它不同的原因。我只知道,根据当地专家作的科学鉴定,原因都不是蒙泰尼。”

  “这么说,真实情况是,谁都没有把握说清楚损害胎儿、造成先天畸形的原因罗。”

  研究部主任把双手一摊。“老天爷,我已经这么说过了嘛!或许,话不是你那样说的,可是……”

  “西莉亚,”萨姆插话了,“你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回答说,“我的意思是,尽管文森特讲了一大套,我心里并不踏实,没有人知道原因嘛!我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我就是怀疑。”

  有人问,“哪方面的怀疑呢?”

  “对蒙泰尼的怀疑。”这次轮到西莉亚来观察周围的脸了。“我有个感觉——你们愿意就叫它直觉也行——反正有事情不对头,尽管我们还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我还觉得,有些问题我们本当知道答案的,但我们不知道。”

  洛德冷笑说,“我看这是女人的直觉。”

  她立即顶了一句,“那有什么不对?”

  萨姆赶紧命令,“大家都冷静点!”他对西莉亚说,“要是你有什么建议,就讲给我们听听。”

  她说,“我建议我们应当把推出蒙泰尼的事推迟一下。”

  她意识到室内每个人都不大相信似地注视着她。

  萨姆嘴唇绷得紧紧地说,“推迟多久?为什么推迟?”

  西莉亚谨慎而从容不迫地说,“我建议推迟六个月。在这段时间里,或许不会再出现天生畸形儿,或许还可能出现。我希望不再出现,不过要是出现了,有可能了解到我们现在还不了解的情况,说不定那会进一步增强我们推出蒙泰尼的信心。”

  大家惊得一声不吭,萨姆打破了沉默。“你不是认真说这话的吧!”

  “我非常认真。”她正面迎着他的月光。她来这里时,对自己的感觉还不大有把握。她虽感到不安,但心情矛盾。现在她不再矛盾了,因为文森特那番十分武断的话未免过于武断!不但远远没使她放心,反加深了她的怀疑。

  她内心也承认,对,她之所以采取刚才表明的立场,依靠的只是她的直觉,仅此而已。但她的直觉过去一向是对的。

  西莉亚很清楚,摆在她面前的任务很艰巨,不容易说服人家,包括萨姆这个最重要的人物。但是必须说服他们,必须使他们明白,推迟蒙泰尼在美国上市的日期是最符合大家利益的:这符合孕妇的利益,因为她们可能用这药,可能使她们的胎儿受到危害;符合费尔丁·罗思的利益;符合在这里开会的全体人员的利益,因为他们对公司的行动负有责任。

  “你知不知道,”萨姆惊魂未定地问道,“推迟蒙泰尼上市将涉及什么问题?”

  “我当然知道!”西莉亚听任自己的声音激动起来。“谁能比我了解得更清楚?谁比我在蒙泰尼上面花的心血更多?”

  萨姆说,“没人能比。正因为这样,你说的话才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也因为这样,你们该清楚我这建议不是轻率提出的。”

  萨姆转过脸去对着塞思·费恩哥尔德。“如果推迟蒙泰尼的上市,你估计我们损失会有多大?”

  这老审计看来颇为难。他是西莉亚的朋友,对科技方面的事儿又一窍不通,显然恨不得自己不要卷进去。比尔·英格拉姆似乎也有些狼狈。西莉亚觉察出比尔的内心斗争很激烈:一面是想坚决跟着她,另一面可能是他对蒙泰尼自有见解?是呀,她想,我们大家各有各的难处。此刻嘛,我当然也有我的难处。

  不过有个问题倒是解决了,大家不再急于完事。萨姆等人显然接受了这一现实:西莉亚提出的问题,不管花多长时间,一定要予以解决。

  费恩哥尔德低着头用铅笔算帐。他抬起头来报告说,“大致算了下,在蒙泰尼上我们已投入了三千二百万元,并不是都花掉了,或许可回收四分之一,但是大量的一般性开支没计算进去。至于推迟后的实际损失还无法估计,得看推迟多少时间以及对原销售计划可能产生的影响而定。”

  “我告诉大家一个可能产生的影响,”负责公众事务的哈蒙德说,“如果我们现在推迟蒙泰尼的销售,新闻界将得意非凡,他们将诋毁这个药。这样,蒙泰尼可能永远翻不了身。”

  萨姆赞同说,“我也想到了这一点。此时此刻推迟上市,从某些方面来看,就和放弃上市计划一样糟糕。”

  他一转身,用指责的口吻对西莉亚说,“如果我们照你的建议办——为了个最莫名其妙的理由——你可想过董事们和股东们会发出责难,会有愤怒的反应?你可考虑过有的职工将被暂时解雇,甚至可能永远失业?”

  “我考虑过,”她竭力保持镇静,不让这事激起的内心痛苦流露出来。

  “这一切我统统考虑过。昨晚我想过了,今天大半天时间也一直在想。”

  萨姆疑惑地咕噜了一声,又对费恩哥尔德说,“那么,咱们肯定要冒一冒损失大约两千八百万元的风险了,这还不算损失更大的预期的利润呢。”

  老审计抱歉地瞅了西莉亚一眼,说道,“这是可能的损失数,没错。”

  萨姆阴沉地说,“咱们亏不起吧,对吗?”

  费恩哥尔德忧郁地摇摇头。“亏不起。”

  “但是,”西莉亚指出,“如果蒙泰尼闯了祸,损失更大。”

  格伦·尼科尔森不安地说,“这一点是要考虑考虑。”尽管只是句试探性的话,却是西莉亚听到的第一个支持意见。她对这位制药方面的负责人投去感激的一瞥。

  洛德干巴巴地插话道,“但是我们估计不会出问题。也就是说,除非你们”——他环视其余的人一眼——“情愿公认这位女士是咱们第一流的科学家。”

  几声勉强的干笑,但马上被萨姆不耐烦的手势打断了。

  “西莉亚,”萨姆说,“请仔细听我说。”他的语调严肃,但比几分钟前克制多了。两人的目光再次相遇。“我希望你重新考虑一下。可能是你话说得太急,没有全面估量影响就贸然作出了判断。我们在座的人有时都干过类似的事。当然我也干过,所以曾不得不放下架子,改变原来立场,承认自己错了。如果现在你打算这么办,我们谁也不会对你有一丁点儿不好的看法,这儿发生的事也就在这儿一笔勾销。我担保没事儿,就像我劝你改变主意一样。你看怎样?”

  她默不作声,不愿未加思考就匆忙表态。萨姆为人一向随和宽厚,眼下已给了她一个不丢面子下台阶的机会。她只消说一声,说几个字,就可以走出死胡同,一场危险也就来得快去得也快。这机会确实诱人。

  她还没回答,萨姆又添了句,“你这样干有好大的风险!”

  她完全明白萨姆这句话的含意。提拔她为负责销售的副总经理的任命现在还没有正式确定,如果这里发生的事继续下去,符合逻辑的结果可能是永远取消这项任命。

  萨姆说得对,是有好大的风险。

  她又思考了一会儿,才平静而坚定地对他说,“萨姆,我很抱歉。一切我都估量过了,我的确知道我所冒的风险。但我还是不得不建议:我们应推迟蒙泰尼上市的日期。”

  定局了。看到萨姆的脸由阴沉转为愤怒,她知道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很好,”萨姆神色严峻地说,“至少我们知道了各人的立场。”他考虑了一会儿,接着说,“起先我说今天不必正式表决,那不算数。我要我们大家的意见全都记录在案。塞思,请记一下。”

  审计人的神色仍很忧郁,他拿出铅笔准备记录。

  萨姆说,“我已把我的观点说清楚了,我当然赞成按原计划进行,将蒙泰尼如期推出。我希望知道诸位的意见。同意的请举手。”

  洛德立即举起了手。接着举手的是斯塔巴特博士、哈蒙德和另外两位副总经理。尼科尔森显然已克服了顾虑,也举起了手。比尔·英格拉姆迟疑着,他以求助的眼神望着西莉亚,但她转过脸去,拒不给他任何暗示。他必须自己作决定。过了一小会儿,比尔的手举了起来。

  萨姆等人都在看着塞思·费恩哥尔德。审计人叹了一口气,放下铅笔,犹犹豫豫地举了手。

  “九票对一票,”萨姆说,“毫无疑问,本公司将继续推行蒙泰尼的上市计划。”

  又出现了哑场局面,这次显得非常尴尬,大家似乎一时都不知道下一步该说点什么或干点什么。在这气氛中,萨姆站起身来。

  “你们都知道,”他说,“这会开始时,我正要去医院看望女儿和外孙,现在我要去了。”他声音里先前那欣喜劲儿全没了。萨姆向大家点点头,故意不睬西莉亚就离开了会议室。

  她依然在她座位上坐着。比尔·英格拉姆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说,“我很抱歉……”

  她摇摇手止住了他,“没关系。我不想听。”

  忽然,她意识到她在公司里为自己经营起来的一切——她的地位、权势、声誉、前程——竟全都垮了。现在,连她是否还能待在公司里,她都没有把握。

  比尔说,“我得问你一个问题,你打算怎么办?”见她不回答,他接着说,“真的,既然你提了反对意见,既然大家都清楚了你对蒙泰尼的立场……

  真的,你还能再抓销售吗?”

  西莉亚不想现在就作出决定,无精打采地回答,“我不知道。我就是不知道。”不过,有一点她知道:今晚回了家,她得把她的处境从头到尾好好想一想。

  塞思·费恩哥尔德对她说,“我很不愿意投票反对你,西莉亚。可你明白怎么会这样的——科学上的事我一窍不通。”

  她瞪眼看他。“那你为什么还要举手呢?你可以把这想法说出来,弃权好了。”

  他遗憾地摇摇头就走了。

  其余的人一个个跟着走了。只剩下西莉亚一人。

十三

  “准是出什么事了,”在进晚餐时安德鲁打破了过长的沉默说,“我猜,出的事还不小哩!”

  他停了一下,看西莉亚没马上搭腔,又接着说,“我进门后到现在没听见你吱声,我清楚你的脾气,因此一直没打搅你。不过你如果愿意谈谈,而且需要我的话……那么,我的亲亲,我在这儿等着哩!”

  她把手里的刀叉往几乎没动过的晚饭两边一放,转过脸来泪汪汪地望着他。

  “啊,亲爱的!我多么需要你呀!”

  他伸过手去捂住她的一只手,轻柔地说,“你可别急,先把饭吃完。”

  她说,“我吃不下去。”

  随后不久,他俩来到起居室。西莉亚一边呷着安德鲁为她斟的白兰地,一边给他叙述这两天发生的事,最后讲到当天下午的事,她没能说服萨姆等人推迟蒙泰尼上市的日期。

  安德鲁细心地听,偶尔插问一句,听完后就对她说,“我看没什么别的事你该做而没做了。”

  “是没什么别的了,”西莉亚说,“但我得决定现在我该怎么办。”

  “你这决定非得马上作吗?何不先休息一下呢?我也正脱得开身,咱俩找个地方去玩玩,”他竭力劝说。“在外面轻松轻松后,你就可以把一切问题彻底考虑清楚,回来时就按你认为正确的去办。”

  她感激地笑了。“我倒愿意拖到那时再决定,不过这是不能拖的事。”

  安德鲁走到西莉亚眼前吻了她一下,向她保证说,“你知道我会尽力帮你的。只是请记住一点:我一向为你而感到自豪,不管你作出什么决定,我将继续为你感到自豪。”

  西莉亚深情地望着丈夫想道:要是风格低一些的人,就会提起他们在旧金山饭店里的那场争论。当时安德鲁在对蒙泰尼有怀疑这一点上不肯让步,对孕妇服用任何药物都同样怀疑。正是那时西莉亚说——现在她才明白那话太伤人——安德鲁对医药问题的看法不是有偏见,就是过了时,或者两种情况兼而有之。

  可眼下轮到西莉亚持怀疑态度了。但安德鲁风格高,决不会对她说,“我早就给你讲过吧!”

  她思忖,要是把安德鲁的处事准则应用于目前的尴尬处境,她该如何作出决定呢?

  根本不用问。她是清楚的。

  她也记起多年前有人给她提出的忠告。

  “你具备某种东西:一种判断是非的天赋,一种本能……利用你的天赋,西莉亚……当你掌权时,要坚定地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不要让风格低的人劝阻你……”

  一回忆起伊莱·坎珀唐,她心潮澎湃了。许久以前,费尔丁·罗思这位总经理临死时,还在肯布尔山湖湖畔的寓所里对她讲了这番话。

  安德鲁问,“还要白兰地吗?”

  “不要了,谢谢。”

  她喝完杯里的酒,迎着安德鲁的目光,毅然决然地说,“我决不参加蒙泰尼的推销了。我要辞职。”

  在费尔丁·罗思整整二十四年里,这是她最痛苦的决定。

  西莉亚给萨姆的信是手写的,很简短。

  我个人以最深切的歉意辞去费尔丁·罗思公司药品销售部主任职务。

  此信将结束我同公司的一切关系。

  理由你已尽知,似毋庸赘述。

  我愿表明,在为公司服务的岁月里,我一向心情舒畅,受到特殊关照。

  在诸多特殊关照中尤为重要的是你的支持与友谊,对此我过去和现在始终怀着感激之情。

  我离去之际并无怨恨。祝愿费尔丁·罗思医药公司及其员工万事如意。

  西莉亚把信送交总经理办公室,半小时后她本人也进去了。她立刻被带进里面萨姆的房间。身后的门轻轻关上了。

  萨姆从阅读的文件上抬起头来,面容严峻,声音冷淡。“你要求见我,为什么?”

  她不知怎么回答才好。“我在公司工作多年,大部分时间是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觉得不能撒手就走……”

  他打断她的话,带着她从未见过的狂怒神情说,“可此刻你偏偏就是这么干!撒手就走,撇下我们大伙儿,撇下朋友、同事和依靠你的人。在最最艰难的时刻,在药品上市的重要时刻,在公司需要你的时刻,你却不顾信义地一走了事!”

  她争辩说,“我辞职跟忠诚、友谊毫无关系。”

  “显然是这样!”

  萨姆并没有请她坐下,她也就继续站着。

  “萨姆,”她恳求说,“请你理解!我不能,我就是不能,帮助去推销蒙泰尼。这是良心问题。”

  他反驳说,“你叫它良心,我可以有另外一些叫法。”

  她好奇地问,“另外一些叫法,能举例吗?”

  “比如,女人的歇斯底里;又如,不懂装懂地自以为是;出于怨恨——没按你的办就一走了事。”

  萨姆怒目圆睁地讲下去,“你的所作所为,跟胸挂标语牌在街上游行的女人,跟手挽手连成人墙的女人有什么两样?事实是你上当了,让那无知的坏女人斯特夫利愚弄了。”

  他指了指摊在桌上的当天《纽约时报》,翻到载有莫德·斯特夫利博士声明的一条新闻。斯特夫利也了解到在法国和西班牙出生了两个畸形婴儿,正利用这事为她发起的推迟蒙泰尼上市的活动服务。西莉亚先前已读过《纽约时报》上的这篇报道了。

  “你刚才讲的不是事实,”西莉亚坚持说。“我并没有上当。”她决心不理会他那种无聊的反妇女的论调。

  仿佛压根儿没听到西莉亚的否认,他嘲笑说,“得,我想你要到斯特夫利一帮人那儿去入伙啦。”

  “不,”西莉亚说,“我不会到任何地方去入伙,不会去见任何人,也不会去讲我离去的原因。”她以尽量通情达理的口气补充了一句,“昨天我毕竟已经承认,我大部分想法凭的是直觉。”

  她从没见过萨姆情绪这么恶劣。尽管这样,她还是决定再求求他,最后再试一次。

  西莉亚说,“有件事我想提醒你一下,你曾给我讲过几句话,那时我刚在伦敦聘请到马丁·皮特·史密斯。”

  今天一早,她在考虑同萨姆的会见时,记起了当年萨姆对她讲过的话。

  那时萨姆聘请马丁失败,是她设法使马丁进了费尔丁·罗思。事前,萨姆曾告诫她不要向马丁提钱的事,西莉亚没有理睬,可后来倒正是靠了钱才使马丁心头的天平倾斜了。身在博恩顿的萨姆在电话里得悉这消息时,对西莉亚说,“今后的道路上,如果在重大问题上你我的判断不一致,我允许你提醒我这件事。因为这次是你的判断正确,是我的判断错误。”

  现在她提醒他了,可就像是在对一座冰山说话。

  “尽管你这么说,”他厉声说,“我可不记得。但就算有这么回事,也只能证明你的判断如今已完蛋了。”

  突然,一阵巨大的悲痛使她异常冲动,以至于张口说话都有困难,好不容易才说出了“再见,萨姆”。

  他没有理她。

  回到家里,西莉亚想到离开费尔丁·罗思竟那么简单,似觉异样。她只是把办公桌上自己的东西理掉,对她的秘书和另外几个人说声再见就驱车走了,她道别时有人还流了泪。

  她想,这次突然离职,从一方面看有点考虑不周,但从另一方面看又必须这样。近几个星期以来,西莉亚的工作重心便是蒙泰尼上市一事。既然这项工作她再也不能心安理得地干下去,再干就失去任何意义。再说,她的部门里一切井井有条,因此,必将接替她的比尔·英格拉姆接手时,几星期后可立即顺当地着手工作。

  想到这里,她联想到自己再也不会升任公司的副总经理了——一个眼看到手的奖杯——这是件揪心的憾事。但是,她提醒自己,这憾事将伴随她一生,她得学会习惯它。

  安德鲁这天给西莉亚打了两次电话,先是打到办公室,后来打到家里,得知她已辞职,他就说将早些回家。他回来时正赶上西莉亚准备好的午茶。

  这种经历对她还是头一次。她想,今后她将经常干这类事了。

  两口子见面时亲热了一番。

  随后不久,安德鲁一边抿着茶,一边轻柔地说,“你需要休息休息,别老是作什么决定了,因此我已为咱俩决定了几件事,其一就是你我将享受一下生活。”

  他拿出一个马尼拉纸大信封。“我回来时路过旅行社,停车去办了我决定的另外一件事。我们去旅游一番。”

  “去哪儿?”

  “到处都去,作一次世界旅行。”

  她举起双手。“啊,安德鲁,你真棒极了!和你在一起就是一种安慰。”

  “等咱俩在船上,在旅馆里过上半年之后,希望你还能这样想。”他从信封里抽出一些小册子。“我看,咱俩先飞往欧洲,在法国、西班牙、意大利以及咱俩无论谁感兴趣的别的地方逛逛。然后乘船穿过地中海……”

  尽管西莉亚情绪低落了好几天,这下子来精神了。周游世界的事他们常议论,但总模模糊糊地把这看成是将来的事。她寻思,那么何不现在呢?难道还会有更合适的时间吗?

  安德鲁——她深情地注视着他那股小男孩般的热心劲儿——正在把他们的想法说得活龙活现,“我们应该去埃及、以色列,然后在阿拉伯联合酋长国停一下……印度自然要去……日本必须去,新加坡也一样……我门还得把澳大利亚、新西兰包括在内……”

  她说,“这想法妙不可言!”

  “我还有件事得办,”安德鲁说,“就是为诊所找位临时替代的医生,在我外出时帮帮忙。这事多半要个把月才能安排好,那样我们在三月份可以出发了。”他俩都知道孩子方面没什么问题,因为莉萨和布鲁斯暑期都要出外打工。

  他们在继续交谈。西莉亚明白今天的痛苦必然还会回来,或许永远也不会完全消失。不过眼下有安德鲁的慰藉和鼓励,她成功地把它抛开了。

  那天晚上,安德鲁问她,“我知道问得早了点,不过既然你脱离了费尔丁·罗思,你有没有想过今后怎么办?我看你不会永远待在家里的。”

  “不会的,”她说,“我肯定不会那样。至于别的,我真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需要时间想一想——亲爱的,你不是正在给我时间吗?”

  那天夜里,他们恩爱一番,虽然并不狂热,却也温存甜蜜。西莉亚从中获得了宁静。

  辞职后的几个星期,西莉亚信守诺言,对她离开费尔丁·罗思的原因没有公开发表什么声明。毫不奇怪,她辞职的消息很快就在制药行业里传开了,商业界的报纸也知道了。但许多人的好奇心没得到满足。《华尔街日报》、《商业周刊》、《纽约时报》都给西莉亚打电话,要求她接见,她一概拒绝了。对自己的或安德鲁的朋友们提出的问题,她也客客气气地避不作答。

  西莉亚只向莉萨和布鲁斯吐露详情,而且这还是在安德鲁的敦促下干的。他对她说,“你应该向他们讲。孩子们跟我一样钦佩你;他们理应搞清楚他们继续钦佩你值不值。不应让他们蒙在鼓里胡乱猜想。”

  这就意味着西莉亚要专程到他们那里去。去斯坦福找莉萨;去波茨敦找已是希尔中学三年级学生的布鲁斯。这也是散散心,对西莉亚有好处,她不再像以前忙碌紧张了。手头的时间多得有点难以支配,对这一情况的适应颇不容易。

  莉萨对妈妈很同情,但她很实际。“妈妈,你要找别的事干,不管是什么事都重要。但是眼下最好的事莫过于你同爸爸去世界各地旅游。”

  但是,把当前处境总结得最恰当的还是布鲁斯。他具有一种超越他年龄的敏悟。他说,“妈妈,只要你觉得坦然……反正事情现在已经过去,只要你确信你做得对,那才是最最重要的。”

  跟两个孩子谈后,西莉亚断定自己是坦然的。在这种心情下,三月初的一天,她和安德鲁一道由纽约飞往巴黎,开始了他们那“把一切全抛在脑后”的旅程。

十四

  在哈洛的住所里,马丁·皮特·史密斯已经就寝,可怎么也睡不着。这天是星期六,再过几分钟就午夜了,这个星期发生了许多激动人心的事,而此刻是其终点。

  他认定睡意来了就会入睡,便清醒而放松地躺在床上,任心思自由驰骋。

  他纵情遐想了一会儿:科学这东西好比女人,不到追求者快要放弃希望的时候,是不肯松口的;然后这女人突然心回意转,不打一声招呼就投降了。

  她张开双臂,脱去衣服,赤裸裸地把一切奉献出来。

  马丁在遐想中任这比方发展下去。随着越来越多他至今还不熟悉的、只在梦里出现的事不断清晰起来,他有时感到一阵阵亢奋(女人是不是用“春心荡漾”一词?)。

  他自忖,我怎么尽是乱想这种男女之事?

  他自己回答:你清楚得很!是因为伊冯。每当她在实验室走近你身旁时,你脑子就转到一件事上,说它是生物学还可以,但肯定不是科学。

  那你为什么一直不采取行动呢?

  可也是,到底为什么呢?这问题回头再想吧。

  马丁的思路暂时又回到对科学的追求上来,回到那真正了不起的成就上来,这进展是从……什么时候取得的呢?

  噢,这惊人的突破从开始以来还不到一年呢。

  他在回忆,回忆一年前以及更早的事情。

  西莉亚·乔丹访问哈洛是一九七五年的事,距今已有两年了。马丁还记得,给她看色层分析片子时向她解说道,“凡出现菌落之处,便是缩氨酸了……你可以看到两条黑线……至少有九种缩氨酸。”

  但似乎无法克服的困难在于,幼鼠脑髓中发现的缩氨酸混合物数量太少,无法提纯了进行试验,而且这混合物中含有异物,致使萨斯特里称之为“没有意义的”缩氨酸。

  仍在不断尝试对缩氨酸混合物进行提纯,但其结果最多也只是乱糟糟而已,似乎证实了萨斯特里的看法:要获得这方面的技术,需要十年以上时间。

  哈洛的科技人员中,其他人士气低落,对马丁的基本理论的信念也已动摇。

  就在这个最低潮的时刻,出现了突破。

  经过耐心的工作,使用了大量小老鼠的脑髓,他们终于提取到部分纯化物质,然后将这新的浓缩混合物(少了几种缩氨酸)注入大老鼠的体内。

  注射后,大老鼠的识别力和记忆力几乎立即得到惊人的改善。迷路试验清楚地说明了这点。

  马丁回忆到这里时脸上露出微笑,他想起了实验室的那个迷路装置。

  多少世纪来,迷宫是供人娱乐的,而迷宫装置便是这种迷宫的微型仿制品。凡是迷宫,进去后想出来时不是转回原地就是走进死胡同,要折腾许久才能找到出口。世界上最著名的迷宫可数伦敦西面的汉普顿宫里的那个,据说那是十七世纪为英国威廉三世建造的。

  在哈洛的实验室里,那胶合板制成的迷路装置按汉普顿宫里的那座迷宫缩小,连细节处也极其相像,是研究所一位科学家在业余时间做的。当然,它与汉普顿宫不同,只供老鼠专用。

  每次把一只老鼠放在这装置的入口,必要时在后面戳它一下,反正要让它自己找路出来。出口处有食物作奖励。老鼠获取食物的本领有人负责观察、计时。

  到最近为止的一系列试验,其结果不问可知。不管小鼠大鼠,第一次进这装置后找出口都有困难,不过最后都出来了。然而第二次时小鼠能较快地出来吃到食物;第三次更快,以此类推。

  显然小鼠每走一次就有一次经验,记住了哪儿该转弯,哪儿不该转弯。

  相比之下,大鼠要不是根本没记性,就是学起来比小鼠慢得多。

  直到注射了最近的缩氨酸溶液。

  注射后情况明显改善。大鼠在第三四次进这装置后真是一溜烟地跑到底,多半没有止步不前或走错路线;现在大鼠和小鼠的表现已没什么差别。

  由于以后的试验都取得同样的结果,观察着的科学家们非常激动。有一两个人,在看了一只高龄肥鼠的精彩表演后,乐得叫出声来。有一次,劳·萨斯特里紧紧握着马丁的手说,“我的天!你一直都是正确的!你完全有资格对我们这些人说,‘呜呼,尔等无信心之辈!’”

  马丁摇摇头。“我那时也差点儿失去信心了。”

  “我才不信这话。”萨斯特里说,“你这是绅士作风,想让我们这些面上难看的同事们好过一点罢了。”

  马丁乐滋滋地说,“不管怎样,我想咱们总算有点东西值得向美国那边汇报了。”

  这报告送到新泽西州费尔丁·罗思时,正值推销蒙泰尼的准备工作进入高潮,也是在西莉亚对如期推出该药是否明智即将提出怀疑之时。

  但是,甚至报告还在新泽西被审阅期间,哈洛就已出现了一个必须正视的新难题。

  尽管有了好转迹象,最近的那种缩氨酸混合物却难以得到。它同以前用的混合物一样,来源极其有限。为了进一步提纯,也为了鉴别并分离出其中一种最关键的记忆缩氨酸,没有大量的缩氨酸混合物就不行。

  马丁选用了通过产生抗体的途径来解决量的问题。这些抗体可与所需的缩氨酸结合,使其分离出来。要做到这点就要用兔子,因为兔子能产生比老鼠还多的抗体。

  格特鲁德·蒂尔威克上场。

  她是研究所的动物管理人,是奈杰尔·本特利新近雇来的女技术员,她四十多岁,不苟言笑。如果不是因为这件小事使她和马丁凑到一起,他们两人在工作上是没有什么直接联系的。

  按马丁的要求,蒂尔威克小姐提了两笼兔子来到他个人的实验室。马丁事先向她交代,这天然缩氨酸混合物的油质溶液是种“辅药”,要注射到兔子的脚掌里去。这对兔子是个很痛苦的过程,因此注射时必须不让它动。

  蒂尔威克同时还拿来一块上面系有四条带子的小木板。她打开笼子,抓住一只兔子,把它肚皮朝天放到木板上,接着,迅速用带子把兔子腿分别绑在小木板的四角上。

  整个过程中,她动作粗鲁草率,态度狠心冷酷。马丁正看得毛骨悚然,受惊的兔子却尖叫了——他以前还不知道兔子也能叫,声音还如此凄厉。接着没声音了,等她把第四条腿绑好时,兔子已死了。显然是受惊吓所致。

  为一只动物的事,马丁那难得有的怒火再次冒了上来,他命令蒂尔威克离开实验室。

  蒂尔威克小姐退场。

  马丁让人把奈杰尔·本特利找来,对他说:凡是像那动物管理人这样,对动物的苦楚麻木不仁的人,都不能继续留在研究所工作。

  “当然,当然,”本特利同意说,“蒂尔威克必须辞退。发生这样的事我很抱歉。她在技术上倒是不错的,可是我没检查她可有温柔的爱心。”

  “对,温柔的爱心正是我们需要的品质。”马丁说,“你能否另派个人来?”

  “我把蒂尔威克的助手派来,要是你满意,我们可以提她为动物管理人。”

  伊冯·埃文斯上场。

  伊冯二十五岁,身体略胖,但开朗动人;一头长长的金发,一双天真的蓝眼睛,皮肤白里透红;她来自威尔士黑山区一个叫布列康的小镇,她那抑扬的声调里就带那儿的乡音;伊冯的胸脯也极丰满,很明显她是不戴胸罩的。

  马丁一开始就受她吸引,尤其是开始一系列注射时。

  “先给我一两分钟时间,”伊冯对他说。她不拿蒂尔威克带来的那块系有带子的木板。马丁准备好皮下注射器等着,她从笼子里轻轻地把兔子抱出来,贴近她的脸颊,先对它低低哼唱,又哄着它,轻轻安慰几句。最后她让兔子的头枕在她胸脯上,把它的后脚掌伸给马丁,“干吧。”

  只用了很短时间就给六只兔子注射完毕,每块肉趾上都要注射一针。虽然马丁靠近她胸脯时有点分心,有时还巴不得是他的头而不是兔子的头枕在那儿,不过他打针还是细心的,和伊冯的配合也默契。

  由于伊冯的抚爱,兔子显然得到安慰,不过还有些痛。不一会儿,伊冯问道,“针非得往肉趾上打吗?”

  马丁苦着脸说,“我也不愿往那儿打,不过,那是产生抗体的理想部位。

  虽然注射很疼,而且会继续疼痛,疼痛却可以引起抗体产生细胞。”

  伊冯看来对这解释满意了。注射完以后,马丁说,“你很喜欢动物。”

  她惊异地望着马丁。“当然。”

  “不是人人都喜欢的。”

  “你是指蒂尔威克?”伊冯皱了下眉头。“她连她自己都不喜欢。”

  “蒂尔威克小姐将不在这里工作了。”

  “我知道,本特利先生对我讲了,他还要我告诉你,我的资历没问题,如果你对我满意,我就可以当动物管理员。”

  “我对你满意,”马丁说,接着连他也没料到怎么会加一句,“我对你非常满意。”

  伊冯咯咯笑道,“彼此彼此,博士。”

  他们第一次接触以后,虽然由别人接替了他给兔子注射辅药,马丁在实验室附近还常见到伊冯。一次,由于想接近她,马丁没话找话地问道,“你既然这样爱动物,怎么没上兽医学院呢?”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异常简洁地回答,“我本是想上的。”

  “后来怎么了?”

  “我没考取。”

  “就考过一次?”

  “对。”

  “你不能再考吗?”

  “我没时间可等。”她两眼直视着他,他只好抬眼对视。

  伊冯接着说,“我父母没钱供养我,我只得开始谋生,所以成了动物技术员——这是我第二喜欢的工作。”然后她盈盈微笑了。于是他知道她已清楚他的视线在哪儿留连。

  这是几星期前的事。这其间,马丁的心思在其他事情上。

  一件事是把老鼠迷路试验的连续测验结果用计算机进行分析,说明先前的表现并非偶然,而在其间几个月内,测验结果始终如一。单这一点就是好消息,而锦上添花的是,缩氨酸混合物也提纯成功,结果就分离出单一的活性缩氨酸。这寻求已久的缩氨酸就是在原来色层分析片上的第七个条状物,于是立即把它叫作七号缩氨酸。

  这两项成就都用电传向新泽西汇报了,萨姆·霍索恩也立即拍回贺电。

  马丁真希望能把这喜讯通知西莉亚,只是前不久他获悉了西莉亚已从费尔丁·罗思辞职。辞职的原因他不清楚,但这件事使他难过。哈洛的研究所以及这科研项目都是和西莉亚分不开的,这成果开始是经她协助才取得的,如今她不能分享,这似乎不公平。他也清楚,他失去了一位朋友,一位伙伴。他不知道他们两人是否还会重逢。看来这可能性不大。

  马丁躺在床上回顾这些事,这时只有一个科学上的因素使他不安,那有关几个月来定期接受缩氨酸注射的高龄鼠。

  那些高龄鼠的记忆力倒是改善了,但总的健康状况显然不妙。它们的体重明显下降,瘦得几乎变了形。在最近取得巨大的成就之后,某些新的坏苗头不免叫人害怕。

  在改善智力的同时,七号缩氨酸会不会对体质有害呢?那些接受缩氨酸治疗的高龄鼠体重会不会继续减轻,变得虚弱无力,最后衰竭而死呢?果真如此,七号缩氨酸就不能用了;动物不能用,人也不能用。那么对其全部研究——在哈洛四年,加上马丁早先在剑桥的多年努力——都将可悲地付之东流。

  这想法幽灵般地纠缠着马丁,他竭力想把它从心头撵走,至少在周末让他安静几小时。

  嗯,在这星期六的晚上……不对!现在已是星期日凌晨了……他把思路转回到伊冯身上,回到先前他提出的问题上:

  那你为什么一直不采取行动呢?

  他想,他可以打电话给她,真该早就考虑这样做,现在恐怕太晚了。真太晚了吗?见鬼!为什么不打电话?

  令他惊奇的是,铃声一响就有人接。

  “喂。”

  “伊冯吗?”

  “是我。”

  “我是——”

  “我知道你是谁。”

  “噢,”他说,“我正躺在床上睡不着,想起……”

  “我也睡不着。”

  “不知道明天我们可不可以见见面?”

  她点了一句,“明天是星期一。”

  “可也是。那今天怎么样?”

  “行。”

  “什么时间最合适?”

  “何不就现在呢?”

  他几乎不相信能交上这样的好运。这时他问道,“要我开车接你吗?”

  “我知道你住的地方,我自己来。”

  “真的?”

  “当然。”

  他觉得还得说点别的什么。

  “伊冯。”

  “嗯?”

  “你来我真高兴。”

  “我也高兴。”他听见她那轻轻的笑声。“我原以为你也许永远也不会费神来问一问呢。”

十五

  用马丁记得的一个书名来说,这是难忘的一夜。

  伊冯的来到既使他高兴,又毫不费事。她先和马丁热烈地接了吻,又在门厅里同周围几只小动物亲热一阵,接着问道,“卧室在哪儿?”

  “我带你去。”她拎着装过夜东西的小包跟他上了楼。

  在卧室柔和的灯光下,伊冯很快就宽了衣,露出了身体。马丁在一旁看得赞美不已,脉搏跳得飞快。

  她上床躺在马丁身边,马丁感到,伊冯内心有一种真诚而慷慨的爱,发自她天性中的源泉。或许这就是对人生、对一切生灵的爱,不过现在它表现在她那暖人的舌头、柔软的双唇和身体的动作上。这些都促使他本能地作出反应,尽管在今夜以前对此道相当陌生。

  甚至在这时,他那好探究的科学家头脑还在思索这种异常宁静的原因。

  他推想,有这感觉或许只是因为日积月累的紧张解除了。但是,非科学的本能又告诉他,还不止于此:因为伊冯是个罕见的女子,能把她天赋的内在宁静传送给别人……他这样想着,不久就入睡了。

  他睡得很沉,醒来时天已大亮,楼下厨房里已有动静。不一会儿,伊冯出现了,穿的是马丁的晨衣,端的托盘里有茶壶、杯碟,还有涂了蜜的热烤饼。围着她的是屋里的全体动物:两只狗和三只猫,它们似乎已认识这位新找到的朋友。

  马丁刚坐起身来,伊冯就把托盘放在床上。

  她微笑着拍拍身上的晨衣。“希望你别介意。”

  “你穿比我穿好看。”

  她坐在床沿上给他斟茶。“你喜欢茶里放奶,不放糖。”

  “是呀,可你是怎么……”

  “我在实验室打听过,以备不时之需。顺便说一下,你的厨房乱糟糟的。”

  她把茶递给他。

  “谢谢。厨房很乱,真不好意思,因为我是单身汉。”

  “今天我走前把它清扫干净。”

  晨衣松开了。马丁说,“要走?我希望你别忙着走。”

  她任晨衣松开着,笑着说道,“拿着碟子,小心手指烫着。”

  他对她说,“这一切我不敢相信是真的。在床上吃早餐,是我多年没享受过的奢侈生活。”

  “你应该经常过这种生活。你配。”

  “可你是我的客人。这事应由我来给你做。”

  她要他安心。“我喜欢我来干,还要茶吗?”

  “等会儿再说。”他放下杯子,伸手去搂她。

  他一边吻着她一边说,“你的身体真美。”

  “肉太多。”她笑了。“我需要减肥。”她伸手在大腿上用拇指和食指捏起团凝脂般的肉。“我需要的是一点你那七号缩氨酸,那么我就可以变瘦些,像那些高龄鼠一样。”

  “没有必要。”马丁的脸这时埋在她的秀发中。“你的一切我都喜欢,就要现在这样子。”

  时间一点点过去,头天夜里的激情又炽烈起来。伊冯急切地搂住准备进攻的马丁。

  她催他说,“来吧!”

  但他却突然停下,松开了双臂。接着他抓住伊冯的双肩,拉开点距离问道。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说,来吧!”

  “不对,是再前面的。”

  她恳求说,“马丁,别折磨人啦,眼下我要你。”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啊,该死!”打岔后,双方的激情都没了,她往后一靠。“你这样是为啥?”

  “我要弄清你说的话,关于七号缩氨酸的那句。”

  她没好气地回答说,“七号缩氨酸?哦,我说要是能服用一些,我或许会像高龄鼠那样变瘦,可到底……”

  “我想的就是这个。”他跳下床。“快!穿衣服!”

  “干吗?”

  “咱们去实验室。”

  她简直不敢相信地问,“现在?”

  马丁已套上衬衫,正忙着穿长裤。

  “对,就是现在。”

  难道这是真的?马丁问自己。难道有可能是真的?

  马丁站在那儿,俯视着十二只鼠轮流跑过迷路装置。这一组鼠是伊冯根据他的吩咐从动物间里取来的,给它们注射部分提纯的缩氨酸混合物已有数月,最近又注射了七号缩氨酸,所以都很瘦——比起注射前瘦得多。眼下伊冯在把最后一只鼠放回笼里。

  这还是星期日早晨。寂静的研究所里,除了他们两人和他们进来时与之打过招呼的看守人,别无他人。

  这第十二只高龄鼠也跟前面那些一样,开始吃起笼子里盛放的食物来。

  马丁评论说,“它们的胃口不错。”

  “它们全这样,”伊冯应道。“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

  “好吧。因为注射过缩氨酸的高龄鼠体重下降,都变瘦了,有的瘦得可怕,我们这里的人都认为它们总的健康状况差了。”他懊恼地又说了句,“那判断不太科学。”

  “判断科学不科学有什么关系?”

  “说不定关系大得很。假定它们的健康状况并没有变坏;假定它们的状况非常之好呢?或许比以前还好。假定七号缩氨酸不仅可以改善记忆力,还能促使健康地减肥。”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马丁说,“没准儿我们偶然发现了多少世纪来人们寻求的东西:一种在体内代谢食物的途径,它不产生脂肪,因而也不增加体重。”

  伊冯听得目瞪口呆。“那可是非常非常重要呀。”

  “当然是——如果情况属实。”

  “可那并不是你们本来寻求的东西。”

  “许多新事物都是科学家们探索别的事物时发现的。”

  “那你下一步干什么?”

  马丁思索了一下。“我要听取专家们的意见。明天我就安排把他们请来。”

  “既这样,”伊冯盼望地说,“现在我们可以回你家去吗?”

  他伸出手臂搂住她。“从没有听过比这更好的主意!”

  “我会把详细的报告送来,”应邀前来的兽医对马丁说,“里面将包括我的实验室对脂肪含量、血液化学成分和大小便等作出的分析。不过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它们是我迄今见到过的最健康的老鼠,考虑到它们的高龄则尤其如此。”

  “谢谢你,大夫。”马丁说,“我也希望是这样。”

  这天是星期二。兽医英格索尔大夫是小哺乳动物的老专家,他早上从伦敦乘火车来,下午回去。

  另一位是剑桥的营养专家,定于两天后来哈洛的研究所。

  英格索尔大夫说,“我想你不会愿意确切地告诉我给老鼠注射的是什么东西,对吗?”

  “要是你不反对,”马丁回答说,“我是不愿意讲,至少暂时不讲。”

  兽医点点头,“我猜你会这么说。好吧,亲爱的朋友,不管那是什么,显然你们正在干一件有趣的事。”

  马丁笑笑,不再吱声。

  营养专家伊恩·卡瓦利罗在星期四讲的那番话更为诱人。

  他说,“你们对高龄鼠作的处置可能改变了它们内分泌腺的或中枢神经系统的功能,或许把两者都改变了。结果,它们从食物中摄取的卡路里不变成脂肪而变成热量。只要不走极端,这是不会有害的。它们的身体总能通过蒸发或什么其他途径,把过剩的热量散发掉。”

  卡瓦利罗博士是马丁在剑桥时就熟悉的年轻科学家,是广为人知的营养学权威。

  “新的资料指明,”他报告说,“在利用卡路里的效率上每个人——或每个动物——各有不同,有的卡路里变成脂肪,但有许多被用于我们看不见、摸不着的体内活动了。比如,细胞不断循环地从自身排出钠离子等等,使之进入血液。”

  营养学家接着说,“其他的卡路里必须转为热量来维持体温。可是已经发现:转为热量也好,新陈代谢也好,转为脂肪也好,三者的比例变化很大。

  因此,你们如能改变或控制其比例——正如你们看来正在那些动物身上试验的那样——那将是个重大的进展。”

  马丁请来参加讨论的几个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听卡瓦利罗的发言。他们是劳·萨斯特里、本所的另外两位科学家以及伊冯。

  萨斯特里插话说,“脂肪、作功、热量这三者的比例变化,无疑能说明为什么走运的人可顿顿饱餐却不致发胖。”

  “正是这样,”营养学家微笑着说。“这种人我们都见过,说不定还很羡慕他们。不过,可能别的因素也对你们的试验用鼠起作用——饱足感。”

  马丁说,“通过中枢神经系统吗?”

  “不错。中枢神经系统当然很大程度上是由脑缩氨酸来调节的。既然你们已告诉我注入的物质对脑子起作用,这物质可能减少脑的饥饿信息……所以,不管怎么说,你们用的合成物显然有理想的减肥效果。”

  讨论继续进行。第二天,马丁在一份直接寄给萨姆·霍索恩的机密报告中,引用了卡瓦利罗博士的原话:“理想的减肥效果”。

  马丁写道,“虽然我们的主要目的仍是以七号缩氨酸增强记忆力,但对其副作用也要做实验。因为初步看来,这副作用似乎有着积极的前景,可能会有临床价值。”

  报告写得很有节制,但马丁和他同事们的兴奋之情已达到狂热的地步。

第四部 一九七七——一九八五

  载货班轮圣伊莎贝拉号沿着阿姆斯特朗堡海峡而来,巍然地徐徐驶进檀香山港,其气派之庄严,人们发明的其他交通工具至今仍无可与之匹敌。

  安德鲁和西莉亚同其他乘客一起,正站在驾驶舱下方前面的甲板上。

  安德鲁拿着望远镜,对准已进入视线的码头和港口建筑仔细观察,他是在有意识地搜索。

  夏威夷蔚蓝的天空阳光灿烂,当披着金辉的阿洛哈信号塔赫然出现的时候,轮船平稳地向右转舵。这时,右侧的一些拖船忙碌起来,汽笛声声。大船上的水手们加紧了停靠的准备工作。

  安德鲁放下望远镜,朝身旁的西莉亚偷看一眼。她跟他自己一样,晒黑了,显得很健康。这是由于过了几乎半年的悠闲生活,而且大半是在户外。

  想起他们离家前她精神上日益沉重的负担,他看得出,她现在已轻松愉快了。

  毫无疑问,由于相对地与世隔绝,完全没有压力,这次旅游对他们两人都有好处。

  他又拿起望远镜。

  “你好像在寻找什么,”西莉亚说。

  他回答时没转过头来。“等我看见了再告诉你。”

  “好吧,”她叹口气。“真难以相信,这生活要结束了。”

  是要结束了。他们这次漫长的旅行,走了十五个国家,到此基本结束。

  稍作逗留后,将在檀香山直飞回家,准备重新投入原先的生活,不管将有些什么变化等着他们。虽然所谓变化主要是指西莉亚这方面的。

  她不清楚将有些什么变化。

  自三月初离家之日起,她就有意不去考虑将来,如今已是八月中旬,必须正视将来这问题了。

  她碰碰安德鲁的胳臂说,“在我有生之年,我不会忘记这段时间,不会忘记去过的地方和我们见过和做过的一切……”

  西莉亚想,有那么多事物难以忘记。她脑中涌现出一幅幅画面:是呀,尼罗河上奇妙的月光,金字塔地区的沙子和灼人的炎热……漫步在有着九百年历史的里斯本旧城,那迷宫般石路上到处繁花似锦……在耶路撒冷——“那山离天堂最近,山上的人在风中用手掌贴在耳根后就能听见上帝的声音”……

  罗马那自相矛盾的俗世和天堂混杂现象……希腊诸岛,爱琴海上的钻石,使人一连串地忆起炫目的光芒、梯田般的白色村庄、山峦、片片橄榄林……在盛产石油、兴旺繁华的阿布扎比(阿拉伯联合酋长国的首都。译者注),同西莉亚的妹妹珍妮特及其丈夫、子女的欢聚……在印度,这反差强烈的次大陆,恣意享乐的另一面是惊人的污浊与堕落。一个风景如画的粉红色斋浦尔城(印度拉贾斯坦邦首府和斋浦尔县县城。译者注)……然后是澳大利亚的珊瑚之乡大堡礁,一支潜水猎奇者的幻想曲……在日本的京都附近,有天皇的隐居处和吟诗地,那纤巧而梦境般美丽的修学院皇家别墅,至今仍不让大量旅游者观光……香港那疯狂的步伐,似乎时间就要耗尽,也确实如此!……在新加坡,这非常富有的地方到处可见简陋的饮食摊贩,是美食家的天堂,在取名贴切的“饕餮者之角”供应着印尼的肉焖饭……

  安德鲁和西莉亚就是在新加坡登上圣伊莎贝拉号的。他们要作一次不赶时间的海上旅行,穿越南中国海进入太平洋,终点是夏威夷。此刻他们已经到了。

  船上大约有二十名乘客,大多数人都欣赏船上从容的节奏和舒适的设备和供应。因为这种船不像一般的快班客轮,没有闹哄哄的有组织的欢乐。

  轮船在继续缓缓移动,西莉亚的思绪仍在游荡……到目前为止,西莉亚尽管有意识地不去考虑将来,但难免想起一些往事。

  尤其是近日来,她老在犯疑:她那么突然地离开费尔丁·罗思错了吗?她辞职时很性急,是凭直觉干的。这样做也不明智吗?西莉亚疑虑不定,这疑虑又使她嘀咕:她会不会即将体验比眼下的疑虑更难受的悔恨和痛苦呢?

  显然她的离去对公司和对蒙泰尼上市并未产生多大影响。该药在二月份如期推出,看来颇获成功。在出发旅游前,西莉亚和安德鲁就从商业报刊上获悉,很多医生立即在处方中采用蒙泰尼。此药很受人欢迎,尤其对怀孕期间必须继续上班的妇女,使她们免除上午恶心呕吐现象,这十分重要。看来已很明显,这新药成了费尔丁·罗思的一大财源。

  在法国时她还了解到:研制出蒙泰尼的吉伦特化学制药公司也同样从该药获利。

  看来,《法兰西晚报》上关于努松维尔和西班牙的病例的报道,并未影响蒙泰尼的声誉。在美国,莫德·斯特夫利博士反对该药的论调也一样,既没什么人听她的,也没能阻止该药的销售。

  西莉亚收住自己的思绪时,船已快靠岸了。它准备停靠十号码头,他们将在那里上岸并办理海关手续。

  身旁的安德鲁忽然大叫一声,“在那儿!”

  “那儿什么?”

  他递给她望远镜,指点着,“对准那第二个大窗户,在码头上方,钟楼左侧。”

  她莫名其妙地照办了。“要我找什么?”

  “你会看见的。”

  他们身边的人已陆续走掉。除安德鲁夫妇,只剩下两三个乘客,其余的都回舱去作上岸的准备了。

  西莉亚一面调着望远镜,一面看来看去地搜索,一会儿工夫便喊叫起来。

  “我真正看见了,我简直不相信……”

  “你可以相信,”安德鲁说,“确确实实是他们俩。”“莉萨!布鲁斯!”

  西莉亚高兴地大声喊着两个孩子的名字。接着她一手拿望远镜,一手使劲挥动。安德鲁也挥手了,他看见在那大玻璃窗后,莉萨和布鲁斯正在笑,在激动地向他们挥手。

  西莉亚还有疑问。“我不明白,我们没想要孩子们来,他们怎么会来的呢?”

  “我想要他们来,”安德鲁平静地对她说。“实际上是我的安排。我们在新加坡的时候,趁你不在身边,我打了好些个电话才办妥,不过……”

  西莉亚仍感茫然,似乎没听见什么。“见到他俩我当然高兴,不过他们暑假要干活,怎么脱得开身呢?”

  “那也容易——我给他们讲清楚要他们来这里的缘由就行。”他取回望远镜放进匣里。

  “我仍然不明白,”西莉亚说。“你要孩子们来这里?”

  “就是,”安德鲁让她释疑。“这样我才能信守诺言,那是我多年前许下的。”

  “对谁许下的?”

  “对你。”

  她望着他,还是困惑不解。

  安德鲁温和地提示说,“那是在我们度蜜月期间。我们谈心时你对我讲起,为什么你不愿在夏威夷而愿在巴哈马度蜜月。你说夏威夷会引起你伤心。

  接着你讲到你父亲牺牲在珍珠港,随亚利桑那号沉到了海底。”

  “等一等!”西莉亚的声音勉强算得上悄悄话。对,现在她确实记起来了……过去这么多年也记起来了。

  那是在巴哈马海滩上度蜜月的一天,她向安德鲁谈起她印象已淡的父亲——海军军士长威利斯·德·格雷……“只要他回来休假,家里就总是很热闹,很开心。他个子很大,说话声音很响亮,他使人笑口常开,而且很喜欢小孩。他还是个强者……”

  安德鲁——当时就理解她,那以后也如此——曾问道,“你去过珍珠港吗?”

  她曾回答,“我尽管弄不清什么原因,至今还没打算去……你会觉得我这念头奇怪,但总有一天我会乐于到我父亲牺牲的地方去,但不是一个人去。我想带上儿女去。”

  正是那时安德鲁才许诺说,“当我们有了儿女,当他们懂事的时候,那时我会安排这事的。”

  这诺言……是二十年前许下的。

  圣伊莎贝拉号向十号码头缓缓靠拢,盘着的缆绳抛了出去,这时安德鲁悄悄对西莉亚说,“咱们明天就去,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去亚利桑那号纪念馆,去你父亲殉难的舰只那儿。

  并且按照你的愿望,让孩子们跟你一块儿去。”

  西莉亚的嘴唇哆嗦起来,她伸手紧握安德鲁的双手时,激动得似乎话也说不出。她抬头眼对眼地望着他,眼神里的倾倒之情,很少有男子见到过。

  等她终于说出话来时,声音由于激动而显得深沉,她说,“啊,你的心灵真美,真美!”

  上午十点,安德鲁叫的豪华轿车已由司机开来,在卡哈拉·希尔顿饭店门前等他们一家。八月下旬,天气虽热,却有南风轻吹,所以并不难受——这就是夏威夷人所谓的科纳天气(这种天气的特点是刮南风或西南风,有时有大雨。译者注)。要不是有零星的片片积云,倒是个万里晴空。

  他们的套间俯视威阿拉艾高尔夫球场,往南可看到太平洋。莉萨和布鲁斯一早就在这里跟父母共进早餐。昨天和今天,他们四人就一直乐呵呵地谈个没完,讲阔别半年来的经历见闻,有生动的问题和回答。莉萨以洋溢的热情高兴地在斯坦福读完了第一学年;布鲁斯即将升入希尔中学的毕业班,现已申请上马萨诸塞州的威廉斯学院——这学院本身就有历史意义,与他那一贯的主要兴趣相一致。

  一方面是对历史有兴趣,再方面也预见到今天的事,布鲁斯说,他最近完成了对一九四一年日本人偷袭珍珠港的研究。他一本正经地说,“如果你们有问题,我想我可以回答。”

  “你真叫人受不了!”莉萨对他说。“不过,既然你愿意免费效劳,我不妨屈尊享用。”

  在早餐桌上,西莉亚尽量做到和家里人一样互相逗乐,但异乎寻常地有点心不在焉;很难说清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只觉得在今天,她过去的岁月有一部分似乎又回到了——或者即将回到——眼前。今天一早醒来,她就意识到这是个向往已久的重大日子,穿着上也应与之相称。于是细心挑了挺括的白色百裥裙,藏青色与白色相间的定制上衣,穿上白凉鞋,准备再拿个草编小白包。她这身穿着想取得的效果是:既不随便,又不过分正式,而是潇洒大方,要……她想到的词儿是:怀有哀思和敬意。去和家人会合前她检查了一下自己,这时一种怀念父亲之情油然升起。开始,她竭力控制自己,终于这怀念明确了起来:要是他活到今天该多好!他就能看到我——他的女儿,还有我的丈夫、儿女了!

  大家似乎事先就感觉到西莉亚的情绪,穿得都不像平日随便。莉萨头天穿的是牛仔裤,今天却是简朴而漂亮的印花薄纱连衣裙,显出她那光彩照人的青春美丽。西莉亚一时从莉萨身上看到自己当年的身影——十九岁——已是二十七年以前了。

  安德鲁选了一套轻便服装,多日来头一次系上了领带。西莉亚在想,丈夫快五十岁了,头发全都花白了,随着岁月流逝,越发显得仪表堂堂。布鲁斯虽严肃,却仍带孩子气;他外穿一件印有希尔学校字样的茄克,里面是敞领衬衫。

  乔丹一家来到车前,司机举手触帽为礼,拉开了后车门。他问安德鲁,“是乔丹大夫吧?我想你们这就去亚利桑那号?”

  “对,”安德鲁看了看一张纸,“不过他们要我对你说先不去游客中心,直开太平洋舰总的专用码头。”

  司机扬起眉毛,“您一定是要人。”

  “我不是,”安德鲁笑着朝西莉亚看看,“我太太是。”

  大家上车出发,莉萨问,“什么叫舰总——你怎么说的?”

  是布鲁斯作的回答。“那是太平洋舰队总司令的简称。嘿,爸爸,你搞幕后活动了吧!”

  西莉亚好奇地盯着安德鲁。“这一切你怎么安排的?”

  “我抬出了你的大名,”他告诉妻子。“亲爱的,恐怕你还不知道,你的名字还挺管用哩,敬佩你的人真不少。”

  其余的人要他讲清楚,他才说,“如果你们一定要弄明白,那好吧。我给费尔丁·罗思夏威夷地区的经理打了电话。”

  西莉亚插话,“赤村田野?”

  “是他。他要我转告你,人们都非常想念你。而碰巧赤村的连襟是位海军上将,其余的事就不难办了。所以我们要乘上将的专用汽艇去亚利桑那号沉没处。”

  “爸爸,”布鲁斯说,“你安排的一切太棒了!”

  他父亲笑笑。“谢谢你。”

  “我谢谢你,”西莉亚说,然后又问,“你跟赤村交谈时,有没有偶尔问起目前的情况?”

  安德鲁沉吟一下,“你指的是费尔丁·罗思……关于蒙泰尼的事?”

  “对。”

  他本不希望她问,但也只好回答,“看来很顺利。”

  “你知道的事还没说完。”西莉亚不依。“把其余的都告诉我。”

  安德鲁很不情愿地说,“他说蒙泰尼是个大胜利。用他的话说,‘销路好得要命’。”

  西莉亚点点头。这情况跟大家指望的其实并没有什么出入,可同时也进一步证实了蒙泰尼刚上市时所传出的消息。然而这情况也确实加重了她最近的疑问:她辞职是否太轻率愚蠢?接着她决心在今天——这特殊的日子——一定要把这想法抛开。

  轿车飞快地驶过鲁那里洛和摩亚那拉两条高速干道,穿过建有现代多层高楼的檀香山闹市。约二十分钟后,他们在阿洛哈运动场附近离开了高速干道,不一会儿就开进美国海军专用的阿耶艾亚湾。小小的舰总专用码头周围景色秀丽,是军人家属的住地。

  一条五十英尺长的海军通用艇,即所谓上将专用艇正开动了柴油机等在码头边。该艇由两名身穿白制服的水兵驾驶,艇内已有六、七位乘客坐在主甲板的天篷下面。

  一名水兵是年轻女子,她管“艇首锚缆”,见乔丹一家上了汽艇就解开缆绳。在汽艇中部驾驶室里的舵手将小艇缓缓驶离码头,进入珍珠港内船只来往如梭的航道上。

  早先在陆上感到的微风,到海上就强劲一些;小小的海浪轻拍着艇身,偶尔小水花也溅到艇里来。港内海水呈暗淡的灰绿色,水下的东西不是看不清便是根本看不见。

  他们这汽艇按逆时针方向环绕福特岛航行时,女水手开始讲解了。安德鲁、莉萨、布鲁斯都在全神贯注地听,唯有西莉亚因沉浸在回忆中,思想开了小差,只听见一些片断。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星期日早上……日本人携带鱼雷的俯冲轰炸机、战斗机以及袖珍潜艇突然袭击了……第一阵攻击于早上七点五十五分开始……八点零五分战列舰停泊区炸得地动山摇……八点十分亚利桑那号的前弹药舱被击中,一声爆炸随即沉没……八点十二分犹他号被炸翻……加利福尼亚号和西弗吉尼亚号沉入海底……俄克拉何马号倾覆……总共的伤亡人数为:死两千四百零三人,伤一千一百七十八人……”

  这都是那么久以前的事了,她在想——三十六年,相当于一个人的大半辈子。然而此刻却觉得并不久远。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一种感觉。

  汽艇在珍珠港入口海峡附近的小湾里颠簸起来,它绕过福特岛南端便改变航向。突然,前方就是白色的亚利桑那号纪念馆,正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

  这就是发生事情的地方。我终于来了。西莉亚脑子里闪出几行诗句。“给我扇贝壳般的宁静吧……然后我将踏上征程。(语出英国探险家沃尔特·瑞利(1554-1618)的诗作《多情人的征程》。)”当她向船头前眺望时,一种不相干的想法冒了出来:这纪念馆跟她想象的不同,倒像一节中间瘪进去的、长长的白色火车车厢。

  又响起了讲解声。“设计师讲,‘这中间内陷、两头坚挺有力的结构形式表示开始的失败和最终的胜利’……设计师想到这一点是在设计之前还是设计之后呢?反正无所谓,要紧的是战舰。现在这战舰的形状可以看见了。

  真不可思议,就在那灰绿色海水下几英尺的地方。

  “……纪念馆横跨在沉没的战舰上方。”

  这就是我父亲的战舰,离家后这就是他的家,是他的葬身处……那时我才十岁,远在五千英里外的费城。

  安德鲁伸手将西莉亚的手握住,两人都没有说话。汽艇上的全体乘客似乎也都有所抑制,缄默不语,仿佛大家的感受相同。

  舵手利索地把汽艇靠在纪念馆入口处的浮桥码头边,女水手系好缆绳,乔丹一家与其他乘客一起离了艇。他们朝馆内走去时,不再感到脚下在晃动了,因为纪念馆筑在打入港底的桩上,同沉舰毫不相关。

  在靠近纪念馆的中心处,西莉亚、安德鲁、莉萨站在这水泥建筑的一个露天处,望着水下亚利桑那号现已清晰可见的主甲板——近得真有点吓人。

  就在我们脚下的某个地方,有我爸的遗骨或是残骸。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是死得又快又没痛苦呢,还是经历痛苦后才死去的。哦,但愿是第一种死法!

  先前走开的布鲁斯现在回到他们身边,平静地说,“我找到外公的名字了,我带你们去看。”他父母和姐姐跟着他一直来到一方大理石前,石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姓名和军衔。他们站在其他很多人的边上,一个个神情肃穆。

  在日军猛袭的几分钟里,单是亚利桑那号战舰上就死亡一千一百七十七人。由于无法把船打捞上来,这战舰就成为一千多名死难者的最后安息之所。

  大理石上的铭文是:

  忠骨长埋于斯

  立此以资纪念

  布鲁斯指点着。“在那儿,妈妈。”

  威·德·格雷海军军士长

  他们毕恭毕敬地站在那儿,各有想法;结果还是西莉亚带头回到他们先前站的地方,俯视那舱面建筑早已被清除后的船身。它近得令她如痴如迷。

  他们在观看时,从水下深处冒出一个油泡,油泡在水面化开,像花瓣似地漂在水面。说来也怪,过了几分钟,这种现象又重来一遍。

  “这些油泡来自油箱里的剩油。”布鲁斯解释说,“从船沉之日起,油泡就一直这样往上冒,谁也不知会冒多长时间,可能会再冒二十年。”

  西莉亚伸手拍拍儿子。

  这是我的儿子,你的外孙。他正给我讲你战舰的情况。

  “我真希望见到过外公,”莉萨说。

  西莉亚正要说点什么,突然她那感情的防线毫无预兆地顶不住了,垮了。

  似乎莉萨那句纯朴而感人的话虽是极小的砝码,却使本来勉强平衡的天平偏斜了。悲伤使西莉亚忍不住了;悲的是她同父亲相处的时间这样短暂,但她爱他,来珍珠港后更是触景生情,勾起了对父亲的回忆;又联想起母亲至今去世也已十年;加之西莉亚因自己新近的失误而所引起的痛苦——如今看来她的判断大错特错,还丢人地把一生的事业断送了。六个多月来,她曾决心把这后一种想法抛开,但就像欠帐终须偿还一样,眼下这想法加深了她的悲痛。她忍不住了,不顾一切地哭了。

  安德鲁见此情景便向她走去,但莉萨和布鲁斯比他快。两个孩子抱住母亲,安慰她,接着也不害羞地哭开了。

  安德鲁温情地伸出双臂把他们三人全揽住。

  这天晚上,乔丹一家在卡哈拉·希尔顿饭店的餐厅进餐。西莉亚坐下后的第一句话是:“安德鲁,亲爱的,我希望咱们大家喝点香槟。”

  “当然,当然。”安德鲁招呼管酒的侍者,向他要了台丁格尔香槟。他知道西莉亚最喜欢这个,然后对她说,“今晚你容光焕发。”

  “我也这样觉得,”她回答时喜滋滋地看着他们。

  上午以后,就没怎么谈论珍珠港之行。西莉亚在纪念馆中哭的那会儿,旁边的人都有意转过脸去。安德鲁感到,亚利桑那号的沉没勾起了许多来访者的伤心,有时是悲惨的回忆,因此这样的哭泣场面是常有的。

  下午睡了一大觉后,西莉亚去饭店的某处商场逛了逛,给自己买了件红白相间的漂亮夏威夷式礼服,现在她穿的就是这件。

  “妈妈,你哪天不喜欢穿这件衣服的时候,”莉萨很羡慕地说,“我很愿意把它接收下来。”

  这时,香槟送上来了。等各人的杯子斟上酒以后,西莉亚举杯说,“敬你们大家一杯!我深深地爱你们,感谢你们!我要你们都知道:我永远不会忘记今天发生的事,不会忘记你们的安慰和体谅。不过你们也应该知道:我现在没事啦。我想,某种意义上哭一场倒是个清除积虑的过程,是一种——那个词儿怎么说?”

  “感情净化,”布鲁斯说。“事实上这是希腊词,是弄干净的意思。亚里士多德用它来……”

  “哎呀,别来劲了!”莉萨朝前一靠,隔着桌子打了下弟弟的手。“有时你也太自命不凡了!”

  安德鲁哈哈一笑,其他人都笑了,布鲁斯也不例外。

  莉萨催她妈妈,“妈妈,你接着讲吧。”

  “好,”西莉亚说,“我已下决心不再难过,我要完全恢复原来的生活。

  这是次好极了的假期,空前的好,只是再过两天就要结束。”她深情地看着安德鲁。“我想你已准备回诊所了吧?”

  他点点头。“准备好了,而且急不可耐。”

  “这心情我理解,”西莉亚说,“因为我有此感觉。所以我不会在家赋闲的。我打算找工作。”

  布鲁斯问,“你要找什么工作?”

  西莉亚呷了一口香槟才回答说,“工作的事我考虑了很久,我向自己提出许多问题,但问来问去,答案都一样:我最熟悉的是药品生意,继续干这行最合情合理。”

  安德鲁赞同说,“对,是这样。”

  “你还能回到费尔丁·罗思去吗?”这是莉萨在问。

  妈妈摇摇头。“我已断了退路。我敢肯定,就算我想去,费尔丁·罗思眼下也不愿接纳。所以我想试试别的公司。”

  “如果有些公司不赶紧跑来把你抓牢,那他们眼光大有问题。”安德鲁说,“你考虑过哪些公司没有?”

  “考虑过,”西莉亚若有所思地接着说,“在所有的医药公司中,只有一家我最敬佩,就是默克公司。你们要是问制药行业中哪家名气大,那就数默克了。它好比汽车里的‘罗尔斯·罗伊斯’牌,所以我将首先向那儿申请。”

  “其次呢?”

  “我也喜欢史密斯克兰,还有厄普约翰,这是两个我愿意为之效劳并引以为荣的公司,再往后数,必要时我还可以列出个名单来。”

  “我料定你不必往下考虑了。”安德鲁举起酒杯。“这杯酒敬给那获得西莉亚·乔丹的走运的公司!”

  酒后进餐时布鲁斯问,“咱们明天干什么?”

  “既然咱们在夏威夷只剩明天一个整天,”西莉亚说,“去海滩上悠闲自在地玩玩怎么样?”

  大家一致同意,他们最需要的莫过于悠闲自在地玩它一天。

  还差几分钟就到早上六点。在乔丹夫妇所住套间的卧室里,床头的电话发出刺耳的铃声。铃声稍一停又响了。

  西莉亚睡得很熟。响个不停的电话却把她身边的安德鲁惊动了,使他从梦乡醒来。

  昨夜临睡前,他们没关上通阳台的玻璃移门,所以有轻轻的微风和淙淙的海水声传来。此刻正是黎明时分,屋外灰蒙蒙的一片,万物刚刚看得出轮廓,仿佛有个舞台监督正从黑暗处缓缓走来,照亮了一台新的场景。再过十五分钟,太阳就要从地平线冉冉升起。

  安德鲁坐起身子,电话铃使他全醒了。他拿起话筒。

  西莉亚动了动,睡意蒙眬地问了句,“什么时候啦?”

  “早得不像话!”安德鲁对着话筒说,“嗯——什么事?”

  一个接线员声音说道,“有人要西莉亚·乔丹太太听电话。”

  “谁打来的?”

  电话里换了另一个女子的声音。“是新泽西州费尔丁·罗思的塞思·费恩哥尔德先生。”

  “费恩哥尔德先生知不知道这儿现在是什么时候?”

  “知道的,先生。他知道。”

  西莉亚已坐起身子,这时也完全醒了。“是塞思?”见安德鲁点头,她就说,“我来接。”

  他把话筒递给西莉亚。接线员再接了一次线以后,西莉亚听到了老审计人的声音。“是西莉亚吗?”

  “对,我就是。”

  “听说我们把你们吵醒了,真抱歉。不过这里是中午,我们实在等不及了。”

  她迷惑不解。“你说的‘我们’指谁?等什么等不及了?”

  “西莉亚,我要告诉你的事极端重要,请仔细听好。”

  费恩哥尔德的声音听来有点紧张。她对他说,“讲吧。”

  “我是受董事会的委托,代表董事会给你打电话的。首先,我奉命通知你,你辞职的时候——理由我们都清楚——你是对的,而其余的人……”他支吾起来,然后接着说,“除你以外,我们这些人都错了。”

  她弄胡涂了,不知是自己听错了,还是没醒透。“塞思,我不明白,你不会是在讲蒙泰尼的事吧?”

  “很不幸,我说的正是它。”

  “可是根据我听到的和从报上看到的,蒙泰尼的成功十分可观。”她还记得昨天安德鲁转述的话,费尔丁·罗思夏威夷地区的经理田野当时说得还那么肯定。

  “直到不久以前,我们一直是那么认为的。然而一切都变了——变得很突然。如今我们这里处境很糟。”

  “请等一等。”

  她边捂住话筒边对安德鲁说,“出了什么大事,我还不清楚。不过你去分机听着吧。”

  浴室里有个分机。西莉亚等安德鲁走到那里才对着话筒说,“塞思,讲吧。”

  “我刚才给你讲的是第一件事,西莉亚。第二件是,董事会请你回来。”

  她仍难相信听到的话。过了会儿才说,“我看你最好从头说起吧。”

  “好的,我从头说。”

  她感到塞思在整理思路。她一面等着一面纳闷:为什么由他打电话,而不是萨姆·霍索恩打?

  “你还记得来自澳大利亚、法国和西班牙关于受害婴儿的报告吧?就是关于那些听着怪可怕的‘植物人’婴儿的?”

  “当然记得。”

  “这类报告又来了好多,来自我刚讲的那些国家和其他国家。这类报告很多。再也不用怀疑:根源就是蒙泰尼。”

  “天哪!”西莉亚那只空着的手捂住了脸。她第一个吃惊的念头是:可不能让这是真的!这只是个恶梦,没有发生这种事。我不需要证明我正确,不需要以这可怕的方式证明。浴室的门敞开着,她看见安德鲁脸色阴沉,又注意到外面的曙光越来越亮,这才知道发生的这一切并不是梦,而是现实。

  塞思继续在讲,在讲述细节。“……两个半月前就开始零星收到一些报告……病例都与以前发现的相似……接着数量增加……特别是最近,报告连绵不断……那些做母亲的都在妊娠期间用了蒙泰尼……迄今为止,全世界病残初生儿已近三百……显然还会增加,特别是在美国,因为在美国销售蒙泰尼还只有七个月……”

  越听越毛骨悚然,西莉亚闭上了眼睛。几百个初生儿本应是正常的,可今后将没有思想,没人扶着连坐立也不会,一辈子都不能正常生活……而且这样的初生儿还会增加。

  她真想放声痛哭,发泄其气愤和失望。可对谁哭呢?没有对象。你哭也罢,气也罢,都没有用,为时已晚。

  要是她原先多使些劲,可不可以防止这可怕悲剧呢?

  可以的!

  她本可在辞职后大声疾呼,公开表明她对蒙泰尼的怀疑,而不是缄口不言。但这能起作用吗?人家会听她吗?大概没人听,尽管个别人可能听。哪怕挽救了一个初生儿,她的劲就没白使!

  五千英里外的塞思好像猜透了她的心思,他说,“西莉亚,这里我们都扪心自问过,有好多个晚上睡不安席,良心不安,我们免不了都要带点内疚去见上帝。但是你可以问心无愧,你做了你所能做的一切。至于你的警告没人听,那不是你的过错。”

  西莉亚在想:接受这种观点容易,也挺舒服。但是她知道自己至死对这点也始终有所怀疑。

  她突然想到一个揪心的新问题。

  “塞思,你对我讲的几点是不是让大家都知道了?有没有发紧急公告?是否已发出警告,叫孕妇停用蒙泰尼?”

  “嗯……没有完全以那种方式,只零星地有所公布,可奇怪的是并不多。”

  西莉亚这才想起,她和安德鲁一路旅游,并没有听到不利于蒙泰尼的消息,其原因就在这里。

  塞思接着说,“看来新闻界至今还没人把零星情况凑到一块来考虑,不过,我们担心不久他们就会捅出来的。”

  “你们担心……”

  她懂了,公司显然还没打算将此事公之于众,这就意味着蒙泰尼还在销售、还在使用。西莉亚想起安德鲁昨天讲的情况,他用的是田野评论蒙泰尼的原话:“销路好得要命。”“有没有采取措施停售此药,收回全部存货?”

  她在提这问题时,紧张得一阵哆嗦。

  塞思小心翼翼地说,“吉伦特公司通知我们说,他们这个星期就要在法国停售蒙泰尼。我了解到英国正准备发表声明。澳大利亚政府已禁止此药出售了。”

  她提高嗓门喊道,“我问的是美国。”

  “我向你保证,西莉亚,法律要求办的事我们件件照办。费尔丁·罗思收到的点滴情况都立即转告华盛顿的食品药物局,毫无保留。文森特·洛德亲自照管这事。眼下我们正等待该局的决定。”

  “等待决定!天哪,还等什么?除了停售蒙泰尼,还能有什么别的决定吗?”

  塞思争辩说,“咱们的律师执意向我们建议,在这节骨眼上,最好先由食品药物局作出裁决。”

  西莉亚几乎要叫了,她克制住自己,说,“食品药物局办事慢慢腾腾,等它运转起来可能要好几个星期。”

  “我想那是可能的。不过律师们都坚持,如果咱们主动把药撤回,就等于承认有错,也就承认负有责任。即使现在,经济上的后果……”

  “孕妇正在用蒙泰尼,还谈钱的事?当胎儿……”

  西莉亚停住了,意识到争论没用,争不出个结果来。这时她又奇怪起来:

  为什么和她谈话的不是萨姆·霍索恩,而是这位审计人?”

  她断然说,“我必须跟萨姆讲话。”

  “遗憾得很,这办不到,起码眼下办不到。”随着是一阵令人不安的停顿。“萨姆他……噢,他本人没事,他有些个人问题。我们请你——需要你——回来,这也是原因之一。”

  西莉亚抢白说,“说话进一句、出一句的,什么意思?”

  她听见对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事我本想以后告诉你,我知道你会难过的。”塞思的声音低沉忧郁。

  “你该记得……在你离开我们之前,萨姆添了外孙。”

  “朱丽叶的娃娃,我记得。”西莉亚回忆起萨姆办公室里的欢庆情况,当时她也在场,但后来由于她对蒙泰尼表示怀疑,扫了大伙儿的兴。

  “看来当初朱丽叶怀孕时,早晨恶心呕吐得厉害,萨姆曾给她用了蒙泰尼。”

  “听到塞思最后一句话,西莉亚浑身冰凉,预感到下面将听到什么了。

  “上星期,医生们确诊朱丽叶的娃娃已受到这种药的危害。”塞思的嗓音大变。“萨姆的外孙心智不全,四肢不会动弹,跟其他这类婴儿一样,也是个植物人。”

  西莉亚发出了一声权力抑制的哀叫。接着怀疑又占了上风。“萨姆怎么会干出那种事来?当时蒙泰尼还没有获准使用哩!”

  “你知道内科大夫那儿是有样品药的,萨姆用的就是这个。这事除了朱丽叶外,他没对任何人讲。我猜想他对蒙泰尼深信不疑,认定没有危险,这药跟他本人也有关连,或许是自豪感吧。不知你是否记得,蒙泰尼的产销专利是萨姆亲自从吉伦特公司弄来的。”

  “对,我记得。”西莉亚这时脑子里一片混乱——沮丧、气愤、痛苦、怜悯交织在一起。塞思打断了她的思绪。

  “西莉亚,我说过我们需要你,你看,我们确实需要你。你想象得出,萨姆因悲哀和内疚十分痛苦,目前不能履行职责;不过这只是部分原因。眼下这里全乱套了,我们像条没舵的破船,需要你来估计它受损的程度,把它接管起来。一来唯有你具备足够的知识和经验,另外,我们大家——包括董事会——都敬重你的判断力,尤其是现在。还有,对啦,你回来就担任常务副总经理。关于报酬待遇,我不细说了,不过,那将是优厚的。”

  担任费尔丁·罗思的常务副总经理,只比总经理低一级,比分管销售的副总经理要高,这后一职务本来是准备提拔她担任的,由于她的辞职而失去了。

  西莉亚心想,在过去,要是给她刚才提出的这一职位,她必定喜不自胜,把这看成是她一生中闪光的里程碑;可是多么奇怪,眼下这职位突然变得无关紧要了。

  “你可能已猜到,”塞思说,“我旁边还有几位董事,他们在听你我谈话,我们都等在这里,望你答应下来。”

  西莉亚发现安德鲁从浴室那里给她打手势。于是,自从谈话开始以来,她第二次对着话筒说,“请等一等。”

  安德鲁挂上电话走了出来。西莉亚同先前一样捂住话筒问他,“你有什么想法?”

  他告诉她说,“这决定得由你自己作,但要记住一点:如果你回去,你辞职而去的事人家是不管的,蒙泰尼的混乱局面就将由你来收拾。”

  “我知道。”她思考了一会儿,“但是我在公司待了很长时间,那是美好的岁月。现在他们需要我,我只有回去。当然,要是……”

  她回过来对着话筒说,“塞思,你讲的话我都仔细地听了。我可以回去,但是有个条件。”

  “你说吧。”

  “费尔丁·罗思必须今天起就停止销售蒙泰尼,公开声明此药危险。不要等明天,不要等下个星期,也不要再等食品药物局作出决定后。要今天就做。”

  “西莉亚,那是办不到的,我已把我们律师的警告给你讲清楚了,这涉及责任问题,会招致数以百万元计的诉讼,足以把公司弄得破产的。”

  “反正总会有诉讼的。”

  “这我们知道。不过我们不愿把局面弄得更糟。肯定很快就会撤回蒙泰尼。你回来我们再商量好了……”

  “我不要商量,我要你们去办,我要的是今天就在电视、广播上向全国宣布,二十四小时以内要在美国各地见报。我会收看、收听的。你们不办就拉倒。”

  这次轮到塞思来说“请等一等”了。

  西莉亚听得见电话那头放低声音的交谈,显然意见有分歧。接着她听见塞思说,“她态度强硬,”过了一会儿又听见,“当然她是说一不二的。别忘了,是我们有求于她,不是她有求于我们。”

  新泽西那边的辩论又继续了几分钟。大部分西莉亚都听不清楚。最后塞思对话筒说话了。

  “西莉亚,我们接受你的条件,你坚持要办的事,我们立刻去办,不出一小时就去办。这我本人可以担保。现在……最快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她对塞思说,“我打算乘离开这里的第一班飞机。明天在办公室就可以见到我。”

  他们总算搞到联合航空公司747班机上的四张二等票。该机下午四点五十分离开檀香山,直飞芝加哥后再转乘另一班机,将于当地时间上午九时飞抵纽约。西莉亚打算在途中尽可能睡上一觉,然后在当天上午就去费尔丁·罗思总公司上班。

  莉萨和布鲁斯原来计划在夏威夷多玩两天,临时决定随父母同机回去。

  莉萨是这么说的:“我和弟弟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你们,想尽可能多地和你们待在一起。再说,要是光剩我自己,我知道我不会快活的,想到那些可怜的畸形儿,说不定我还会哭起来。”

  在乔丹夫妇的套间里匆匆忙忙进着早餐时,接了几次有关他们离开夏威夷事宜的电话,后来由安德鲁给孩子们讲了这悲剧事件。

  “这事我会跟他们谈的,”西莉亚曾对安德鲁说,“不过别见怪,暂时我不想再谈。我想你可以说我给吓懵了。”即使现在,她还不知道答应回去是否做得对。但她提醒自己,她坚持立即撤回蒙泰尼,至少会挽救一些胎儿和他们的母亲,使之免遭厄运。

  费尔丁·罗思对面莉亚的许诺显然兑现了。在他们离开饭店去机场前不久,电台的一个音乐节目中插进了一条特别的新闻简报,报道了停止公开出售蒙泰尼的事,因为它“可能产生一些有害的作用,目前尚在调查”,并告诫医生们应停止开这药,孕妇应停用这药。

  随后不久,在正常的新闻广播中,对撤回蒙泰尼一事的详细报道作为头条消息播出。在机场时,《檀香山明星报》晚刊在头版登载了美联社发出的有关消息。看来很清楚,连珠炮似的宣传业已开始,并可能继续下去。

  对乔丹一家人来说,这一天过得与头晚计划好的大不相同。他们原来准备去海滩安安静静玩一天的。

  飞机里乘客很挤。好在他们四人并排的座位在后舱,至少可以互相讲点悄悄话。过了一会儿,西莉亚向另三人说,“谢谢你们的耐心等待。现在你们想问什么就请吧。”

  布鲁斯第一个发问。

  “妈妈,怎么会发生这一类事情呢?已经认可的药,忽然又有那么糟糕的副作用?”

  她整理思路后才回答。

  “你首先要记住:任何一种药,对于人体都是外来的化学物质。人吃药——通常由大夫处方——目的是要治疗体内某种毛病。但药虽有治病作用,也可能有害,这有害的作用称为副作用,当然副作用也可以无害。”

  安德鲁补充说,“还有一种所谓的‘利弊的权衡’。医生为取得治病效果,对使用某种药必须作出判断,看值不值得去冒使用它的风险。用有些药时冒的风险要比别的药大,但即使用成分简单的阿斯匹林都有风险,有时风险还很大,因为阿斯匹林可以引起内出血。”

  莉萨说,“可是,药品出售前医药公司肯定做过试验。照说,食品药物局就是检查它有无危险,检查危险有多大的。”

  “不错,这一切都是事实,”西莉亚承认说,“不过人们往往不了解的是:时至今日,试验还是有局限性的。要试验一种新药,先是在动物身上做,看动物试验的数据没问题,就在自愿应试的人身上做试验。这得花好几年时间。即使人体试验做完后那药在各方面看来都不错,也只有几百人或许千把人用过而已。”

  安德鲁说,“而且这些人之中,可能谁也没受到任何有害的影响,或者说受到的影响只是微不足道、无关紧要的。”

  西莉亚点头同意,接着说下去,“但是那药上市后,用的人就有成千上万,或许有好几百万,不利的反应可能在少数人身上出现,有时他们在人口中所占的百分比极小。那些不利的反应都是在试验中不可能预见到的。当然,如果百分比相当大,新出现的反应又很严重或足以致命,那药就必须收回,禁止使用。关键在于,除非经过广泛使用,否则无法断定一种药究竟有多安全。”

  布鲁斯说,“那些反应,都该向有关方面报告,是吗?”

  “是的,只要医药公司听到反应,就要报告。在我们国家,法律要求我们把听到的反应向食品药物局报告,通常是这样做的。”

  莉萨皱眉说,“只是‘通常’吗?”

  西莉亚解释说,“因为有时很难判断,反应真是由某种药物引起,还是由别的因素造成。这问题往往需要科学鉴别,还要容许出自真心、坦诚相见的不同意见。另外要记住:仓促的决定有可能断送一种也许可救人性命的好药。”

  “不过,至于蒙泰尼,”安德鲁提醒大家,“情况却正好相反。”他对莉萨和布鲁斯说,“对于蒙泰尼有争议的反应,你们母亲的判断是正确的,其他人的判断全错了。”

  西莉亚摇摇头。“就连这一点也不完全符合事实。我只是凭直觉,不是科学鉴别。直觉有可能是错的。”

  “可这回没错,”安德鲁说。“这点很重要。还有,你坚持己见,有道义上的勇气以辞职来维护原则,这种事很少人办得到。对于这些,亲爱的,我们一家都为你感到骄傲。”

  布鲁斯也应和着说,“我要说,是这样!”

  莉萨靠过去亲了亲她母亲。“妈妈,我也一样。”

  饭送上来了。安德鲁在他的盘子里挑来拣去,却没有食欲。他评论说,“对飞机上的伙食只有一点可说:它有助于打发时间。”

  不久,他们又回到大家心中都在考虑的话题上来。

  布鲁斯说,“有件事实在难以相信,妈妈,报纸和电视台竟不知道蒙泰尼出了什么问题,至少并不了解详细的情况,至少今天以前不了解。”

  是安德鲁作的回答。

  “会出现这种事的,以前就出现过,几乎跟这次一样。那次是酞胺哌啶酮。关于那事件我读到过大量材料。”

  在好几个小时里,西莉亚这才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她说,“咱们家有两个历史迷。”

  安德鲁说,“一九六一、六二年期间,美国新闻界对酞胺哌啶酮在欧洲造成的灾难不闻不问,甚至在美国内科医生海伦·陶西格博士去国会作了证,放映了畸形儿的幻灯片,议员们看了吓一跳之后,美国报纸还是只字不提。”

  “真教人难以相信,”莉萨说。

  她父亲耸耸肩。“这取决于你对新闻界怎么看。有些记者就是懒。派去参加听证会的那些记者没出席,事后又不看正式记录。不过有人勤快,他叫莫顿·明茨,是《华盛顿邮报》记者。他把所有的零星情况凑起来,第一个捅出了酞胺哌啶酮的事。这事自然立即成为轰动的新闻,就跟蒙泰尼目前正在形成的情况一样。”

  西莉亚对孩子们说,“我应该告诉你们俩,你们的父亲一直是反对蒙泰尼的。”

  莉萨问道,“爸爸,是不是由于你认为蒙泰尼会产生现在这样可怕的结果?”

  安德鲁回答说,“绝对不是。只因我是医生,我认为不该为一点不舒服,或一点自身局限性的症状就用药。”

  莉萨又问,“什么叫‘自身局限性’?”

  “怀孕期间恶心呕吐的症状就是。在正常情况下这种症状局限在怀孕最初几个月里,不久就会消失,不致留下任何后患。妊娠期间用任何药都不智,而且总要担点风险,除非是出现某种紧急情况。你们妈妈怀你们时就没用过药。对这事我是不含糊的。”安德鲁盯住他女儿,“轮到你时,我的大小姐,如果你想要个结实健康的宝宝,什么药也别吃——不能喝酒,也不能抽烟。”

  莉萨说,“我答应。”

  西莉亚听到这里时,突然想到个主意,或许这主意有朝一日会把费尔丁·罗思的这次坏事变成好事。

  安德鲁仍在继续讲。

  “我们当医生的,在对待药物上有不少毛病。譬如说,我们处方太频繁。有许多时候其实不必处方;有时则因为大家觉得,病人没拿到处方就离开诊所会以为白来求医了。又譬如,把开方子当成打发病人走路的简便办法,好让下一个病人进来。”

  “今天准是个忏悔日。”布鲁斯说,“医生们还做了一些什么错事?”

  “我们许多医生对药品的情况不很熟悉,至少没有达到应当熟悉的程度,特别是对药物的副作用,对一种药和其他药的相互作用了解不够。当然不可能把药物的一切情况都记得非常清楚,可是,通常医生懒得动或者自尊心太强,不愿当病人面查书。”

  西莉亚说,“要说有医生敢当病人的面查书,我就能指个又可靠又讲良心的给你们看。你们的父亲就是一个。我亲眼见过他这样做。”

  安德鲁笑了。“当然在药品方面我有着有利之处,不过那是因为和你们的母亲生活在一起的缘故。”

  “有没有医生在用药上出过大差错?”莉萨问。

  安德鲁回答说,“这种情况相当多。但也有另一种情况,警觉的药剂师往往对处方提出疑问,从而使处方医生免于出错。一般说来,对药物的了解,药剂师要比医生高明得多。”

  布鲁斯机灵地问,“但是承认这情况的医生多吗?”

  安德鲁回答说,“可惜不多。有的医生往往不把药剂师看成是自己事实上的同行,而把药剂师看得比他们低一等。”他微笑着补充说,“当然药剂师也犯错误。有时病人自己也胡来,用的剂量比处方上的高出一两倍,为的是——据他们后来躺在救护车上解释——为了疗效来得快些。”

  “这些问题太复杂,”西莉亚斩钉截铁说,“我这疲倦的药商一天里解决不了。我想我得试着睡觉了。”

  她说睡就睡,在抵达芝加哥前的时间里大半在睡觉。

  在去纽约的班机上,一路无事,只是更舒服些。因为,全家人订到了头等票,而在檀香山出发时没法订上头等的。

  到纽约后,出乎西莉亚的意料,费尔丁·罗思有辆配有司机的豪华轿车等候在肯尼迪机场,准备把他们接到莫里斯城。她有点面熟的司机朝她招呼了一下,递给她一个信封。她拆开封口,里面是塞思·费恩哥尔德写的信。

  亲爱的西莉亚:

  欢迎你归来!——从任何意义上说。

  公司董事会谨赠送带司机的小车一辆,作为你常务副总经理的专用车。

  你的同事和下属,包括本人在内,等你休息过来之后,企盼与你相见。

  你的塞思

  回到莫里斯城的家中,乔丹一家和温妮、汉克·马奇又高兴地见了面。

  温妮大腹便便,再过几星期就该分娩了。先是莉萨、布鲁斯,然后是西莉亚、安德鲁,一一拥抱了她。温妮警告说,“别搂得我太紧,亲爱的,要不这小东西马上就会蹦出来的。”

  安德鲁大笑。“从我做实习医生之日起——那是很久以前了——我就没有给人接过生,不过,我很愿意试一试。”

  汉克和他妻子不一样,向来寡言少语,只高兴地冲着他们笑,一面忙着卸行李。

  过了不大工夫,外面还在忙乎着,厨房里只有温妮、西莉亚和安德鲁三人在谈别后的情况,这时西莉亚突然想起一个可怕的念头。

  她几乎不大敢问,只说,“温妮,你在怀孕期间吃过什么药没有?”

  “你是说预防早晨恶心呕吐吃的药吗?”

  西莉亚越发害怕起来,回答说,“不错。”

  “像那种叫蒙泰尼的药?”温妮指着摊开在碗柜上的当天《纽瓦克明星纪事报》,第一版上的显著位置登着一篇关于蒙泰尼的报道。

  西莉亚沉闷地点点头。

  “替我检查的大夫给了一些样品药要我服用,”温妮说。“我本想服的,因为早晨总是恶心。只是……”她瞟了安德鲁一眼,“乔丹大夫,我可以说吗?”

  他鼓励她说,“可以。”

  “在你们俩出发前,乔丹大夫对我说——他说这是他和我两人之间的秘密——如果医生给我蒙泰尼,叫我不要吃,把它扔到厕所里去。我就是照那样办的。”

  温妮热泪盈眶地先瞅瞅报纸,再望望安德鲁,“我怀上这宝宝可真不容易!所以……啊,上帝赐福给你,乔丹大夫!”

  西莉亚这才松了一口气,满心欢喜,她把温妮搂到怀里,久久不放。

  萨姆·霍索恩像个走动着的幽灵。

  西莉亚回到费尔丁·罗思的第一天,见到萨姆这副模样,吓得说不出话来。因此,萨姆先开了口。

  “噢,这次光荣归来,证明你做得对,品德高,而我们这帮人又错又没良心。你有何感受?很得意吧?”

  这话很不友好,那粗厉的声音已不像发自萨姆之口,这使西莉亚越发惊愕不止。从她上次见到萨姆至今才七个月,可他看来起码老了十岁。他面容消瘦苍白,颧骨四周的肌肉松垂;无神的两眼似乎凹陷了进去,下面是一圈圈深色浮肿的肉;两肩无力下垂。他瘦得厉害,使身上的衣服显得很不合身。

  “不,萨姆,”西莉亚说,“我并不得意,只为我们大家难过,对你的外孙我感到万分痛惜。至于我回公司来,只是想帮帮忙而已。”

  “啊,是这样。我想你会尽力表示……”

  她打断他。“萨姆,咱们是不是找个僻静一些的地方。”

  他们是在走廊碰见的,交谈时有人在旁边来去。西莉亚刚同塞思·费恩哥尔德和另几个董事开完会出来。

  总经理办公室离他们碰面处不远。萨姆不吱声就朝办公室走去,西莉亚跟在后面。

  进了办公室,外面的门关好后,他扭身对着西莉亚,仍是那种粗鲁尖酸的腔调。“我刚才要说的是,我料你会尽力表示痛惜,那很容易。现在为何不接着说你真正的想法呢?”

  她平静地说,“你最好告诉我,你认为我的想法是什么。”

  “我知道得一清二楚!你在想,我没等蒙泰尼被批准就给朱丽叶用,这是不负责任,是作孽;你在想,是我,是我自己把朱丽叶和德怀特的宝宝,把我的外孙害到这地步的——成了徒有人形的废物,只是个……”萨姆的后半句话噎住了说不出来,随即转过脸去。

  西莉亚默默地站在那儿,既同情又难过,心酸如绞。她考虑着讲什么话合适,终于说道:

  “萨姆,如果你要听我的真心话——看来现在时机正好——不错,我是那样想过,我看现在我还那么想。”

  她往下说时,意识到萨姆直盯着她,唯恐漏掉一个字。

  “但还有些别的你要尽力记住。那就是:事后把问题看清楚并不难;还有,我们大家都会判断错误……”

  “你没有判断错。这件事你没有判断错。一系列的错误也没有我这一次的错误严重。”话还是那么苦涩。

  “我犯过别的错误,”西莉亚说。“主事的人都要犯错误。有些错误之所以后果严重,往往是由于倒了霉。”

  “我这一次错误最严重。”萨姆在桌后往椅子里一倒。“对所有的畸形儿,包括没出生的,我都有责任……”

  “不对,”她坚定地说,“那不是事实。就其余那些婴儿来说,你是跟着吉伦特公司干的,又听了科技人员的意见。不光你一个人有责任,其他有责任的人也和你一样痛苦。”

  “但你是例外。什么使你这样特别,没有被蒙住呢?”

  她提醒他说,“开始,我也被蒙住过的。”

  萨姆两手抱头。“啊,主耶稣呀!我把事情弄得多糟!”他抬起头。“西莉亚,我对你不公道,态度恶劣,是吗?”

  “没关系。”

  他的声音变低了,也不那么恶狠狠了。“我很抱歉,真的向你道歉。我想如果讲真话,我会说我妒忌你。除妒忌外,我还在想:要是听了你的话,接受你的忠告该多好。”接下去的话就东一句西一句的了。“一直睡不好觉,一连几小时醒着,想啊想,回忆了又回忆,只觉得良心不安。女婿不和我讲话,女儿不愿见我的面:莉莲想调解一下,又不知从何下手。”

  萨姆停住,犹豫一下又说,“还有件事,那事你不知道。”

  “什么事我不知道?”

  他把头掉过去。“我决不会告诉你。”

  “萨姆,”西莉亚坚定地说,“你必须控制情感,你这样折磨自己,不管对你对别人都没有任何好处。”

  他仿佛没听见似地说,“我在这里完了。你是知道的。”

  “不,我一点也不知道。”

  “我想辞职。律师们说,我决不能那样做,目前还不能。我必须留在原位。”他又沉闷地说,“还必须维持门面,保住公司。不能给那些如虎如狼的律师提供更多的炮弹,不能让他们拿着要求赔偿损失的起诉书向我们逼近。所以我还坐在这位子上,为了股东们的利益,暂时仍当着总经理。”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西莉亚说,“我们是需要你来管理公司。”

  他摇摇头。“那事要你去干了。你没听说?董事会已决定了。”

  “塞思刚才向我略略提了一下。可是我需要你。”

  萨姆望着她,眼里含着无言的极度痛苦。

  西莉亚突然有所决定。她走到办公室的外门,把门销上;又把通秘书房间的门也销上。她拿起电话话筒说,“我是乔丹太太,我与霍索恩先生在一起,别让人来打搅。”

  萨姆仍旧坐在办公桌前,一动也不动。

  西莉亚问他,“这事发生后,你哭过没有?”

  他似乎感到意外,接着摇摇头。“哭有什么用?”

  “有时,哭一哭就好受些。”

  西莉亚走到他眼前,俯身搂住他。“萨姆,”她悄声说,“松快一下吧!”

  萨姆一个闪缩,盯着她的脸看,主意不定地犹豫着。接着,像闸门突然被冲开,他孩子般地把头靠在西莉亚肩上哭了。

  西莉亚第一天同萨姆会晤之后,很快就看出他已是个垮掉的悲剧人物,先前的奋发精神烟消云散,对公司的领导工作已无所作为。西莉亚既深感忧虑,也只好接受现实。

  萨姆每天来上班,还是开着他那银灰色的罗尔斯·本特利轿车,在“走廊层”上停车。偶尔他和西莉亚同时到。西莉亚乘的是公司那辆司机开的专车,为此她心里很感激,因为这一来,上下班途中她也可以干工作,读文件了。

  同时到达时,她就同萨姆一起走过玻璃走廊,到主楼里乘专用电梯到领导人占用的十一层。他们有时闲聊几句,但总是西莉亚先开口。

  萨姆一进办公室,就基本上呆在里面不出来。没有人打听他具体在干些什么,反正除了一些不痛不痒的备忘录外,重要文件也不送到他那里。业务会议虽然事前都一一通知,但惹人注目的是萨姆绝不露面。

  因此,从回来的第二天起,西莉亚无疑已在管事了。

  凡是需要领导决策的最重要问题都交她处理,其他一些悬而未决的问题也请她解决。她以自己的敏捷果断、见多识广、意志坚强等特长,一一予以处理。

  占用她大量时间的是与律师们一起开会。

  有关蒙泰尼和撤回该药的事公诸于世之后,第一批控诉书就提出来了。

  有些控告看来内容真实。有几个畸形儿,其中也有早产儿,已在美国出生,他们与其他国家畸形儿一样,母亲们都在怀孕期间用了蒙泰尼。

  这类内容确凿的诉状今后必然会增多。公司内部作了估计,蒙泰尼在美国造成的畸形儿总数约为四百出头。这是按法国、澳大利亚、西班牙、英国等国的统计估算出来的,考虑了蒙泰尼在那些国家销售时间的长短、数量的多寡以及美国方面的相应数字。

  其他诉状中,有的是代那些用过蒙泰尼但尚未临产的母亲提出的;这大多控告费尔丁·罗思失职,担心以后产下畸形儿。估计剩下为数不多的诉状内容不足为凭或存心欺诈,但都要正式予以处理——这一切需要在法律程序上花费大量时间,开支大笔费用。

  至于整个开支,西莉亚——她必须尽快了解这完全陌生的课题——发现,费尔丁·罗思办理了产品责任保险,数额达一亿三千五百万元。此外,公司为了同样目的在公司内部还储备了两千万元。

  恰尔德斯·昆廷律师对西莉亚说,“那一亿五千五百万元听起来不少,也许够我们支付赔偿要求了。”接着他又说,“但我不想只靠它,有可能要你在别处再筹些钱。”

  昆廷白发苍苍,年逾古稀,是个仪表堂堂的长者。他是华盛顿一家律师事务所的首席律师,擅长医药方面的法律事务,特别善于替赔偿损害的一方辩护。根据费尔丁·罗思常年法律顾问们的建议,这家事务所已受聘为费尔丁·罗思服务。

  西莉亚知道,昆廷在同事中被称为“庭外和事老”。“庭外”指“法庭以外”。这是因为他调解有术,知道如何可不经法庭手续就解决原告的要求。

  公司的一位律师对他有句评语:“他有敢于下大赌注的胆量。”

  西莉亚早就认定恰尔德斯·昆廷可以信赖,她喜欢这人也使她信赖他。

  “亲爱的,你我必须办的事,”昆廷像对心爱的侄女在讲话,“是尽快作出合情合理、慷慨大方的安排。要控制住这种灾难性局势,这两点至关紧要。为什么要慷慨大方呢?要记住可能出现最坏的局面就是:一个蒙泰尼案子到了民事法庭,让陪审团判决几百万元的赔偿费,这先例一开,随后援例判下来的赔偿费,就可能使你们公司破产。”

  西莉亚问,“一切问题真可能不经法院就解决吗?”

  “可能性比你设想的要大。”他继续向她解释。

  “婴儿受到无法补救的严重损害后,诸如蒙泰尼造成的这类损害,做父母亲的反应首先是绝望,然后是愤怒。当父母愤怒时,就要惩治那些造成他们痛苦的人,所以就找律师帮忙。做父母的最最想要——如俗话所说——对方吃官司。

  “可是我们当律师的很讲实际。我们很清楚,一些告到法庭的案子有时会败诉,而且之所以败诉,倒不总是理当败诉。我们也清楚,审判前的各种手续,案子太多使法庭忙不过来,以及被告一方策划的拖延战术等等,可能使案子拖上几年才开审。这时,即使胜诉,如被告再上诉,还可以再拖上几年。

  “律师们也知道,他们的当事人最初那阵愤怒过后,会变得厌倦起来,幻想也没有了。他们整天陷在开审前的准备工作里,那些工作消耗他们精力,时时勾起他们伤心。结果他们巴不得尽早解决问题,恢复正常生活。”

  西莉亚说,“是这样,这一切我能理解。”

  “还有,受理人身伤害案件的律师,也就是我们要对付的律师,不仅要照顾其当事人的利益,也要照顾他们自身的利益。许多承办赔偿损失案的律师是按赔偿费来分成的;官司胜诉,则他们可得三分之一的赔偿费,有时还多一些。但律师要付自己的帐单,如事务所的租金,孩子们上大学的学费,需分期偿付的款项,美国捷运公司上个月的结帐等等……”昆廷耸耸肩膀。

  “他们同你我一样,希望钱很快到手,不愿没把握地等到遥远的将来,这正是问题得以解决的因素之一。”

  “我想是这样。”西莉亚刚才思想不大集中,这时她说,“我回到公司后,有些天我觉得自己冷漠无情,盘算来盘算去,对蒙泰尼和所发生的一切光从钱上去考虑。”

  昆廷说,“我对你已相当了解,不相信你会那样。而且,亲爱的,即使你有别的想法,你放心,我对这场可怕的悲剧也并不是麻木不仁的。不错,我得干工作,我要干好它,但我也是做父亲、做祖父的人,对那些被毁了一生的婴儿,我也感到很痛心。”

  经过这次及其他几次会商,决定了再追加五千万,以备赔偿费之需。

  另外,迫在眉睫的是,估计还要支付八百万元,才能将蒙泰尼全部撤回销毁。

  当西莉亚把以上的总数转告塞思·费恩哥尔德时,他只是严肃地点点头,看来不像西莉亚所估计的那样吃惊。

  “今年年初起,我们就有两件事走运,”审计人解释说,“一件是门市产品的买卖做得特别红火,销售量大大超过预计;另一件是从外汇中得到一大笔‘仅此一次’的意外利润。当然,一般说来,这两笔进帐,股东们应当分红,但按目前的情况看,这两笔意外之财就只好贴补到那追加的五千万元储备中去了。”

  “噢,咱们得感谢这两笔款子,”西莉亚说。她记起来,她一度瞧不起的门市产品部门的买卖,已不是第一次帮助费尔丁·罗思渡过难关。

  塞思接下去说,“另外有件事看来对我们有利:从英国传来的消息大有苗头。我想你已知道这事了。”

  “是的。我看过那些报告。”

  “如果到了万不得已,就凭那些报告,银行也会贷款给我们的。”

  西莉亚知道哈洛的研究所取得进展,心里非常高兴。那里研制的新药令人鼓舞,而且,看来这七号缩氨酸不久即可问世。所谓“不久”,在药物研制的用语里,是指将该药送交药品管理部门批准还得两年。

  西莉亚试图把萨姆重新拉来参加公司的决策工作,她曾找他谈这英国传来的最新消息。

  考虑到这研究所是按萨姆的意见成立的,又靠他力争,才得以一直获得经费,她估计萨姆听了消息会因他的信念得到证实而感到高兴;同时也希望以此来打消他那低落的情绪。这两个想法都未能如愿。萨姆的反应很冷淡。

  西莉亚建议他去和马丁·皮特·史密斯谈谈,对那个成就作一估计,但遭萨姆拒绝。

  “谢谢你,我不去,”他对西莉亚说。“我相信通过别的渠道,你也可以了解到你所需要的东西。”

  尽管萨姆态度冷淡,却改变不了这一事实:哈洛的研究所对公司的前途可能至关重要。

  还有别的好事。

  多年来,文森特·洛德在搞一种化学上叫做“消灭游离基”的研究,把本应是良药的危险副作用消除掉。这研究终于显示出积极的成果,充分表明有希望成为洛德多年梦寐以求的科学上的重大突破。因而在目前,费尔丁·罗思在美国的研制部门正投入大规模的技术力量,以作最后的冲刺。

  英国那里的七号缩氨酸显然会先制成药品,而文森特·洛德的发明创造——暂名己菌素W——可能只晚出一两年。

  第二项研究的进展还起到另一个作用。它使洛德在费尔丁·罗思的前途更有保障了。鉴于洛德曾强烈支持过蒙泰尼等原因,西莉亚开始时曾考虑过有机会就把他撤换掉,但他现在似乎成了宝贝,不能失去。

  于是,出人意料地,尽管蒙泰尼的问题给公司投下了阴影,公司的处境忽然显得光明一些了。

  在哈洛,伊冯·埃文斯同马丁·皮特·史密斯两人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了。

  伊冯进费尔丁·罗思的研究所工作时,就租了一套小公寓。如今那套房子虽未退掉,但她难得去了。每个周末以及平时大多数晚上她都住在马丁家。

  她很乐意把马丁生活中的家务杂事接管下来,也为了满足马丁和她自己性的需要。

  伊冯重新布置了厨房。现在那里整整齐齐,光洁明亮。她发挥她那多面手厨师的才能,做出可口的饭菜;这才能似乎得之于先天,而她也以此为乐。

  每天早上两人一先一后去上班之前,她把两人共睡的床铺整理好,务求床单等物干干净净,比过去换得更勤。对朝来晚去、清扫房屋的女人,她留条说明要求。因此整个房子里别的部分也都一尘不染,这归功于伊冯细致的观察和监督的得法。

  对那些玩赏动物的生活环境,伊冯也作了改变。

  她把自己的一只暹罗猫带了过来。接着在一个她闲着的星期六,趁马丁正在工作,她拿出锯子和其他工具,在楼下后门上用铰链装上个小活门,使猫儿随时可自由出入。这对猫的健康、对屋内卫生都有好处。

  此外,伊冯如果夜里住在这里,第二天一早她就出去遛狗,为马丁每天傍晚的遛狗活动作些补充。

  马丁对这些做法都很喜欢。

  马丁喜欢的另一点,是伊冯常乐呵呵地作些无关紧要的闲聊,她常东一句西一句地讲些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正在上映的电影,明星们的私生活,流行歌手们及其在台下的怪诞行径,哪些伦敦商店在大拍卖,新近在马克斯与斯潘塞商店里的便宜货,电视节目,研究所里关于谁订了婚、谁怀了孕、谁要离婚等等的闲话,再就是很有警惕性的英国报纸所报道的教士们纵欲过度,甚至一两件政治丑闻……这类事情伊冯都是听别人讲的,或是她自己有选择地读来的,她像海绵一样统统吸了进去。

  奇怪的是,马丁不但不反对听这些闲聊,反而觉得这颇能调剂精神,有如换换口味,而有时则觉得很像是陪衬的音乐。

  他认定他之所以这样,原因在于他大多在知识分子堆中,谈的是科技方面的严肃话题,不谈琐事,因此渐渐地听到严肃的谈话就厌倦。可听着伊冯闲聊,他就可以逍遥自在,让脑子百事不想。

  伊冯的兴趣之一——近乎是爱好——就是威尔士亲王。这位王太子广为报道的罗曼史使她入迷,虽然有时也使她担忧。她没完没了地谈论那些报道。

  有个时期查尔斯的名字常和卢森堡的玛丽·阿斯特丽德公主的名字一起出现。伊冯可不把这传闻当一回事;她很有把握地对马丁说,“这门婚事根本成不了。即便不说玛丽·阿斯特丽德是个天主教徒,她也并不相宜。”

  马丁问,“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另一位颇受赞扬的王妃候选人是阿曼达·娜奇布尔小姐。伊冯喜欢她一些,说是“她还可以。但只要查尔斯耐心等待,我敢说一定会出现更适合的人,甚至是最理想的人”。

  “他可能正犯愁呢,何不写信提醒他呢?”马丁建议说。

  伊冯仿佛没听见,她若有所思,接着带点诗意地声称,“他需要的是一朵英国的玫瑰。”

  一个夜晚,两人亲热过一番后,马丁取笑说,“你是不是把我想成威尔士亲王?”

  她也淘气地回答,“你怎么知道的?”

  马丁发现,尽管伊冯爱闲聊,却不是笨蛋。她对别的事也感兴趣,包括对大脑老化研究的理论根据;对此,经马丁的耐心讲解,她似乎已有所悟。

  马丁崇拜约翰·洛克的著作,伊冯对之也颇好奇。有好几次,马丁见她在皱眉蹙额地攻读洛克的《论文集》。

  “这不好懂,”伊冯承认说。

  马丁说,“确实不是谁都能看懂的。你必须用功。”

  马丁深信,关于他与伊冯的关系,可能有人在议论。哈洛这地方太小,这种事瞒不住人。不过在研究所他俩都很谨慎,除非工作需要,彼此决不交往。此外,马丁有一种观点,他的私生活纯属他个人的事。

  他从没有想过,他和伊冯的这种关系将维持多久。不过从他们随意的谈话里,可以清楚看出:双方都没把这种关系看作是非此不可或天长地久的。

  他们两人共同热中的是:研究所里的科研进展。

  在马丁给新泽西的寥寥几份报告中,有一份这样说:“七号缩氨酸的结构现已清楚,基因已经得出并引入细菌体中,开始大量制备。”他指出,这过程“很像制备人的胰岛素”。

  同时,已在动物身上注射七号缩氨酸,继续试验其安全性及效果。积累的动物试验资料已相当可观,足以在今后数月有资格提出申请,以求批准在人体上作试验。

  或许事出必然,有关所里研究工作的消息不胫而走,传到了新闻界。虽然马丁谢绝采访,说见报尚不成熟。但记者们还是从其他渠道搞到消息,在报上捅了出去。总的说来那些报道还是准确的。其中既提到“此药的显著减肥效果”,也以很大篇幅作了推测:“该种抗衰老妙药正在作动物试验”。

  这一切使马丁十分生气,因为显然所里有的科技人员太不谨慎了。

  本特利按马丁的要求作了调查,但未查出是谁透露的。

  “实际上,”本特利指出,“这事讲出去也并没什么大害处,对你正在研究的东西,科技界早已知晓。还记得你请来求教的那两位专家吧。再说,现在吊吊公众的胃口,将来有助于七号缩氨酸的销路。”

  马丁并没被说服,但也就不提这事了。

  见报后招来一个使人不快的结果。“争取动物权利”者寄来了雪片似的信件、小册子和请愿书。这些极端分子反对一切形式的动物试验。有的信里骂马丁和所里的研究人员是“虐待狂”、“执刑者”、“野蛮人”和“残忍的罪犯”等等。

  马丁在家里选看了一些骂得较凶的来信后,对伊冯说,“所有国家都有反对拿动物作试验的怪人,但英国的这伙最糟糕。”他拿起另一封信,看后厌恶地放下说,“这些人不光要求把动物所遭受的痛苦保持在最小限度——

  这我也赞成,而且我相信可通过法律予以保证。他们还要我们这种必需作动物试验的科研部门立即刹车!”

  伊冯问,“你说可会有一天科研上完全用不着动物?”

  “也许有一天能办到。甚至在今天,有些一向用动物作试验的场合,我们现在已改用组织培养、量子药物学、电子计算机等方法。不过完全不用动物……”马丁摇摇头,“这可能实现,但要很久以后了。”

  “好啦,别让这事打搅你了。”伊冯收拾起抗议信,塞回公文包里。“还是考虑考虑我们的动物吧。七号缩氨酸使它们越发健康机灵了。”

  但她的话没能改变马丁的情绪,最近这大批涌来的信件使他心烦。

  然而总的来看,与早期摸索阶段——工作没什么进展,结果总是不妙——相比,情况已有天壤之别,以至于马丁私下向劳·萨斯特里吐露,“我很担心。一切都这样顺当,没准儿一场重大的挫折很快就会出现。”

  他的话不幸而言中,而且出现之快出人意外。

  在随后的一个周末,也即星期日凌晨刚过一点钟的时候,电话铃声把马丁惊醒了。伊冯在他身旁还在熟睡。

  马丁接了电话,是奈杰尔·本特利打来的。

  这所长说,“我在所里,是警察局打电话叫我来的,我看你最好来一趟。”

  “出了什么事?”

  “我看是个坏消息。”本特利的腔调听起来不妙。“不过我希望你亲自来看一看,你能马上来吗?”

  “我这就来。”

  这时伊冯已醒。马丁匆匆穿衣时,她也赶紧穿戴。

  他们乘马丁的车一块前去。在研究所门前已有一些车辆,其中两辆警车还在闪耀着蓝光,第三辆闪着光的车子是消防车,正在开走。研究所正门大开。

  本特利在所里同他们见了面,同他一起的是个穿制服的警官。如果说本特利乍一见到伊冯时未免吃惊,他却做得不露声色。

  “我们遭到了袭击,”他说。“是那些动物爱好者干的。”

  马丁眉头一皱,“动物爱好者?”

  “是这样,先生,”警官说,“干这事的人自称‘拯救动物军团’,他们以前就给我们惹过麻烦。”这警官才近中年,却有一种无可奈何、玩世不恭的神气,好像对这种人间蠢事见得多了,今后再多也不足为奇了。

  马丁不耐烦地问,“干什么啦?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他们破门而入,”本特利回答说,“把所里的动物全放走。有些动物还散失在所里,但大多被带到所外,开了笼子放生。他们还把找到的档案集在一起,拿到楼外,浇上汽油。”

  “他们点着了火,博士,”警官说,“被那边房子里的人看见了,打电话报了警。消防队赶来把火扑灭时,我们也到了,刚好抓到一男一女两名嫌疑犯。男的承认他以前为同样的罪行坐过牢。”

  “警察抓到的两个家伙扣在我办公室里,”本特利接着说。“他们一伙好像有六个人,把所里的看守抓起来锁在柜子里。他们懂得如何使防盗警报器失去作用。”

  “整个行动是精心策划的,”警官说。“这是他们那帮人的特点之一。”

  马丁没有细听,眼睛只盯着早逃到这接待室角落里蜷缩着的四只老鼠。

  现在它们听到人声,惊得从另一个门口逃走了。马丁跟了出去,来到实验室和动物间。

  他眼前是乱七八糟的景象:放动物的笼子不是给搬走了,就是空空如也地敞开着;活页的参考记录本不翼而飞;装档案的抽屉都拉了出来,有些材料散落在地上。不少档案失踪,估计已在屋外烧了。

  本特利、警官和伊冯都跟在马丁后面。

  伊冯口中喃喃道,“唉呀,我的上帝!”

  马丁深感绝望,只是在问,“为什么呢?是为什么呀?”

  警官建议说,“博士,也许你该问我们抓到的那对家伙。”

  马丁没吱声,只点了点头。警官就带头走进所长办公室。室内有个年轻的警察看守着一男一女。

  那女的有三十五六岁,又高又瘦,鹰钩鼻,满脸傲气,头发剪得短短的,嘴里叼着点燃的烟卷。她穿着紧身牛仔裤,短茄克衫,高统塑料靴。警官和别人进去时,她倨傲地盯着他们,对自己被拘留似乎毫不在意。

  男的年纪也差不多,身体不很结实,要是换个场合,倒可看成是温和顺从的。此人像个小职员,头有点秃,背有点驼,戴一副钢框眼镜。他对进来的人挑战似地淡淡一笑。

  警官说,“这就是那对宝货。我们已告诫他们要老实点,不过他们似乎很想谈谈。他们自以为了不起哩!”

  那男的说,“我们就是了不起。”他的声音尖细游移,紧张地咳着嗽想清清嗓子。“我们做了崇高的事。”

  马丁发作了,几乎是在喊叫。“你们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多么重大的成果都给你们毁了,糟蹋了,知道吗?”

  “我们只知道,”那女的说,“我们已把一些生物同类救了出去。你们这些搞动物解剖实验的人都是暴君,为一己的私利拿动物作牺牲品。”

  “如果你们那样想,那就是无知的蠢货。”马丁真想把面前这两个家伙痛打一顿,但他克制住了。“被你们放走的动物都是一生下就养在笼中的,跑出去免不了一死,而且死得很惨。那些还留在房子里的也得处理掉。”

  那女的说,“即使那样,也强似遭你不人道的残害。”

  “他怎么不人道!他怎么残害!”伊冯开了口。她的脸气得通红,嗓门也高了。“皮特·史密斯博士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他喜爱动物。”

  那男的嘲笑说,“我看是当成玩物的喜爱吧。”

  “我们反对把动物当玩物,”那女的说,“那是一种主仆关系。我们认为动物的权利和人权是相等的,而且,不允许仅仅为了让人过得更愉快、更健康就把动物禁锢限制起来,折磨它们。”她讲得有条有理,沉着自信,声音中似乎还有坚定的道德信念。

  那男的说,“我们还相信一点:人不比其他动物高明。”

  “就你们两人而言,”警官说,“我看这话倒也不错。”

  马丁对那女的说,“你和你们一伙狂人破坏的科研成果,再搞又要花几年时间。这期间,成千上万甚至几十万堂堂正正的人需要一种药来改善他们的生活境遇,但你们剥夺了……”

  “好,拯救动物军团干得好!”那女的插嘴进来,冲着马丁恶狠狠地说,“听说咱们干得成绩辉煌,我高兴极了。你所谓的科学研究,我叫做野蛮的暴行,要是你们再搞,我希望你们都不得好死!”

  “你这疯子!”伊冯尖厉地叫出声来,她伸手向前冲去,霎时间大家怔住了,不知是怎么回事,接着只见伊冯扑向那女的,用指甲狠抓她的脸。

  马丁和警官赶忙插身进来,拉开了伊冯。

  拯救动物的女人也尖叫起来,“这是人身伤害!人身伤害有罪!”她脸上有两条红色指甲痕,一条已渗出血来。她对两名警察要求说,“把那臭女人抓起来!必须告她伤人罪!”

  “抓这位女士?”警官面有难色。他瞟了伊冯一眼,见她在哆嗦,气昏了似的。“为什么要抓她?我没看见她打人。”他向警察使了个眼色,“你呢?”

  警察回答说,“我没看见,长官。我认为这犯人脸上的伤痕是她开笼子时被动物抓伤的。”

  马丁挽住伊冯。“咱们走吧,跟这种人说话白费口舌。”

  他们刚转身就听到警官在问,“现在可以理智一点了吧?把你们那些同伙的名字说出来。”

  “滚你的蛋,巡捕。”那女的说。

  本特利随马丁、伊冯出去,对他们说,“那两人要坐牢。”

  伊冯说,“啊,我希望那样。”

  所长要她放心,他说,“会那样的,会把他俩和拯救动物军团已在坐牢的其他犯人关在一起,那些人搞了类似的袭击。那批家伙自以为是殉道者。

  关于他们的情况,我读过不少报道。估计在全国他们有好几百信徒。”接着他愁闷地说,“很抱歉,我应该有所预见的。”

  “我们谁都无法预见,”马丁叹了一口气说。“明天我们清理一下,看还剩下点什么。”

  研究所里令人沮丧的清理工作花了人们好几天时间。结果据马丁估计,“争取动物权利”者的这次袭击使工作倒退了两年。

  从屋外焚烧的材料余烬中,抢救出一些分类资料,但不是很多。后来奈杰尔·本特利向马丁报告,“那些古怪案犯显然知道他们要猎取的东西以及那些东西的所在。这意味着他们在所里有内线。据警方说,这与他们以往的袭击相同。警方还说,他们总是说服清洁工和维修人员为他们通风报信。我要追查一下谁是我们单位的犹大,尽管我不存多大指望。”

  本特利也为今后的安全采取了一些防范措施,花费虽大却颇得力。正如他表白的,“这样做虽说有点像贼出关门,不过那些家伙自以为是,不会就此作罢,可能还会卷土重来。”

  被袭击后的第二天,该马丁向新泽西报告情况了。他是同西莉亚·乔丹谈的。前几天马丁已听说西莉亚重返公司,他很高兴;现在则向西莉亚致歉,说是给她第一次通话就报告坏消息。

  听说哈洛的研究所遭破坏,西莉亚十分震惊。最近七号缩氨酸接连取得令人振奋的进展,相形之下,这倒霉事极不相称。她当即问马丁,耽误两年的估计是否准确。

  马丁向她解释,“我们必须做的是把动物实验全再做一遍。把数据补齐。当然,公司最后提出新药申请需要附这些资料。这件事非常费时费钱,可找不出别的办法。”

  “两年你有把握吗?”

  “那是最坏的估计。只要能从两年里省出几个月的时间,我们会争取的。我们比两年前懂得多了,也许还会出现什么捷径。我们都将尽最大努力。”

  西莉亚说,“我要你明白,七号缩氨酸对我们这里至关重要。你还记得我在你家里那次谈话吗?你说过,只要给你时间,你就会研制出一种重要的药,让费尔丁·罗思获得巨大利润,这最后几个字是你的原话。”

  在哈洛那一端,马丁苦着脸对着电话说,“我想我并没有忘记。我那样说不像个科技人员。但愿我们两人的谈话不会外传。”

  “不会的。我重提此事是因为你预言的前一部分已实现了。今天我们迫切需要的是实现后者。”

  “要两年才能恢复,”马丁重申。“不管有没有捷径,也短不了多少了。”

  但这次谈话促使他加快了重建的步伐,迅即向供应的商店再订购补充的动物,等动物一到,所里的人就着手照搬腻味的老一套,重复那早已开始的工作。结果,三个星期后,重建资料的工作就全速展开了。

  那夜遭袭击后的全部艰苦日子里,伊冯悉心照料马丁的身体和情绪。她替马丁安排好家庭生活,不对他有任何要求,大小杂事都由她干,以便他把心思和精力集中在研究所的工作上;在其他时候,她对他体贴慰藉,似乎本能地知道什么时候该不声不响地照料他,什么时候该用有趣的闲聊逗他高兴。有一次,马丁筋疲力尽地忙了一天。临睡前,伊冯叫他脸朝下躺着,慢慢地给他做瑞典式按摩,让他一觉睡到天明。

  第二天,马丁问她怎么学会这本事的,她回答说,“我曾有过一个室友,她是按摩师,是她教我的。”

  “我注意到你一点,”他说,“你从来不放过学习机会。读约翰·洛克的书时也是这样。最近你又读了他文章吗?”

  “读了。”伊冯略一沉吟后说,“我发现他写的东西对那些‘争取动物权利’者来说倒适合。那是篇谈热情的文章。”

  马丁好奇地问,“我恐怕记不起了。你能找来那一段吗?”

  洛克的《论文集》在房间另一头,可是伊冯没有过去拿书就背开了:

  “同乏味而又往往难以成功的严格论证相比,靠直接的启示作为人们言行的基础自然远为简便。无怪乎有人极善于假装受命于天并使自己相信他们的言行乃受上天的特殊指引……”

  她显然是在背诵。马丁惊讶地注视着她。看到马丁这神态,她脸一红,接着又背了下去。

  “心理既是此种状态,那么任何无稽之谈一旦进入其幻觉,便是上帝的意旨,立即具有神的权威;任何荒诞之事,只要他们乐于一试,那么此种冲动就被认为是直接来自上天的召唤……”

  伊冯停下来,边咯咯地笑,边羞涩地说,“背得够了。”“不够,不够!”

  马丁怂恿她。“请接着背!如果你记得。”她有点疑惑。“你在取笑我。”

  “一点取笑的意思都没有。”

  “那行。”她又背诵起来。

  “……热情虽非建立在理性或神示之上,却出自激动的或过于自负的头脑所生的奇思异想……人们最急于听从自身的冲动……因为强烈的奇思异想犹如一种新原则,一旦超出常识范围,不受理智约束,就将席卷一切……”

  伊冯背完这段就停了,一对显得很天真的蓝眼睛盯着马丁,表明她对自己毫无把握,仍不知道马丁有何反应。

  他大惑不解地说,“我现在的确记起你背的这段了。我认为你一个字也没有错。你怎么做到的?”

  “哦……我就是能记住事情。”

  “什么都能记住?而且总记得这样详细?”

  “我想是这样。”

  这使马丁想到:甚至在闲谈琐事时,伊冯似乎也总把细节讲得准确无误——姓名、日期、地点、消息来源、背景情况等等。他以前只下意识地注意到这点,此刻他才重视起来。

  他问道,“你必须读几遍才能记住呢?”

  “大多只读一遍。但是记洛克的书得两遍。”伊冯还是一脸的不自在,好像马丁发现她隐瞒了什么罪过似的。

  他说,“我想找篇东西来试试。”

  他走到另一个房间,找了一本他确信伊冯没见过的书。那是洛克的《人类理解论》。他翻到他曾做过记号的一页对她说,“读这段东西,从这里到那里。”

  “我可以读两遍吗?”

  “当然可以。”

  她低下头,皱着眉全神贯注地读,金黄的长发垂在脸前。接着她把书放下。马丁从她手里接过书吩咐说,“现在背背你读的那段。”

  她背诵时,马丁逐字逐句地核对。

  “有一些基本真理垫底,在此基础上又衍生其他许多真理,内部具连贯一致性。这些真理不断涌现,藏量甚丰。人们用其武装头脑,而且,宛如天空的光,不仅本身美丽悦目,而且给其他事物光明并证明其存在;如果没有这光,其他事物就不可见也不可知。牛顿先生对万有引力所作的伟大发现即属此类……”

  她又背了几段,马丁发现她背的与书上印的一字不差。

  背完以后,伊冯郑重地说,“这段真棒。”

  马丁说,“你也棒。你本事也棒,你知道那叫什么吗?”

  她又不安了,犹豫了。“你告诉我吧。”

  “你有摄影机般的记忆力,那是一种特异功能。你一定听说过。”

  “可以那么说,但是我从来不想与众不同。不想做马戏团里的怪人。”

  伊冯说话时声音有变。自从马丁认识她以来,这还是他头一回觉得她快要哭了。

  “上帝作证,谁说你是怪人了?”

  “我上学时一位老师说的。”

  在马丁亲切的追问下,才弄清事情的原委。

  她曾参加一次笔试。由于摄影机般的记忆力,她的许多回答和教科书上的内容完全相同,评卷的女教师责备伊冯作弊。虽然伊冯否认,却没人相信。

  她万般无奈,只得以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记忆力,其做法就同刚才马丁目睹的一样。

  女教师被证明错怪了人,却恼羞成怒,竟讽刺伊冯的此种能力,说她是“马戏团里的怪人”,说她这样背书“毫无价值”。

  马丁打断她,“只要理解你背得出的东西,就不是毫无价值的。”

  “哦,我确实是理解的。”

  “这点我相信。”他要她放心。“你脑子好,我领教了。”

  但是,在和那女教师冲突之后,她不仅掩盖她的天赋,而且试图把它丢掉。在学习时她故意不记忆词句,这倒收到一定的效果。不过这样一来,对于要求她学会的东西,理解的质量也随之下降,结果她考试成绩不佳,并在那次可通向兽医学院的考试中落榜。

  “教师可以干许许多多好事,”马丁说,“但愚蠢的教师也会干出大坏事来。”

  伊冯沉默无语地在回忆往事,神情凄然;马丁也出神地在思考着什么,一时寂然无声。

  马丁终于开口说,“你为我做了这么多事。或许,我倒也可以为你做点什么。你还愿意当兽医吗?”

  这话问得出她意外。“这有可能吗?”

  “很多事都是有可能的,问题在于你想不想?”

  “当然想。我一直就向往当兽医。”

  “那我先去了解了解,”马丁说,“咱们看看结果怎样。”

  了解并不需要多久。

  两天后,在家里吃过伊冯准备的晚餐,马丁说,“咱们坐下谈谈吧,我有话对你说。”

  在小小的起居室里,他舒展地坐在单人皮沙发上,伊冯蜷曲着身子坐在他面前的地毯上。尽管她想苗条一些,却仍没有减掉多余的重量。不过马丁早就说得明白,他不嫌她胖,倒喜欢伊冯丰满的躯体和线条,而此刻他正多情地凝视着。

  他对她说,“你可以报考兽医学院,考取的可能性很大。而且你所需要的合理生活费用,也可能甚至很有希望得到研究所的资助。万一得不到资助,我相信我还可以想办法。”

  她说,“但是我得首先干好别的,再通过考试这一关。”

  “是的,我已打听到你需要干的事,你先得考出三个A来——一是化学,二是物理,三是动物学、生物学或植物学。拿你的经验来说,考动物学最明智。”

  “是这样,”她有点犯疑。“这可意味着我放弃工作?”

  “在你准备A级考试时不用放弃工作。你可以在晚上和周末学嘛。我可以帮助你,咱俩一起干。”

  伊冯激动得气也喘不过来地说,“我简直难以相信。”

  “你会相信的,只要发现有那么多事需要你去干。”

  “啊,我一定好好干。我保证。真的一定好好干。”

  马丁笑了。“我知道,有你那好记性,你会成功,会顺利地通过考试。”

  他停下来思索着。“有一点你必须知道,别照搬课本上的文字,免得试卷上与书上的文字雷同。何必让阅卷人同你那老师一样产生怀疑呢。不过你在考前练一练就行了。要通过考试有点窍门,我也可以教给你。”

  伊冯蹦起来,张臂搂住他。“啊,亲爱的,你真好;这主意真叫我激动!

  这准是我一生中最走运的事。”

  “哦,”他说,“既然你提到这一点,我也一直觉得碰到你是我一生中最走运的事。”

  西莉亚重返新泽西州费尔丁·罗思后,人们起先表现出来的欣喜情绪并没有维持多久。

  马丁从英国报告了动物遭难的消息,这首先打击了那种情绪。接着总公司里突然发生了一场大悲剧,投下了一片笼罩一切的阴云。

  那是一场事故——至少博恩顿警方后来把它归到“事故”一类——正发生在西莉亚回公司才三星期的一个工作日。

  上午九点还差几分钟时,西莉亚那配有司机的公车上了公司停车场的最高层,开到通办公大楼的玻璃天桥入口附近。西莉亚的司机紧靠天桥左侧把车停下,因为——据他后来说——车还在街上时,他已从后视镜里发现了霍索恩先生的罗尔斯·本特利在他后面不远。司机知道总经理一向把车停在靠外墙的老地方,位于西莉亚停车处的右侧,所以给他留出了通道。

  司机拉开了车门,西莉亚下了车,这时她才看到萨姆的车。她先是看到那与众不同的车头正沿下一层停车场的坡道向上驶来,到驶抵最高层时才看见了整个车身。

  西莉亚准备同往常一样,与萨姆一起走去乘专用电梯,于是就停步等着。

  只见那漂亮的车——这萨姆多年来引以自豪的心爱之物——正平稳地缓缓驶来。

  接着出事了。

  突然,车上那大功率的罗尔斯·罗伊斯发动机一声吼,轮胎刺耳地吱一声,那沉重的车子顿时向前猛冲,其速度之快是较差的车无法办到的。只见银闪闪、灰乎乎的一团从西莉亚和司机的身旁一掠,越过萨姆平素的停车处,直向前面的墙上冲去。那齐肩高的墙上没有遮栏,是唯一把停车场在空中围起的东西,离地面大约五十英尺。

  轰然一声巨响,墙被冲破,车子飞出去消失了。随后的这一瞬间对西莉亚来说似乎长极了,什么声音也没有。接着从下面看不到的地方传来重物落地的砰然一声,以及金属崩裂、玻璃粉碎的声音。

  司机冲向围墙的豁口边;西莉亚第一个冲动是要跟去,但控制住了,一转念便回进车里,用车上备的电话报警。她报了出事地点,要他们火速派来警官、消防车和救护车;然后打给公司的总机,要已来上班的医务室医生立即去停车楼底层西边。西莉亚这才走到被萨姆的车撞出的豁口,向下张望。

  她见到的景象使她毛骨悚然。

  原先的豪华轿车已翻了个底朝天,全毁了。车子显然是头先着地,既从五十英尺高处掉下,车头就撞进了车身里,变形了的车子翻了过来,车顶也瘪了。虽然没有起火,却在冒烟。一只扭曲了的车轮还在乱转。

  幸而车子掉下的地方是块空地,当时下面没有人,除了一些灌木和青草外,没有其他可损坏的东西。

  这时有几个人朝摔坏的车跑来。西莉亚听见一些警报器的嘶叫声越来越近。然而罗尔斯·本特利已摔成这样,看来车里的人难以幸存。

  情况就是如此。

  消防队的营救人员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把萨姆弄出来。这工作叫人很不好受,但他们做得不慌不忙,因为有个医生进车看了,证实了显而易见的估计——萨姆已当场死亡。

  照管这事的西莉亚给莉莲挂了电话。尽可能婉转地通报了这一噩耗,同时劝她不要到现场来。

  “要是你愿意,”西莉亚主动说,“我马上就过来。”

  没有回话。过了会儿莉莲说,“不必了,我需要一个人在这里待一会儿。”

  她的声音听起来飘忽遥远,仿佛来自另一个星球。她已备受痛苦,此刻又成新寡。西莉亚在想,妇女需要承担多少痛苦啊!

  莉莲说,“过一会儿我来看萨姆。你们把他送到什么地方,请通知我一声。好吗,西莉亚?”

  “好。我来接你,要不就在那里等你。”

  “谢谢。”

  西莉亚给朱丽叶挂电话,接着又给朱丽叶的丈夫德怀特挂,但都没有找到人。

  接下来她把负责公众事务的副总经理朱利安·哈蒙德召到办公室,指示说,“立即在报上登出萨姆去世的讣告。说这是一次不幸的事故。我要强调‘事故’一词,免得别人胡乱猜疑。你不妨说可能是加速器出了故障,以致车子失去了控制。”

  哈蒙德提出异议说,“没人会相信这话。”

  西莉亚这时真想哭,差点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她把对方顶了回去,说,“别争了!照我说的去办。立刻就去!”

  哈蒙德离开后,她想她要为萨姆办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只要她能办到——保住他面子,不让人说他是自杀。

  但对于和萨姆相熟的人来说,自杀是一目了然的。

  看来很可能是萨姆在蒙泰尼问题上感到绝望和内疚,被这思想负担压垮了,见到前面停车处的墙,突然想到不如一死了结,就将油门一脚踏到底,朝那不怎么结实的护墙冲去。据萨姆的朋友私下议论,这符合萨姆的特点:

  他记得那停车处下边是块空地,摔下去不会伤着别人。

  西莉亚心里还有点不踏实,感到内疚。她不清楚,是否萨姆早有轻生之念,前几次只不过让理智占了上风?他那天把车开上坡道看到西莉亚——西莉亚信心十足,管理着公司,行使着职权;而如果客观情况没使两人的地位突然这样颠倒过来,那职权本应属于他——是不是萨姆当时……?她不忍问到底,也永远问不出个答案。

  他脑子里不断出现另一想法:那是她回公司第一天在他办公室里,他对她说,“……还有件事,那事你不知道。”过一会儿又说,“我决不会告诉你。”

  萨姆那另一秘密是什么呢?西莉亚猜不出。不管是什么事,萨姆既死,这事也就无从知晓了。

  应死者家属要求,萨姆的丧事只有亲友参加。公司去的唯一代表是西莉亚,由安德鲁陪同。

  在殡仪馆的小教堂里,西莉亚坐在很不舒适的折叠椅上;一个不认识萨姆的殷勤牧师单调地说着他那一行的陈言老话。她极力想抹掉现实,回忆那丰富多采的桩桩往事。

  二十二年前——萨姆让她当新药推销员……萨姆参加她婚礼……她选定萨姆,准备跟在他后面在公司里一路晋升上去……在纽约的销售工作会议上,萨姆冒着丢掉工作的风险为她辩护:“我站在这里,要你把我也算进去……

  如果我们竟然以这种方式让她离开这间屋子,我们就都是眼光短浅的大傻瓜”……是萨姆力排众议,把她安置在快速道上……擢升她先到门市产品部门,后又让她负责拉丁美洲的业务:“将来的销售就靠国际市场了”……萨姆在议论他自己的晋升和他的两位秘书时说,“我猜想,他们准是交替着口授书信。”……萨姆这个英国迷对在英国设立研究所很有远见,他说,“西莉亚,我要你成为我最得力的膀臂。”……萨姆因判断失误,已赔出了声誉,现在连性命也搭进去了。

  她感到安德鲁在她身旁动了一下,递过一条叠好的手绢。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已泪流满面。

  也是应死者家属的要求,只由莉莲和朱丽叶两人送萨姆的灵柩到墓地。

  西莉亚离去前和她俩讲了几句。莉莲脸色苍白,似乎已气息奄奄;朱丽叶的面容和眼神显得很硬气,看来在整个仪式中没有哭过;惹人注意的是德怀特没有出席。

  随后几天,西莉亚力争把萨姆的死因正式宣布为事故。她成功了,据她向安德鲁讲,原因主要是“似乎谁也不忍心为此争辩。再说,萨姆没办人寿保险,不牵涉经济赔偿问题”。

  合情合理地过了两个星期,公司董事会遴选新的总经理。人们认为这只是走走形式,西莉亚一定会当选。

  董事会结束才几分钟,塞思·费恩哥尔德就来到西莉亚的办公室,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我受命通知你,”他说,“其实我真不愿意来,但是还得说,总经理一职不准备给你。”

  西莉亚没反应,他接着说,“你可能不相信,这确实不公平。可董事会里仍有几个人就是不喜欢让妇女当家。”

  “这我相信,”西莉亚说。“有些妇女干了一辈子才发现这一点。”

  “会上争论了好久,有时争得不可开交,”塞思说。“董事会分成两派,有几个人大声疾呼,坚决要选你。但反对者毫不退让。后来只好折衷。”

  据塞思透露,已任命了临时总经理。他叫普雷斯顿·奥哈洛伦,是个退休的银行总经理、费尔丁·罗思多年的董事。他已七十八岁,走路要靠手杖。

  他虽是受尊敬的理财专家,可对医药一行所知甚少,主要只限于在董事会上了解到的一点点。

  西莉亚见过奥哈洛伦几次,但了解不多她问道,“这‘临时’二字什么意思?”

  “奥哈洛伦答应至多干半年。在这段时间里,董事会要正式任命一位总经理。”塞思苦着脸说,“我还是告诉你吧,有人提议到公司外去物色人。”

  “明白了。”

  “我想我本不该说。不过老实讲,西莉亚,要是我处在你的地位,我一定说,‘让他们统统见鬼去吧!’然后拂袖而去———分钟也不耽搁。”

  她摇摇头表示不同意。“我要是那样做,别人会说,‘多像是女人所为!’而且我答应回来做善后工作,我要做下去。等做完了,反正……嗯,咱到那时再说吧。”

  这次谈话使她记起多年前萨姆和她的一次谈话。当时让西莉亚当推销业务训练部的副主任而不是正职。据萨姆说,原因是“公司里有的人接受不了,现在还接受不了”。

  她想起一句法语:事物千变万化,万变不离其宗。

  “你觉得太伤感情了吗?”安德鲁在晚餐桌上问。

  西莉亚略一思索后回答,“我想是这样,老觉着太不公正。不过,奇怪的是,我又觉得不像前几年那样难受了。”

  “我也是这样看的。要不要我告诉你什么缘故?”

  她笑了。“请讲吧,大夫。”

  “因为你已是实现了自己抱负的女人,亲爱的。你在哪个方面都这样。

  你是男人可能有的最贤惠的妻子,是最慈爱的母亲;你机灵、负责、干练,超过大多数男人。你已千百次证明了自己出众,所以不再需要什么头衔,因为了解你的人都了解你的价值——包括费尔丁·罗思董事会里那些大男子主义的蠢货在内,他们中谁也顶不上你的一个小指头。今天的事不应引起你丝毫不快的原因就在这里。因为作出这决定的人大为失算,迟早他们会发现这点的。”

  安德鲁停下了。“对不起,我并不想大发议论,只不过想摆一摆事实,或许会使你高兴起来。”

  西莉亚站起身,伸出两臂搂住他,在亲吻他时说道,“如你所说,你真的已经使我高兴起来了。”

  第二天,温妮生了个壮小子。这喜事不仅使温妮和汉克高兴,乔丹一家也人人高兴。莉萨从加利福尼亚州,布鲁斯从宾夕法尼亚州都打来电话,向温妮热烈祝贺。

  温妮和往常一样,大大咧咧、从容不迫。“就像我中了头彩似的。”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心满意足地说,“或许汉克跟我下次该生个双胞胎。”

  文森特·洛德变了一个人。他精力充沛,喜气洋洋。

  他致力于科学上一种想法,追求一个除他以外很少人相信的梦想——发明能消灭游离基的药——近二十年后,这梦想终于成了现实。长期的专心致志就要获得报偿。

  目前只需按法律要求完成动物和人体试验,就可制成一种药,从而使至今仍有风险的药变成安全的良药。

  己菌素W——洛德对其发明的临时用名沿用了下来——在制药界内热烈地议论着,虽然它的详细情况仍是费尔丁·罗思的秘密。经常打听专利项目情况的其他医药公司了解这药的特殊意义,已表示对该药很感兴趣。

  有家公司是主要的竞争对手,其负责人给西莉亚打电话说,“洛德博士看来已经办到的事,我们自然希望我们的研究人员也能办到。不过,他们既然没有办到,我们就希望你们准备谈生意的时候,把我们公司排在第一个。”

  这新药可有两种用法,这也同样使人感兴趣。在配制别的药物时,它既可作为有效成分加进去——也就是制成复方药;又可单独制成药片,与其他药物同服。

  因此己菌素W将是一种“全面的”药,换句话说,它是一种药物学家的药,供研制其他药物的专家使用,且由许多公司经销而不是由一家公司经销。

  其他公司要获准后才能经营,但可能要付给费尔丁·罗思巨额费用。

  己菌素W的主要受益者将是关节炎和癌症患者。治疗这些病已有了很多强效的药,但因为有危险的副作用,处方上用得很少甚至干脆不用。有了己菌素W,那些副作用和危险性就可完全消除,或者显著减少。

  在一次销售计划会议上,文森特·洛德向西莉亚等人解释了这种药对关节炎的作用。他用的不是专业语言。

  “病人的关节发炎之后,就不能活动,引起疼痛。这是因为得这病时会产生游离基,游离基又会吸引白血球。白血球一增多,就会引起炎症并使之恶化。”

  洛德继续说,“但是,己菌素W可以阻止游离基的产生,因而白血球就不致被吸引过去。结果,炎症就不复存在,疼痛也随之消失。”

  洛德的解释引来几位听众的掌声。他乐得满脸绯红。

  他还补充说,由于有了己菌素W,其他轻一些的病痛也可以采用新的疗法。

  文森特·洛德研究上的大突破是在三个月前实现的。它标志着经过多少艰辛而令人厌烦的试验和失败,才取得这令人满意的光辉成就——在这历经反复失败的过程里,伤心泄气是屡见不鲜的。

  这过程本身也是衡量洛德成就的另一标志,因为目前有些人认为他的这种研究方法已过时了。

  简单说来,这是利用有机化学的原理,由旧药制成新药的方法:以一种现有的活性化合物开始,改变其化学成分,然后再改变……再改,再改,再改,必要时就一直改下去。这样做为的是凭旧药找出一种没有毒性或毒性很低的有效新药。洛德回顾往事,记起两年前已试过近千种不同的化合物而一无所获,但他发誓决不放弃试验。

  另一种方法比较新,史密斯克兰公司的杰出研究员詹姆斯·布莱克爵士以此研制出甲晴咪胺。那是先确定什么样的生物机能失常可用药物治疗,再研制一种全新的药物。而马丁·皮特·史密斯在哈洛采用的遗传学方法就更新一些。但即使用这两种新方法试验多年,还是可能以失败告终,当然一旦成功,必然研制出崭新的良药。

  但洛德早认定那较老的方法更适合他的目的和脾性。他欣慰地提醒自己,瞧!事实证明他完全对了。

  使洛德更高兴的是,有一支专家队伍在费尔丁·罗思和他一起攻关,发挥了各自的才智,把己菌素W搞到完善的地步。他们里面有化学家,生物学家,内科医生,临床药理学家,生理学家,毒理学家,兽医,病理学家以及统计学家。

  即使如此,由于动物及人体试验的计划比较繁复,还需两年时间才能向食品药物局申请推出己菌素W。

  听说皮特·史密斯的七号缩氨酸计划遭到挫折,洛德虽然嘴上不说,心里暗暗高兴。因为哈洛那里耽误两年,就意味着己菌素W可能首先上市。

  洛德心情一好,决定主动与西莉亚言归于好;在她重返公司后不久就到她办公室,祝贺她出任新职,并说,“见到你回来我很高兴。”

  “倒是该我向你祝贺,”西莉亚说,“我刚刚看过关于己菌素W的报告。”

  “我估计这会被看成是本世纪的重大发现之一,”洛德郑重其事地说。

  尽管年龄的增长使其老成一些,但他那自视甚高的傲气并未稍减。

  交谈中,洛德在蒙泰尼问题上不愿承认西莉亚对而他错了。他的理由是:

  西莉亚只不过毫无科学根据地侥幸猜对了,因此,她跟手里拿到一张中奖彩票的人一样,在学识上并不值得信赖。

  尽管他试图与西莉亚改善关系,但萨姆死后并未让其当上总经理,他就放了心。他想,这次董事会总算还明智,否则他可受不了。

  世界进入新的一年。在这一九七八年里,己菌素W仍是费尔丁·罗思寄予最大希望的所在。

  临时任命普雷斯顿·奥哈洛伦为费尔丁·罗思的总经理,对西莉亚担负的责任和日常工作可说没什么变化。在董事会特别会议开过后的第二天,奥哈洛伦就坦诚地向她亮明了。

  他们的会见——只有他们俩——是在总经理的办公室里。见到新换了主人,想到不久前这还是萨姆用的,西莉亚不禁为其去世而悲痛,对他已死的现实仍难以适应。

  老奥哈洛伦说话有教养,带新英格兰口音。他审慎地说,“乔丹太太,我愿意你了解,我并不坚决反对你当总经理;我同样坦白地承认,我没支持你当选。但要是多数人投票赞成你,我会随大流。这一点,我甚至告诉了别的董事。”

  “听你把这说成‘甚至’,真有意思。”西莉亚的语气禁不住略带酸涩。

  “顶得好!”老头笑了。她想,这人起码还有幽默感。

  “好吧,奥哈洛伦先生,”西莉亚继续很快地说,“这样咱们都了解彼此的立场了。对此我很满意。此外我需要听取你的指示:你要我怎样干?咱们如何分工?”

  “熟人都叫我斯诺(斯诺是“雪”的音译,英美有人以此为姓名。译者注)。”又是个苦笑。“得这诨名是因为我年轻时贪玩,老是滑雪。我倒愿意你就这样叫我,或许我也可以叫你西莉亚。”

  “好!叫你斯诺,叫我西莉亚。”西莉亚答道。“现在来研究如何分工吧。”她知道她话里有怨气,但她也不在乎。

  “那好办。希望你照旧,我知道你能力强,办法多。”

  “那你呢,斯诺?算我有能力有办法,你干什么呢?”

  他和颜悦色地责备她说,“总经理不必向常务副总经理汇报工作,西莉亚,应该倒过来。这样咱们之间先把话说明白。我承认在医药业务方面的知识决比不上你,实际上差得远。我懂得比较多的——几乎肯定比你懂得多——是公司财务方面的事。目前这方面的问题需予特别关注。因此,在我坐这把交椅的半年或不到半年的时间里,我要用大部分时间来考虑公司的银钱问题。”

  西莉亚心想人家对她彬彬有礼、颇有耐心,也就比早先高兴了一些。“谢谢你,斯诺,我一定根据安排,尽力干好我份内的工作。”

  “我相信你会的。”

  新总经理并不每天来上班。他来了就编制费尔丁·罗思今后五年的全盘财政规划。塞思·费恩哥尔德向西莉亚描绘这规划,说它是个“宝贝,真正有所贡献”。

  这审计人又说,“怪老头子走路倒要根手杖,可他的脑子不需要外力帮忙,还锐利得像把剃刀。”

  在这一段时间里,西莉亚本人也逐渐对他产生了感激之情——他支持她所做的一切,始终对她很有礼貌。她记起一句过时了的话来形容他,他真像“一个老派绅士”。

  因此,在一九七八年一月的最末一个星期,她得悉他患流感后卧床不起,感到十分惋惜;一星期后,斯诺·奥哈洛伦死于冠状动脉大面积梗塞。她真心感到悲伤。

  这次任命接替人的问题没有拖上两个星期,在奥哈洛伦葬礼后的第二天就解决了。

  临时总经理原来同意的任期是半年,虽然干了已四个多月,但公司外并无合适人选出现。

  可供选择的人只有一个,董事会选了她,在一刻钟内作出了本该去年九月就作出的决定:西莉亚·乔丹将成为费尔丁·罗思的总经理兼总裁。

  头年八月从夏威夷回来的客机上,西莉亚脑子里曾产生一个不成熟的想法,那是由安德鲁的一句话引起的。

  他当时对西莉亚、莉萨和布鲁斯说,“我认为不该为一点不舒服,或一点自身局限性的症状就用药。”话题是关于怀孕的事,是蒙泰尼这场灾难引起的议论,那时他们大家都刚听说那灾难。

  安德鲁曾告诫女儿,“轮到你时,……如果你想要个结实健康的宝宝,什么药也别吃——不能喝酒,也不能抽烟。”

  根据那些话,现在西莉亚准备给公司提出一条不变的方针。她给拟定的东西取了个名字:费尔丁·罗思信条。

  在她担任常务副总经理期间,就考虑过尽早提出这主张,因怕遭到否决就搁下了。

  甚至被任命为总经理之后她也不急,而在等待时机,因为她知道她打算干的事需经董事会批准。

  现在是九月,七个月已过去,她准备提出这建议了。

  比尔·英格拉姆最近已提升为分管销售和经营的副总经理,他协助起草费尔丁·罗思信条,其中草拟的前言如下:

  费尔丁·罗思医药公司庄严保证

  第一条凡供妇女妊娠期间使用、旨在治疗正常妊娠中出现呕吐、恶心等自然的或自身局限性症状之任何药品,本公司概不直接或间接地研究、生产、散发或经销。

  第二条费尔丁·罗思将通过一切渠道,积极倡议:对正常妊娠期中的孕妇,不以处方便其获得并直接使用第一条所述的药品或其他来源的这类药品。

  第三条费尔丁·罗思建议:在整个妊娠期,孕妇不要服用本公司与其他医药公司的处方药或非处方药。因医疗上特殊需要由内科医生处方所用之药除外。

  第四条费尔丁·罗思将进一步积极倡议:孕妇在整个妊娠期戒酒戒烟,避免吸入别人喷出的烟雾……

  还不止这几条。另有涉及内科医生的条款——大致是支持医生、病人之间建立咨询与信赖的关系。这是怕得罪有处方权的医生们——费尔丁·罗思的大主顾。还有涉及特殊情况的,例如医疗上出现紧急情况时,用药就可能成为压倒一切的必需。

  正如比尔·英格拉姆说的,“西莉亚,信条全文比我长期来所看到的此类文件有意义得多。咱们医药界多年前就该有人做这件事了。”

  在西莉亚辞职前那次关键性会议上,英格拉姆和她的意见相反,赞同如期推出蒙泰尼。因而在西莉亚重返费尔丁·罗思时他很后悔,又忐忑不安。几个星期后他吐露说,“出了这些事后,我真不知道你是否还要我在这里工作。”

  “答案是要,”西莉亚告诉他。“我了解你工作努力,也清楚我可以信任、依靠你。至于过去的事,你判断失误。这种事有时咱们都会犯的。倒霉的是,这失误终于造成极严重的后果。不过这不是你一人的错,我想你已从中吸取教训了。”

  “哎呀,我那个教训!我那个痛苦!真恨不得我有那份聪明和胆量,当时能跟着你。”

  “不一定要跟着我,”她劝他。“即使现在也无此必要。我也会有办错事的时候,假如你认为我错了,我希望你告诉我。”

  西莉亚升任总经理后,对人事作了些调整,有几人调升了职务。这些人里面就有比尔·英格拉姆。他在晋升后的新岗位上干得非常出色。

  西莉亚现在已是董事会的正式成员。董事会将开会讨论她提出的费尔丁·罗思信条,为此她认真作了准备。

  她没有忘记萨姆曾给她谈起他在董事会上的难处,也记得多年前萨姆要在英国筹建研究所时,对那计划曾有争议,在董事会里还遇到阻力。因此西莉亚估计会有反对意见。

  使她惊奇的是,竟没什么反对意见,几乎没人反对。

  董事艾德里安·卡斯顿是金融托拉斯集团的主席。这位思想缜密的人提了个问题:“把我们自己和医药的一个方面永远断开,这样做是否明智和必要?有朝一日在那方面研制出了大为有利可图的更安全的新药又怎么办?”

  他们的会议在总公司的董事会会议室举行。西莉亚朝胡桃木的长会议桌那头看去,回答说,“卡斯顿先生,我认为这正是我们必须办到的。这样办也是为了使我们自己以及将来接替我们的人将不受诱惑,不至于去碰运气或冒风险,以免把本公司卷进另一场蒙泰尼事件中去。”

  她往下讲时,大家聚精会神地静静在听。“记忆淡忘得很快。现在许多年届育龄的妇女已不记得酞胺哌啶酮了,甚至连听也没听说过。过不了多少年,对蒙泰尼也会产生同样情况。那时医生开什么药,孕妇就用什么药。但如果发生那样的事,咱们可和它不沾边。要记住,因用药而影响了正常妊娠的整个历史是充满灾难的。

  “时间和经验都已证明:妊娠期是种独特的健康状态,最好顺其自然。

  我们费尔丁·罗思的人经历着一场妊娠期药物的灾难,正为之付出重大代价。

  今后,我们要在道德与经济方面努力干得好些,从别的方面去开发财源,而且敦促其他公司也这样去办。”

  西莉亚原来估计老资格的董事和律师克林顿·埃瑟里奇会跟她唱反调,可他这时却发言支持她。

  “谈到财源,我赞成乔丹太太的主张,把蒙泰尼的灾难变成商业上有利的好事。恐怕你们有的人还没注意到,这份所谓的信条——这董事把它举起来——是非常聪明的主意,它是我们推销其他药物的一篇呱呱叫的宣传品,会有很高的美元价值。我想,这一点到时候我们会发现的。”

  西莉亚心里一怔,接着提醒自己不妨接受这支持,即使他支持的理由不妥。同时她纳闷:埃瑟里奇明明是文森特·洛德的朋友和后盾;很久以前萨姆就发现,这人有时把研究部主任的观点带到董事会会议上来。洛德是知道费尔丁·罗思信条一事的,也知道今天要在董事会上讨论,他和埃瑟里奇几乎可以肯定商量过这件事。因此……她眼下接受的这一支持,是否间接表明洛德向西莉亚承认他在蒙泰尼问题上的歉意呢?她认为这点她永远不得而知。

  董事们主要就如何实施这信条提出问题来讨论。但最后作结论性发言的是电视广播网的巨头欧文·诺顿。

  诺顿在几天前刚庆祝过他自己的八十二大寿,这时在长会议桌的另一头望着西莉亚,干巴巴地说,“乔丹太太,你也许注意到了,我们终于尊重你的女性判断力了。我和跟我一样的其他人只能抱歉地说,我们拖得太久了。”

  西莉亚诚挚地说,“先生,你的话使我非常愉快。”

  接下来是投票表决。大家一致同意把这信条定为公司的正式方针。

  费尔丁·罗思的信条影响巨大,但对一般公众而言,其影响并不如西莉亚所希望的那样大。

  大夫们除少数例外,大都喜欢它。一名妇产科医生的来信说:

  请费心再寄我几份,我将给一份配上镜框,挂在我诊室的墙上。我认为孕妇不宜用某些姑息剂,所以,如她们因我不开姑息剂处方而说我服务不周时,我当以此信条示之。

  我们不相信对每种症状都有药可用。你们站在高度职业道德的立场,增强了我们的信心。祝愿贵公司日益兴隆!

  给这大夫和许多来信索取的大夫再寄去了若干份。

  持异议的大夫其反对的理由是,应由他们向病人建议什么时候该用或不该用什么药,而不应由制药公司来说三道四。不过从来信的数量看,这样的医生占极小比例。

  费尔丁·罗思信条由公司用广告形式大量登出,但只登在医药及科技杂志上。最初西莉亚主张在报纸上和一般刊物上登,但被人劝阻了,说是会引起医药同业公会的对立情绪,他们与食品药物局一样,对于在处方药问题上直接与消费者打交道不满。

  或许就因为没这样做,报纸对费尔丁·罗思信条不很重视。《纽约时报》在金融消息版刊登了短短两段文字的报道。《华盛顿邮报》则在后面不显眼的栏目里登了同样的报道。在其他报纸上只用作补白。电视方面,尽管公司的公众关系部门设法请电视制片人加以宣传,他们却不予理会。

  比尔·英格拉姆向西莉亚发牢骚说,“如果我们上市的药,出现了事前未料到的有害副作用,那些电视新闻的典范人物就要扒我们的皮。可我们干这类有积极意义的事情时,得到的却只是几声哈欠。”

  她回答说,“那是因为电视新闻本身过于简单化。电视从业人员受的训练是寻找震动大、效果快的消息,所以避免需要动脑思索的新闻,因为那要占用太多的播映时间。不过别着急,那方针有时对我们有用处。”

  英格拉姆有些怀疑,说道,“届时务必告诉我一声。”

  其他医药公司对费尔丁·罗思信条的反应各各不同。

  经营孕妇用药品的公司持公开敌视态度。一家这种公司的发言人就公开说,那信条“只是花一点点小钱买名声的拙劣宣传”。

  其他一些公司的看法是,费尔丁·罗思一心想“比尔等圣洁”,说不定已损害了制药业,但并未说明在哪方面造成了损害。然而也有一两家竞争对手公开表示赞赏。一位制药业中颇受尊敬的领导人对西莉亚说,“老实讲,我真希望是我们公司先想到这一点。”

  “这些反映不说明任何问题,”西莉亚私下向安德鲁吐露,“只证明一条:你不可能使人人都满意。”

  他鼓励说,“耐心些,你干了件好事,激起的涟漪,正在扩散。总有一天你会为这涟漪扩散之远而惊奇。”

  另外的阵阵涟漪是由蒙泰尼激起来的。其中的一阵涟漪发源于华盛顿的国会上。

  老资格的国会人士——丹尼斯·多纳休参议员——的助手们断断续续花了一年时间注意蒙泰尼的问题,如今断言这是个理想的题目,可供他们头儿在参议院调查听证会上瞄准。“理想的”在这里是指公众会感兴趣,情况已大量披露,而且几乎肯定会作电视报道。正如这参议员总爱提醒那些政治上亲他的人,“咱们千万别忘记,电视就是群众和选票的所在。”

  于是,以多纳体为主席的参院商业道德小组委员会宣布,将于十二月初开始在华盛顿特区举行听证会。该参议员在十月的一次记者招待会上说,已传证人届时出席。直接了解情况的其他人也应邀与小组委员会的成员联系。

  西莉亚一听到这报道就打电话给华盛顿的昆廷律师。

  “这真是坏消息,”他断言。“恐怕你们公司,很可能还有你这位公司的主要发言人乔丹太太,要有一段不好过的日子。如果你愿意听听意见,我劝你现在就为这次听证会准备起来,找辩护律师协助。我知道那些听证会是怎么一回事。我向你保证,那参议员的班子,会把他们能搜集到的一切最难听的传闻和事实都发掘出来公诸于众。”

十一

  “蛊惑民心的政客”一词即使未在古希腊的克里昂时期(克里昂〔?-公元前422〕。原雅典制革工人的儿子,能言善辩,以攻击古雅典民主政治家伯里克利起家,登上政治舞台。他的政敌修昔底德、阿里斯多芬称他为“盅惑民心的政客”。译者注)造出来,也会因勾勒美国参议员丹尼斯·多纳休之需而产生;他就是此类人物最突出的代表。

  他出身于有钱有势的人家,却装成而且经常自称是“普通人家的儿子,是‘土生土长’的平民百姓”。没有比这种说法更不准确的了。但谎言重复得多了,许多人就会接受下来,信以为真。

  这参议员还喜欢被标榜为“穷苦百姓的发言人,替穷苦人向压迫者斗争的人”。究竟多纳休的灵魂深处是否真心关怀穷苦人,只有他自己清楚。反正,这类雅号他可充分利用。

  如果国内哪个地方发生了大卫对歌利亚的斗争(大卫是《圣经》中人物,年轻时曾打死非利士的巨人歌利亚后成为以色列国王。译者注),只要有新闻价值,多纳休一定会火速赶往现场,嚷嚷着支持大卫们,哪怕有时在明眼人看来,显然是歌利亚有理。他的助手有一次不小心说漏了嘴,“大卫总是多数,到选举时,他们就可以派用场了。”

  也许出于同样理由,多纳休在劳资纠纷中总支持有组织的劳工,即使劳工的要求过分,他也决不为资方说话。

  他早就发现,对雄心勃勃的政治家来说,有失业者和工人的场合是肥沃的土壤。因此,在失业率较高的时期,这参议员不时和找职业的人一起出现在职业介绍所门外和失业者攀谈。他诡称这是“亲自去看看,了解一下失业者的想法”——这高尚的目的,凡是通情达理的人都不能反对。然而有趣的是,新闻界总了解这参议员的意向,电视台人员和新闻摄影记者早已候在那里了。于是,他那为人熟悉的面孔带着和失业者交谈时关注备至的神情,就会在当晚的电视新闻中和次日的报纸上出现。

  至于其他“平民百姓”的问题,这参议员本反对商人乘飞机头等舱享受税率打折扣的优待,他最近发现这已收到效果。他争论说,如果人们要享受头等舱的特权,就应自己掏腰包,不能让别的纳税人来贴补他们。于是他在参院提出议案:为增加税收,对头等舱机票不得打折扣。但他完全清楚,这提案肯定会在立法过程中夭折。

  在此期间,对此事的报道很多。为使这一蛊惑惹人注意,他自己乘机时总坐经济舱,而每次出发前都向新闻界打招呼。然而在机上后部的经济舱,他比头等舱的乘客领受的照顾还要周到。有一件事他从不公开提起:他大都乘舒适的私人飞机作空中旅行——不是用家族信托基金包的飞机,就是由朋友提供的。

  从外表看,多纳休矮而壮,胖乎乎的脸使他显得年轻,不像已四十九岁;他体重虽超过标准但不显得肥胖,自称“填得厚实倒也舒服”。绝大部分时候,尤其是在大庭广众中,他显得亲切友好,满脸含笑。他的衣着、发式故意不甚整洁,以符合“平民百姓”的形象。

  虽然客观的人看来,多纳休是个投机家。但许多人确实喜欢他,喜欢他的不光他那一伙人,还有他的政敌。原因之一是他颇有幽默感,经得起别人开他的玩笑。其次,他是个好伙伴,和他在一起总是很有趣。

  这后一特点使一些女人觉得他很有吸引力。多纳休以善于利用这特点著称,尽管他婚姻关系稳定,也常在妻子和十来岁的儿女们陪伴下出现。

  十二月第一个星期二的上午十点刚过,在参院的商业道德小组委员会的听证会上,多纳休参议员敲响小木槌要大家安静,宣布议程将在他简短致辞后开始。

  这次会选了个显赫的地点,在原参院办公大楼的SR253室举行。主席和其他参议员坐在高高的U字型台子后,面对证人和听众。从三扇大窗可俯瞰参院的花园和喷泉。室内有个大理石壁炉,哔叽窗帘上面印有美国的国徽。

  多纳休照着准备好的稿子开始念了。“在座的各位都知道发生了一件世界范围的可怕悲剧。据说悲剧所涉及的孩子们智力和其他正常功能受到某药的破坏。在我国,那药前不久还有人开方和出售,药名蒙泰尼。”

  这参议员说话有力,气派十足。室内百来个人都静悄悄地在听;各电视摄像机的镜头都对准着他。除多纳休外,在座的还有八名参议员,其中五名属多纳休的多数党,三名属少数党。主席的左侧是小组委员会的首席律师、原波士顿的地方检察官斯坦利·乌尔巴赫。参议员座席后面是小组委员会的十五名工作人员,有的站着,有的坐着。

  多纳休继续说,“此次听证会是要调查这一系列事件的责任,看是否……”

  西莉亚被排定为第一个发言的证人,她听着主席以估计得到的言辞在继续其开场白。她坐在一张铺有绿呢台布的桌子前,旁边是她的律师恰尔德斯·昆廷。可敬的昆廷总算被她请来,接受了这额外的任务。她是这样求他的,“对蒙泰尼的情况,眼下没有别人比你更了解,而且我信得过你的意见。”

  昆廷关于今天会议的意见明确而直截了当。他坚持要西莉亚做到,“尽可能把全部情况老实、清楚、简要地讲出来。别想耍小聪明,也别想驳倒丹尼斯·多纳休。”

  昆廷之所以提出这后一点,是因为西莉亚打算摆出一件明显的事实:两年多以前,有人认为食品药物局拖延批准美国引进蒙泰尼没有道理,对该局提出了抗议。多纳休曾是抗议者之一,指责拖延一事“在这种情况下显然荒谬可笑”。

  昆廷坚决反对说,“千万别那样!首先,多纳休一定还记得他的话;即使不记得,他手下的人也会提醒他,因而他一定已准备好对策。他很可能会说,他受了医药公司宣传之害等等。其次,这样做,他会和你结仇,那是极不明智的。”

  接着昆廷向西莉亚概述了一些华盛顿生活中的现实。

  “在美国,参议员有很大的权势,在某些方面甚至比总统还略胜一筹,因为他们施展权势不易被察觉。政府的任何部门他们都能钻进去搞点名堂,只要不过分、不违法就行。政府内外的重要人物也迫不及待地去讨好参议员,即使损害了别人也在所不惜。这是一种交易制度。根据这制度,参议员的权力——既可用来成全人,也可用来祸害人——是最大的交易筹码。因此,要同参议员为敌的人肯定是傻瓜。”

  西莉亚记取了昆廷的忠告,告诫自己在同多纳休交锋时要记住这点,尽管对这人她已感到厌恶。

  文森特·洛德也陪同西莉亚前来,现在坐在昆廷的另一侧。在西莉亚代表费尔丁·罗思发言并受到盘问时,这研究部主任的唯一任务是根据需要来回答问题。

  多纳休结束了开场白,略一停顿后宣布说,“我们的第一个证人是新泽西州费尔丁·罗思医药公司的总经理西莉亚·乔丹太太。乔丹太太,你愿意介绍一下你的同事们吗?”

  “好的,参议员。”西莉亚寥寥数语介绍了昆廷和洛德。

  多纳休点点头。“昆廷先生我们很熟悉。洛德博士,我们很高兴你能到会。乔丹太太,我想你有个发言,请讲吧。”

  西莉亚仍坐在证人席上,对着面前的扩音器讲了起来。

  “主席先生及小组委员会的委员们:多纳休参议员在几分钟前把那件事正确地称为一场世界范围的悲剧。首先敝公司谨向这场悲剧中的受害家属表示深切的惋惜和同情。虽然尚缺乏完整的科学证据,而要汇齐这种证据可能要花若干年时间,但就目前情况看,孕妇子宫里的胎儿受到损害,肯定是蒙泰尼这药造成的。只是受害者在整个人口中占的比例很小,而且此种情况难以预见,尽管对该药先是在法国等国,后又在获得美国食品药物局正式批准前,都广泛试验过。”

  西莉亚的声音清晰,但调门不高,故意不讲得铿锵有力。她的讲稿虽经多人仔细推敲加工,但主要是她和昆廷两人的成果。她念时没有离开讲稿,只在适当的地方偶尔加上一两个短语。

  “敝公司还想指出:有关蒙泰尼的一切事宜≡各阶段的试验、分配、报告——都是按法律行事的。实际上,当人们对该药产生严重怀疑时,敝公司在法律上并无此种要求的情况下,不等食品药物局作出决定,就主动撤回蒙泰尼。”

  西莉亚继续讲,“现在我愿意回头来谈谈蒙泰尼在法国原产地的情况。

  这药是由法国吉伦特化学制药公司研制成功的,这家公司历史悠久,声誉卓著……”

  她这发言不仅内容准确,而且不牵涉个人情绪。这种讲法的确定,也经过费尔丁·罗思总公司以及昆廷在华盛顿的事务所的讨论。

  昆廷问过西莉亚,“你打算怎样提你为蒙泰尼辞职的事?”

  她曾回答,“根本不提。辞职是我个人的事,凭的是直觉和良心。既然我已回来,又代表公司,就只报告公司干的事。”

  “那在公司干的所有事情上,你的良心摆在哪里?”

  “仍然完好无损,仍然没动地方,”西莉亚断然回答。“他们若问起我辞职的事,我会如实回答。我只是不打算主动提这事;只为让自己面子好看,我是不提它的。”

  西莉亚还提醒昆廷说,她辞职没有什么科学根据。当时她就知道这是个弱点,也是她没有将辞职公之于众的原因。

  此刻她在参院小组委员会上说,“对蒙泰尼的安全性,直到一九七六年六月接到澳大利亚一份报告之前,都没有产生过丝毫怀疑。甚至接到后也似乎没有理由为之操心,因为澳大利亚政府的调查……”

  她把蒙泰尼事件从头一步步讲来,讲了四十分钟。在结束时,西莉亚说,“敝公司遵照小组委员会传票的要求,提供了证实我这发言的各项材料。在其他方面,我们也乐于合作,乐于回答提出的问题。”

  提问立刻开始。第一个提问的是小组委员会的律师斯坦利·乌尔巴赫,他长脸薄唇,给人的印象是难得有笑容。

  “乔丹太太,你提到了最先那个澳大利亚报告,说是它有可能引起对蒙泰尼产生怀疑。这是贵公司开始在美国推出这药之前七八个月的事,对吗?”

  她心算了一下,“对。”

  “你在发言里提到另外两次不利的报告,分别来自法国和西班牙。这两次也都发生在贵公司在美国销售蒙泰尼之前,对吗?”

  “不完全对,乌尔巴赫先生。你讲它们是不利的报告,而事实上——在那时——那些报告是吉伦特公司的文件,说是他们经过调查得出结论:对蒙泰尼的指责并不确凿有据。”

  乌尔巴赫律师作了个不耐烦的手势,“要是咱们扣字眼的话,那我这样问:那些报告是不是有利呢?”

  “不是。或许我可以节省咱们的时间,在制药行业里,‘不利的报告’有其特定意义。照那意义看,那两个报告都不属于这一类。”

  律师叹口气,“叫它们‘关键的报告’,证人看行吗?”

  “我看可以。”西莉亚已感到情况将难以对付,她已面临严峻的局面。

  多纳休参议员插话说,“律师提出的这一点非常清楚:你们这些人——你们公司——在将蒙泰尼推上美国市场之前,是否就知道那三个报告?”

  “我们知道。”

  “但你们还是照样干下去,照样卖这药?”

  “参议员,对任何新药总会有否定意见的。我们对所有的意见都必须仔细审查并作出评价……”

  “请注意,乔丹太太。我并没请你讲解制药工业如何行事。我的问题只需要你回答‘是’与‘否’就行了。我重问一遍:既已知道有那几个报告,你们公司是否仍在继续干下去,把那药卖给美国的孕妇?”

  西莉亚沉吟不语。

  “我们正等你回答,乔丹太太。”

  “是的,参议员。不过……”

  “‘是的’这回答就够了。”多纳休朝乌尔巴赫点点头,“继续问吧。”

  于是那律师问道,“费尔丁·罗思要是对那几个报告多作点调查研究,把蒙泰尼的上市日期推迟一下,岂不更为恰当、更为慎重吗?”

  西莉亚有苦难言,因为这正是她坚持的论点,后来并曾为之辞职。但她记起了自己在这儿的身分,回答说,“事后想想,是这样的,是该推迟一下。

  不过在当时,公司也是根据科技方面的意见办事的。”

  “谁的意见?”

  她回答前先思考了一下。意见自然是洛德提出的,不过她要讲公道。“我们研究部主任洛德博士的意见。但他提得有根据,因为吉伦特公司的资料看来可信。”

  “这问题我们待会儿问洛德博士。同时……”乌尔巴赫查看笔记。“你们决心干下去,不推迟蒙泰尼上市日期,尽管有那些不利的……请原谅,我是说那些关键的报告。这样做是不是和指望赚取利润有关?”

  “嗯,利润总归是个因素……”

  “乔丹太太!是,还是不是?”

  西莉亚暗自叹息。有什么用?每个问题都是圈套,全都设计好了,让你一步步钻进事先定好的结论里去。

  她只好说,“是。”

  “那笔利润对你们公司非常非常重要吗?”

  “人们是那样看的,是的。”

  “那笔利润你们估计有多少?”

  别有用心的问题接二连三地无情逼来,可她还能在内心的一角问自己:

  这些问题的内容都非常接近事实,难道真就那样包藏祸心?不久前,她自己不也想提出这些问题吗?这些问题本应向萨姆·霍索恩提出,可他死了,现在却由她来顶,这不是令人啼笑皆非吗?自离开夏威夷以来,她第一次记起了安德鲁当时的告诫:“如果你回去……蒙泰尼的混乱局面就将由你来收拾。”和以往多次的情况一样,安德鲁说对了。

  由于午餐时休会,西莉亚的苦难也就暂停。多纳休参议员通知她说,“乔丹太太,你可以离开证人席了,不过等会儿请到场,还有问题要问呢。”他接着宣布:“午餐后下一个证人是文森特·洛德博士。”

十二

  昆廷和西莉亚是在一辆豪华轿车的后座上午餐的,吃的是三明治和保温瓶里的咖啡。车子一直在原参议院办公大楼外面等候他们。“在车里吃既省时间又无人打搅,比去别的地方强。”昆廷解释了他的这一安排。现在车子停在杰斐逊车道上,离史密森学会不远。身穿制服的司机在车外来回走动。

  曾邀请文森特·洛德一同在车上进餐,但被他辞谢了,因为他已另有安排。

  “你今天给搞得很难堪,我是指把你个人搞得很难堪,”过一会儿后,昆廷说。“对那一套你觉得怎样?”

  西莉亚苦着脸说,“谁还能怎样?我烦极了。”

  “他们搞的是一种战术。”律师呷了口冒热气的咖啡。“这类调查会是种政治把戏,需要有个坏蛋亮亮相。你既代表你们公司,正好就是一个。不过我可以想办法改变这局面。”

  “什么办法?”

  “让我先把一些背景情况给你说说。多纳休和他手下的人了解你在公司里反对蒙泰尼的立场,也知道你为此而辞职。他们什么事都打听得出来,都是些精细人。他们也很可能了解你回公司时坚持的条件,而且肯定还知道有个费尔丁·罗思信条,也知道其作者就是你。”

  “那为什么……”

  “听我把话说完。而且要尽量从他们的角度看问题。”昆廷见到一群过路的游客向车内窥视,就向他们点了点头,然后收回注意力继续对西莉亚说,“多纳休那帮人干吗要为维护你的形象操心?要是为此操心了,他们的锋芒还能指向谁呢?肯定不能指向一个死者吧,对死者他们是无能为力的。”

  我想你讲的我全明白,也知道你说这是政治把戏的意思。”西莉亚应道。

  “不管怎么说,难道事实就毫不重要了?”

  昆廷说,“如果我是对方的律师,我可以这样回答你的问题:是的,事实总是重要的。但是从蒙泰尼的情况看,事实在于你们公司干了些什么。因为费尔丁·罗思推出了蒙泰尼,就应该承担责任。至于你本人——不错,你当时辞了职。但是你又回来啦。既然回来,也就得在蒙泰尼问题上承担你应负的责任,尽管是在既成事实之后。”昆廷苦笑了一下。“当然,我可以完全从另一方面来争辩,照样有说服力。”

  “这些律师!”西莉亚一声干笑。“他们到底还有信仰吗?”

  “他们尽力想有,但矛盾心理永远是这一行的障碍。”

  “你刚才说你有办法。是什么办法呢?”

  “这小组委员会里,”昆廷指出,“有几位少数党的成员对你们这行业是友好的。也有个少数党的律师。他们都还没有发言,也可能不会发言了,因为一发言就可能被误认为是支持蒙泰尼的——这是不可能采取的立场。但如果我请他们中的一位帮帮忙,那人可以提些问题,让你带出你本人的履历,这就使你脸上有光,不至于那么难堪了。”

  “如果那样办了,对费尔丁·罗思有啥好处?”

  “没好处,可能还适得其反。”

  西莉亚认命地说,“既然如此,咱们就不管它了吧。”

  “你如执意不变,”这律师忧伤地说,“可要倒大霉的。”

  下午的会开始后,文森特·洛德把证人用的话筒挪到自己面前。

  率先发问的仍是乌尔巴赫。他要洛德先报自己从事科研工作的资历,然后小组委员会的律师问起蒙泰尼最初阶段的情况。洛德回答所有这些问题时,信心十足,轻松自如。

  大约一刻钟以后,乌尔巴赫问,“蒙泰尼就要在美国上市时,你们公司知道了澳大利亚、法国、西班牙的那些报告。那时,你是否建议过把上市时间推迟?”

  “没有,我没有。”

  “为什么没有呢?”

  “在那当口推迟上市,这决定应当由行政管理人员去作。我是研究部主任,只管科技方面的事。”

  “请解释清楚。”

  “我这就解释。我当时的职责是:对手头的和由吉伦特公司提供的资料作出科学估价。根据那些资料,我没有理由去建议推迟上市。”

  乌尔巴赫追问道,“你用了‘科学估价’一词。除了科学以外,对那三份报告你有没有感想或直觉之类的东西?”

  洛德这是头一次犹豫以后才回话。“按理会有。”

  “是按理会有,还是确实有?”

  “噢,我当时有点不安,不过,那没有科学根据。”

  一旁听着的西莉亚本很放松,这时马上集中心思听了。

  乌尔巴赫继续问,“洛德博士,如果我没理解错,你当时是否有点左右为难?”

  “噢,是的。”

  “一方面是科学,而另一方面作为一个人,又有你的‘不安’——我用的是你的原话——因此你为难了。这样说对吗?”

  “我想你可以那么说。”

  “这不是我想你想的问题,洛德博士,也不是我可不可以这么说的问题。

  而是你想怎么说。”

  “那……好吧,我想你刚才说得对。”

  “谢谢。”小组委员会的律师低头看了一眼笔记本。“博士,作为正式记录,我要问:在你看到我们说起的那些报告之后,你有没有支持过如期推出蒙泰尼?”

  “没有,我没有支持过。”

  这一连串的回答使西莉亚大吃一惊。洛德在撒谎!对如期推出蒙泰尼的计划他不仅支持,还在萨姆主持的会议上投了赞成票,对西莉亚的疑虑和她要求推迟的主张嗤之以鼻。

  多纳休参议员凑到话筒前说,“我想问证人这么个问题:洛德博士,如果你负有行政管理之责,而不光是负科技方面的责任,你会不会提出推迟的建议?”

  洛德又犹豫了。然后他断然回答说,“会的,参议员,我会提的。”

  这杂种!西莉亚气得给昆廷匆匆写条子:他说的不是事实……她停笔不写了。这有什么用?假如她指责洛德不老实,两人争辩起来,一个指责,一个否认,能争出什么名堂呢?在这听证会上,这毫无名堂。她带着厌恶的心情把刚写了几个字的便条揉成一团。

  又向洛德提了几个问题以后,对他提供的证词表示感谢并请他自便。洛德当即离开了会场,既没有向西莉亚说一声,也没有朝她那边看一眼。

  传唤的下一个证人是莫德·斯特夫利博士。

  这位“公民争取安全药物协会”的主席从后排座位大步向前走去,显得信心十足。她走到放着话筒的证人席,离西莉亚和昆廷的座位有一点距离。

  她没有往他们那方向看。

  多纳休参议员很热情地欢迎这位证人。之后,斯特夫利博士宣读她准备好的讲话稿。其内容有四部分:她在医药方面的资历,她那设在纽约市的协会的组成情况,该协会对各医药公司所持的否定态度和该协会早就反对蒙泰尼等。

  虽然西莉亚并不喜欢她发言中的重点和一些暗含的意思,内心还是承认斯特夫利讲得在行、感人。跟两年前她们两人初次见面时一样,这位协会负责人仍很漂亮利落,今天穿的是套合身的栗色服装,朴素美观。

  关于蒙泰尼,斯特夫利说,“我们的抗议不幸因为缺乏资金而受阻。我们协会没有巨大的财力,不像费尔丁·罗思这样的公司能拿出几百万元搞销售宣传,蒙蔽医生和公众,让这些人相信蒙泰尼这药安全可靠。可他们明明知道——对蒙泰尼,他们就是知道——有很多迹象表阴并不是那么回事。”

  见到斯特夫利略一停顿,丹尼斯·多纳休就插话进来。“博士,在蒙泰尼问题上,自从证明了你们的看法正确以来,我想你们的组织获得的捐款已增加了。”

  “确实增加了,参议员,我们希望这次听证会——我们欢迎这样的会——结束后,捐款还会大大增加。”

  多纳休笑而不答。斯特夫利继续发言。

  西莉亚感到不安,因为斯特夫利把她去该协会总部的事也抖了出来,这就使问题复杂化了,而她本想避免这点。

  在乌尔巴赫盘问斯特夫利博士时,此事又被提出。

  小组委员会的律师问道,“乔丹太太是哪天去你们协会总部的?”

  斯特夫利查看了下笔记。“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十二日。”

  “当时乔丹太太说过她拜访你的目的吗?”

  “她说她要和我谈谈。谈的问题之一是蒙泰尼。”

  “那时,蒙泰尼已获食品药物局批准,不过尚未正式销售。我这样说对吗?”

  “对,是这样。”

  “而且,那时你们协会正在活动,要食品药物局取消该项批准,这也对吧?”

  “对。我们的态度非常坚决,正力图争取这一点。”

  “你们力图阻止蒙泰尼上市,这种努力是不是看来使乔丹太太犯愁了?”

  “噢,她确实不怎么高兴。她为蒙泰尼辩护,说它安全。我当然不同意她的看法。”

  “她说过她认为那药很安全的理由吗?”

  “我记得很清楚,她没说过。当然,在医学上她没资格作出那种判断,但这并没阻止乔丹之类热心于做买卖的人,他们照样在作出判断。”斯特夫利流露出蔑视的口气,接着补充一句。“反正,当时我很吃惊,她了解的情况竟如此之少。”

  “你能把你吃惊的原因说得具体些吗?”

  “可以。你该记得,当时澳大利亚那件指控蒙泰尼的案子已经发作,已受到广泛的注意。对吗?”

  乌尔巴赫有礼貌地笑笑。“提问题的该是我吧,博士?”

  斯特夫利也回他一笑。“对不起。我要说的是,乔丹连澳大利亚那案件的正式审理记录都没看过。她承认没看过,我就劝她回去看看再说。”

  “谢谢你,博士。那么在谈的过程中,你有没有这样的印象:乔丹太太是代表她那费尔丁·罗思公司来找你的?”

  “我敢肯定是这样的。”

  “再谈你们协会积极要求食品药物局对蒙泰尼撤消批准一事,你是否有此印象:费尔丁·罗思对你们的行动焦急不安了,才派乔丹太太来求你松动松动?”

  “噢,我有过这印象,但不能证实。不管怎么说,如果那就是她找我的目的,她一定马上就看出来:绝无发生这一情况的可能。”

  西莉亚边听边注视着她,心想:斯特夫利不像洛德,倒是没有撒谎。可是那断章取义,那讲话的语气,以及带倾向性的强调之处,能使任何谈话的本来面目大变其样!

  多纳休参议员拿着一张纸,对着面前的话筒说,“斯特夫利博士,我手里有一份叫做‘费尔丁·罗思信条’的材料。如果你没有见过,我可以把这份递给你。”

  “我已看过,参议员,看一遍就足够了。”

  多纳休笑笑。“我料想你会有看法,我们希望听听。”我认为那所谓的信条是一种令人作呕的、毫无廉耻的促进推销的宣传品。它利用了这场可怕的悲剧。它对那些遭受蒙泰尼之害的婴儿和家庭,简直是一种侮辱。”

  西莉亚气昏了,正想跳起来说理,感到昆廷的手按住她胳臂,要她克制。

  她这才强忍着没站起身,脸却气得通红。

  小组委员会的成员之一,少数党参议员贾菲温和地说了一句,“可是说实在的,斯特夫利博士,如果一个公司实际上承认了错误,又保证今后要……”

  斯特夫利打断他的话头说,“是征求我的意见我才讲的。要是那转移人们视线的货色骗得了你,先生,它可骗不了我。”

  多纳休参议员似笑非笑地放下了他手里的文件。

  斯特夫利博士又回答了几个问题,随后接受了提问人的谢意,退出了会场。

  主席宣布,第二天出场的第一个证人将是食品药物局的吉地昂·麦司博士。

  那天晚上,西莉亚在她下榻的麦迪逊饭店的套间里接到一个电话。来电话的人是朱丽叶·古德史密斯。她说她就在楼下的大厅里。西莉亚请她上楼来。朱丽叶进屋后,西莉亚非常亲热地拥抱了她。

  西莉亚想,萨姆和莉莲的女儿很见老,不像是只有二十三岁。但这并不使她惊奇。她看来还瘦了些——瘦得挺厉害,这倒使西莉亚想起留她共进晚餐,但遭到了拒绝。

  朱丽叶说,“我只是来看看你。因为我正好在华盛顿,与朋友住在一起。我看到了这次听证会的报道。他们对你不公平。在那腌臜药的事上,公司里只有你一个人行得正、站得稳,其他人个个都贪婪腐败;而今却让你代人受过。”

  她们两人面对面坐着。西莉亚轻声细语地说,“事情的过去和现在,并不完全是你说的那样。”

  她向朱丽叶解释,她是公司的高层代表,也就成了多纳休参议员及其手下人直接攻击的目标;另外,在推出蒙泰尼的问题上,她个人的言行当时也没起作用。

  西莉亚说,“问题在于,多纳休想把费尔丁·罗思弄得就像是大众的公敌。”

  朱丽叶说,“也许他是对的。这公司是大众的公敌。”

  “不对,我不同意这点!”西莉亚断然说,“在蒙泰尼问题上,公司犯了严重错误。但过去它做过许许多多好事,而且今后还要继续做好事。”甚至此时此刻,西莉亚还非常乐观,激动地在想着七号缩氨酸和己菌素W。

  “还有,”西莉亚接着说,“不管你父亲犯了多大的错误——他已为之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完全不是你所说的那种人,既不‘腐败’,也不‘贪婪’。他是个正派人,做的是当时他认为正确的事。”

  朱丽叶反驳说,“这我怎么能相信呢?他给我吃那些药片,却不对我说明那是些还没有获得批准的药。”

  “尽力原谅你父亲吧,”西莉亚劝她。“如果你不原谅他,他现已死去,你恨他有什么好处呢?徒然折磨你自己罢了。”见朱丽叶在摇头,西莉亚又说,“到时候你会原谅的。”

  她是明白人,当然不会打听朱丽叶儿子的情况。她那儿子快两岁了,正在残废儿收容所里,并将在那儿度过一生。她只是问道,“德怀特好吗?”

  “我们在办理离婚。”

  “啊,不会吧!”她的惊讶和焦急都出自真心。记得在朱丽叶和德怀特的婚礼上,她曾深信他们的婚姻将是牢固持久的。

  “到孩子出生后的头几个月为止,一切都美满幸福。”朱丽叶的声音因灰心丧气而平板低沉。“等我们发现孩子的情况不妙并得知原因后,似乎一切都再也不起作用了。德怀特怨恨我父亲甚至比怨恨我更深。他要控告费尔丁·罗思和我爸,要在法庭上跟他们算帐,他要亲自办这案子。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同意。”

  西莉亚说,“不行,那样会把一家人拆散的。”

  “那以后,我们试着弥合一下,”朱丽叶忧伤地说,“可没有效果。我们都不再是原先的自己了。那时我们才决定离婚。”

  看来没什么好说的了。可西莉亚在想:蒙泰尼除了带来那明显的灾难外,还给人们带来多少的伤心事和悲剧!

十三

  在参院商业道德小组委员会调查蒙泰尼一事的听证会上,在所有出席作证的证人中,要数吉地昂·麦司博士最受煎熬。

  在盘问麦司的过程中,出现了富于戏剧性的时刻。多纳休参议员以其可与上帝耶和华相比的调门,指着麦司训斥。“你是代表政府的,代表政府规定的所有防范条款的,居然放出那怪物来祸害美国孕妇和无法自卫的胎儿。

  因此你别想不受谴责地就从这里安然溜掉,也得受受良心的责备,得叫你一辈子良心不安。”

  几分钟前,麦司的发言使满座震惊。他承认,在他提议食品药物局批准蒙泰尼之前,他根据最早澳大利亚发来的报告,就对该药产生了严重的怀疑,而且那怀疑始终存在。

  负责盘问他的乌尔巴赫一听这话,几乎是在喊叫:“那你为什么还批准呢?”

  麦司回答这问题时很激动,可是说不出道理。“我……我就是不知为什么。”

  这回答引起会议室里听众一阵清晰可闻的惊讶之声,这回答坏得无以复加,既不可信,也太可怕。随后就是多纳休刚才那严厉的申斥。

  在此以前,麦司虽然显得有点紧张,倒还沉得住气,能清楚地叙述他负责蒙泰尼新药申请的审查情况。一开始,他简短地谈了他自己,说送上来的资料相当浩繁,有三百零七册共十二万五千页之多。而且,在他对资料作了种种查询后,还补来了材料。因此进展很慢。他说,他查询的问题,最后都得到了满意的解答。他没有提来自澳大利亚的那份报告,那只是在他后来回答提问时才谈了出来。

  提问中一接触到澳大利亚那事,麦司就显得激动不安。接着似乎突然全垮了,这才迸出那句可怕的回答——“我就是不知为什么”。

  西莉亚明知麦司处境不妙,可对他还是颇表同情,认为加在他身上的罪名太大。这一点她后来对恰尔德斯·昆廷也谈到过。

  这律师评论说,“像这种时候,倒是显出英国的药物批准制度比咱们国家的好。”

  西莉亚问他为什么,昆廷解释说。

  “在英国,药物安全管理委员会向卫生大臣提出建议。颁发新药许可证的是卫生大臣。当然建议是公务人员向大臣提的,但责任由大臣负。因此出了问题就由他,而且只由他一个人去对付议会,承担责任。

  “一个英国的政府大臣是不至于没胆量到像咱们国家这样——让麦司这样一个公务员去代人受过,上国会山承担责任。如果我们有同样强大的道德规范,那么美国的卫生、教育、福利部的部长就应该到这里来接受多纳休的质问。然而,这部长现在又在哪里?很可能躲在他的办公室内,也许逍遥自在地到城外去了。”

  昆廷认为,美国的批准药物制度还有另外一个弱点。

  “你看到这里正发生的一种后果:那就是食品药物局的工作人员变得过分谨慎,不愿被拉到国会的小组委员会上来,或许还要受磨难。因此,他们不是及时批准应予放行的药物,而是扣压下来,等呀等,有时等得实在太久。

  显然,对待新的药物,一定的小心——非常小心——是必要的,但过分小心可能就糟糕了,那就要延误医药上的进步,把医生、医院和病人应该获得的治疗和其他救助方法全给剥夺了。”

  当麦司的苦难终于结束,宣布休会时,西莉亚才替他松了一口气。由于她原先对他同情,这时她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麦司博士,我是费尔丁·罗思的西莉亚·乔丹,我只想说一声……”

  她惊愕不安地打住了。因为一提起费尔丁·罗思,麦司的面孔就变了样,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满是仇恨的恶狠狠的脸。此刻他眼露凶光,咬牙切齿地压低声音说道,“离我远点!听见了吗!永远,永远不许再靠近我!”

  没等西莉亚定下神来答话,麦司已转身走开了。

  就在她身后的昆廷好奇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大受震惊的她回答说,“我不知道。我一提到公司的名称他就这样了,好像气疯了似的。”

  “是吗?”昆廷律师耸耸肩。“麦司博士不喜欢制造蒙泰尼的公司,这是可以理解的。”

  “不,不会光为这事,我敢肯定。”

  “我就不去操这心了。”

  不过,那满脸仇恨的表情,后来一整天都在西莉亚的脑海里流连不去,使她困惑不安。

  文森特·洛德在华盛顿多逗留了一天,西莉亚就他头天下午所作的证词跟他亮了底。谈话是在她下榻的饭店套间里进行的。她直捅捅地责备他撒谎,问他,“为什么?”

  令她吃惊的是,这研究部主任对她的指责并不争辩,而是悔恨地说,“对,我是撒了谎。很抱歉。当时我很紧张。”

  “你当时看来并不紧张。”

  “不一定得表露出来。那些问题都打到我的痛处。我弄不清乌尔巴赫那家伙已经知道了哪些事。”

  “他可能知道哪些事?”

  洛德犹豫着如何回答。“我猜想,不至于超出我们知道的那些事吧。反正,我当时考虑的是:我那样回答可以尽快结束他们的盘问,让我离开。”

  西莉亚对此并不信服。“为什么偏偏你就要比别人更快地离开?不错,这件事对大家,包括我在内,都是不愉快的。我们都该对得住自己良心。但在蒙泰尼问题上,我们从没干过违法的事。”她停了一下,突然闪出个念头。

  “难道干过吗?”

  “没有!当然没干过!”可是,这回答却慢了一小会儿,慢得太明显了一些。

  萨姆的话,就像上次那样又回到西莉亚的耳边:“还有件……那事你不知道。”

  她探询地盯住洛德。“文森特,关于蒙泰尼和费尔丁·罗思,有没有瞒着我的事?究竟有没有?”

  “我对你发誓——没有。会有什么事呢?”

  他又在撒谎,她知道这一点。她也知道,不管萨姆心中藏着的是什么,这秘密并没有随着萨姆的死而无从得知——那事情里有洛德的份。

  但是眼下,她不能再追问下去。

  小组委员会的听证会开了四天。出席作证的其他证人中有两个医生——他们是神经病理学家,检查过受蒙泰尼损害的婴儿。其中一位曾去欧洲对病例作过调查,现在他把那些婴儿的幻灯片放给大家看。

  光看外表,画面上的这些孩子个个都和正常的孩子毫无差别。不过他们大都是躺着的。据这专家说,“除了最简易的动作外,其他任何动作他们都得靠人帮忙才能完成。而且,在胎儿时期,这些孩子的脑子就受到了严重损害。”

  有几个小孩的脸蛋很可爱。有一个——比其他小孩大——是两岁的男孩,身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支撑着他,一对好像懂事的眼睛正对着镜头,脸上却毫无表情。

  “这小孩,”神经病理学家对室内沉默的观众讲解,“永远不会像你我一样地思考,而且,对他身边发生的一切,几乎肯定不会有任何感觉。”

  这孩子的稚嫩小脸使西莉亚鲜明地记起布鲁斯两岁时的样子,那已过去十六年了。就在几天前,正在威廉斯学院上学的布鲁斯还来过信。

  亲爱的爸爸、妈妈:

  学院好极了!我爱这里。我最最喜欢的是,他们叫你思考,思考,思考……

  西莉亚曾庆幸:放幻灯片时把室内的灯光调暗了;后来才发现用手绢擦眼泪的人不光是她一个。

  医生讲完后,多纳休参议员似乎说话都有点困难了。西莉亚想,是啊,尽管他哗众取宠、玩政治手腕,到底也还是有感情的。

  听证会进行到第四天那最后一个下午,西莉亚再次出席作证时,多纳休一度有过的软心肠已无影无踪了。甚至在和手下人员交谈时,他似乎也很不耐心,烦躁易怒。西莉亚被叫起来之前,昆廷轻声对她说,“当心,听这大人物的口气,好像他午餐吃的东西很不对劲似的。”

  小组委员会律师乌尔巴赫向她提问了,问的是早先其他证词中与她有关的事。

  文森特·洛德曾作证说,他如负有责任定会推迟蒙泰尼的销售。律师问起此事时,她回答,“我们事后交换过意见。我所记得的情况与洛德博士的有出入。不过,我看为他说的话争论没有意义,就那样吧。”

  关于她走访“公民争取安全药物协会”总部一事,西莉亚回答说,“对事情的解释各有不同。我拜访斯特夫利博士是一时心血来潮,是抱着友好的意图去的。我以为我们可能互相学到一点什么,结果未能如愿。”

  乌尔巴赫问,“你去的目的是不是要谈蒙泰尼的事?”

  “并不很明确。”

  “可是你们确实是谈了蒙泰尼吧?”

  “是的。”

  “你当时是否希望说服斯特夫利博士和她那协会,使之停止或暂缓要求食品药物局对蒙泰尼撤回批准的运动?”

  “我没这样希望。根本没有这样想过。”

  “你的访问是否是正式的,代表你们公司的?”

  “不是。实际上,费尔丁·罗思里根本没有别人知道我想去访问斯特夫利博士。”

  坐在乌尔巴赫旁边的多纳休似乎很不高兴。他问道,“你的回答全是真话吗,乔丹太太?”

  “我的回答统统是真话,”她这时怒不可遏,又补了一句:“你要不要给我用测谎器呢?”

  多纳休脸色一沉。“你不是在这里受审。”

  “对不起,参议员,我没有注意到!”

  多纳休怒目圆睁地示意乌尔巴赫继续往下问。

  问题转到费尔丁·罗思信条上。

  “你已听到斯特夫利博士的证词,她把这文件说成是‘毫无廉耻的促进推销的宣传品’,”乌尔巴赫说。“你同意这评价吗?”

  “当然不同意。这信条只有一个直截了当提明了的目的——规定我们公司今后的方针。”

  “啊,原来如此。那么你是否认定:它根本不会有促进推销的宣传价值?”

  西莉亚觉察到圈套正在拉开。她一定要高度警惕。

  “我没那么说。但如果——既然这是一份真心实意的宣言——它最终出现了那样的价值,也不是我们的本意。”

  多纳休烦躁起来。乌尔巴赫转过身去探询地招呼道,“参议员?”

  这主席似乎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插进来。随即绷着脸说,“这都要看怎么解释了,对吗?我们究竟该相信斯特夫利博士那样有献身精神、毫无私心的人,还是该相信一家企业的女发言人呢?这家企业财迷心窍,以至于事先明知有的药物不安全,还经常用它们使人丢掉性命或变成残废。”

  听众席上发出阵阵惊叹声。连多纳休的手下人员也显得不安,觉得他太过分了。

  西莉亚不顾一切地尖刻问道,“这问题是冲着我来的吗,参议员?要不然,看来它是不是这么回事:它是极有偏见、未经证实的言论,暴露出这听证会不过是拙劣地装装样子,而结论早在我们到来之前就作好了,对吗?”

  像早先对麦司那样,多纳休指着西莉亚说,“我要警告证人,这儿有一种罪名,叫作藐视国会罪!”

  她什么也不顾了,立即顶回去。“你别惹急了我!”

  参议员吼道,“我命令你把这话讲清楚!”

  西莉亚已经气得不想克制自己了。她几乎没听见昆廷的低声恳求,甩开他的手,刷地站了起来。

  “我讲。我要指出,你今天在这儿审判蒙泰尼,审判费尔丁·罗思和食品药物局。可两年前同样是你,曾经抱怨过迟迟不批准蒙泰尼的事,并说那是荒谬可笑的。”

  “撒谎!现在你犯了藐视国会罪,太太,我从来也没说过这种话。”

  西莉亚感到格外地高兴和满足。多纳休忘记了。这没什么奇怪的——他在那么多事情上发表过那么多的言论,哪能全记住!如果他手下的人知道他说过这样的话,反正也没有提醒过他。在这两点上,昆廷都估计错了。

  西莉亚带来个为防万一的文件夹,一直放在身前,到这时她才把它打开。

  她从中取出一叠订在一起的剪报,选了最上面的一张。

  “这是从一九七六年九月十七日《华盛顿邮报》上剪下来的。”她在念的时候仍然站着。

  “蒙泰尼是为孕妇准备的药,目前正在食品药物局审查中。今天在问起这事时,丹尼斯·多纳休参议员把食品药物局的迟迟不批准说成是‘在这种情况下显然荒谬可笑’。”

  她还说,“在其他报纸上也有同样的报道。”

  西莉亚停一下。“参议员,还有别的东西。”她从文件夹里又选出一张剪报。

  多纳休的脸色已红得像块深红色砖头,他伸手去拿小木槌,可少数党的贾菲参议员喊道,“别,别!让这女士把话讲完。我要听。”

  “你指责我们这行业害死了人,”西莉亚对多纳休说,“可从你十八年前进入国会开始,对于烟草补贴一事,你每年都投赞成票。我这里有你的投票记录。参议员,这些年在你赞成票的帮助下,害死了多少得肺癌的人——比制药业多少年以来害死的人要多得多。”

  最后几个字被淹没在一片混乱的喊叫之中,这也包括多纳休敲下小木槌时的嚷叫声。他宣布,“本次听证会现在闭会。”

十四

  对西莉亚说来,这次听证会以倒霉的经历开始,却以个人的胜利结束,或者说似乎是结束了。

  就在她和多纳休参议员爆发冲突的当晚,在美国广播公司、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和全国广播公司电视网的晚间新闻中,几乎都播放了戏剧性场面的全过程。一位评论员后来写道:“戏剧效果奇妙,实况录像极佳。”

  第二天,各报也同样突出地刊载了这则新闻。《纽约时报》的标题是:

  勇敢的女士击败参议员

  《芝加哥论坛报》的标题是:

  多纳休参议员刁难乔丹

  但在事后此公追悔莫及

  报纸还强调了另外一点。

  原来在这件事上,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们都曾作过准备,找过材料。正如一位记者对朱利安·哈蒙德说的(哈蒙德又把这话转告了西莉亚),“我们大多数记者都了解到:乔丹太太曾为蒙泰尼一事辞职,在重返公司前曾坚持不等食品药物局作决定便立即撤回该药。但对于如何利用这点背景材料上,看来谁也没有把握,因此我们没把这发表出去。事情的结果证明,暂不发表的效果更大。”

  于是,在亮出底牌后,多数报道使西莉亚在两个方面形象高大。首先,她一出一进费尔丁·罗思这一现已公开的事实,揭示了她是一个具有高尚道德准则的人。其次,在参院听证会上,她不愿为了自己面子好看而牺牲雇主,这行为表现出可贵的忠诚。

  《华尔街日报》在一篇社论的开头处写道:

  在通常情况下,商界里所具有的荣誉感多于其受到的赞誉。因此,能使某种荣誉不仅清楚地表现出来,而且还被大家公认,这是多么可喜的事啊!

  西莉亚从华盛顿回来的几天后,朱利安·哈蒙德来到她办公室。这负责公众事务的副总经理高兴地拿来新收到的一批剪报,摊在西莉亚的办公桌上。过了不多一会儿,秘书通报昆廷已到。

  自从国会山最后那一天以后,西莉亚还没有见过华盛顿的这位律师。他此刻前来是要同她一起,对后来提出的某些解决蒙泰尼诉讼的办法进行审查。

  西莉亚叫秘书请他进来。

  寒暄时,她觉得他面有倦容,情绪不高。她请他坐下。

  哈蒙德说,“我正要走,昆廷先生。”他指着那些剪报说,“我们刚才在品尝胜利的果实。”

  昆廷显得无动于衷。“你就这样称呼它们?”

  “当然啦!”副总经理似乎很惊奇。“你不吗?”

  回答颇有脾气。“如果你们认为那样,那么你们两人都眼光短浅。”

  一阵沉默后,西莉亚说,“好吧,律师。你有看法,请告诉我们。”

  “所有这些东西,”昆廷指了指剪报,“还有你们看到的电视报道,都是令人飘飘然的玩意儿,可是过不了几个星期,大部分就会被人遗忘。这些宣扬也就一点不重要了。”

  是哈蒙德发问了:“那什么才重要呢?”

  “重要的是你们公司——还有你西莉亚本人——招来了一个可怕的敌人。我了解多纳休。你使他出了丑。更糟糕的是,你是在参议院,在他这地盘上干的,而且后来还让千百万人看见了这场面。他对此决不会善罢甘休!

  决不会的!只要今后他有机会整治费尔丁·罗思,或整治你西莉亚,他就会高高兴兴地下手干。他甚至可能想方设法地干,而美国的参议员——像我有一次告诉你的——有的是动用权力的办法。”

  西莉亚心想,这一席话犹如突然让她冰水浇头。她明白:昆延是对的。

  她问道,“那么你认为我们该怎样呢?”

  这律师耸耸肩。“暂时倒没什么。将来嘛,尽量提防着点。你自己——或者费尔丁·罗思——千万不要有什么把柄让多纳休参议员抓住。”

十五

  “乔丹太太是怎样一个人?”伊冯问马丁。

  他想了想才回答说,“漂亮,坚强,聪明,特别精通自己的业务;她坦率、正直,所以,你要是和她打交道,总清楚她对你的看法。”

  “我们就要见面,我已感到紧张了。”

  他笑道,“没有必要,我料定你们会彼此喜欢的。”

  这是七月里一个星期五的傍晚,两人都在哈洛的马丁住宅里,伊冯完全搬过来住已快一年。她原来住的那套小公寓房间已退掉,因为那似乎是一项不必要的开支。

  此刻起居室里,到处都摊放着书籍和纸张,显得杂乱无章。这是因为伊冯正在学习,以便参加A级考试,而现在离考期只有六个月了。这情形已持续了一年半。当初在马丁的鼓动下,她挑起了边工作边学习的重担。他们指望这样最终会使她考上兽医学院。

  学习进展顺利。伊冯喜欢这样的生活,感到未曾有过的幸福。她的欢乐情绪使整个屋子里喜气洋洋,这连马丁也感染上了。她白天照常在研究所上班,有些晚上和周末还要到外边去接受教师的指导。马丁也像他保证过的那样帮助伊冯,用他的实际经验辅导她学习。

  他们快乐的另一原因是研究所的工作取得进展。从受到“争取动物权利者”搞的那场灾难性袭击后,重新收集资料的工作比估计的要快许多。现在,不仅全部损失的资料已完全补齐,而且在七号缩氨酸的研制上,已进行到可供管理部门作产品审查的阶段。

  因此,西莉亚将于下星期三带人从新泽西州来哈洛。

  然而,此刻想到西莉亚就分了心。马丁几分钟来一直皱着眉头,继续看一本教科书——默里的《有机化学原理》。

  “自从我学这本书准备学位考试以来,他们已把它改写过了,一些新东西虽没有实用价值,你也要记住它,考完就不用管它了。”

  伊冯问,“你是讲那些化学分类名称吗?”

  “当然啦。”

  日内瓦制的化学制品名称是由国际理论和应用化学联合会制定的。该会缩写为IUPAC,读作“尤帕克”。其基本目的是,任何化合物的名称应同时表明该化合物的结构。因此异辛烷就成为2,2,4-三甲基戊烷,醋酸(即普通的醋)又叫乙酸,普通的甘油又叫丙烷1,2,3-丙三醇。倒霉的是,那些本该使用IUPAC名称的化学家却很少用它,但是主考人还要求用。这样,伊冯就得为应付考试记住新名;为今后实验室工作记住旧名。

  她问,“你在实验室用IUPAC的名称吗?”

  “不常用。我们大多数都记不住它们,而且也不实用。不管怎样,两种名称我都要考考你。”

  “考吧。”

  马丁一连说出了二十种化学制品,时而用旧名,时而用较新的代号。伊冯每次都能毫不迟疑地一口气背出它对应的新名或旧名来。

  马丁把书一合,摇摇头。“你的记忆力仍使我惊服。但愿我有这样的记忆力。”

  “是因为我的记忆力,你才不让我试用七号缩氨酸?”

  “那只是部分原因,主要是我不愿你冒风险。”

  一个月前,马丁曾在所里贴出通知,标题是:征求志愿者。

  通知说明,要在健康人的身上做首次系列试验。所里的工作人员,凡是愿意注射七号缩氨酸的,可在通知的下方签名。试验目的与可能冒的风险均一一详细列出。通知贴出前,马丁签上了自己的姓名。

  劳·萨斯特里立即跟着签了名。几天后,签名的又加上了十四人,包括伊冯在内。

  马丁从总的签名人中挑了十名志愿人员,伊冯不在其内。她问起原因时,马丁敷衍她说,“以后再说吧,这次算了。”

  人体试验的初期目的,不是研究七号缩氨酸的积极效果,而是想发现有什么不良副作用。马丁当时给西莉亚打电话是这样说的:“在英国,允许我们自愿做这种试验,但在美国,你们就需要等食品药物局的批准了。”

  志愿试药者每天接受一定剂量的七号缩氨酸。经过连续二十天的观察,没有发现任何副作用。马丁很高兴,但他也知道还需要做大量的人体试验。

  伊冯叹息说,“我真愿马上用些七号缩氨酸,说不定这是我减肥的唯一办法。顺便告诉你,我买了些熏鲑鱼明天吃。”

  马丁笑开了,对她说,“你真是个天使。”熏鲑鱼是马丁在周末最喜欢用的早餐,因为这时他能慢慢享用。

  他的话严肃了一些。“明天我要去看我母亲。今天和父亲谈过,他告诉我,医生讲她没多久了。”

  马丁母亲的健康状况恶化得虽然缓慢,但阿尔茨海默氏症却无情地在发展。几个月前马丁已把她送进剑桥的一家疗养所,现在她已生命垂危,奄奄一息了。马丁的父亲仍住在那幢舒适的小平房里,那还是马丁进费尔丁·罗思不久就为他父母租下的。

  “我很难过。”伊冯伸过手去,同情地抚摸他的手。“对,我陪你去,只是请你别介意我在车里看书。”

  他们商定明天吃过早饭就走。马丁想顺路在他办公室稍事停留。

  次日上午在研究所里,马丁浏览着邮件和头天计算机算出来的结果,伊冯却信步走进了动物室。稍后马丁在动物室里找到了她。

  她站在一个装有几只老鼠的笼子前面,马丁听见她在喊叫,“你这老色鬼!”

  他觉得有趣,问道,“说谁呀?”

  伊冯转过身,随即指着笼子说,“这是些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最好色的小动物。只是最近它们好像彼此没个够,宁肯不吃也要交配。”

  马丁一看,伊冯刚骂过的那只老鼠仍在同一只顺从的雌鼠交配,同时旁边笼子里也有一对老鼠在兴冲冲地交媾。

  他看了看挂在两个笼子上的说明卡片,注意到所有这些老鼠都注射过最近提纯的一批七号缩氨酸。

  “你说它们‘只是最近’才好色起来,你指的什么?”

  伊冯犹豫一下,然后正脸盯住他。“我想……自从它们接受注射以来。”

  “它们都不是小老鼠吧?”

  “它们要是人的话,都该领养老金了。”

  他笑了,说,“没准儿是巧合吧。”然后心里却嘀咕起来:是巧合吗?

  伊冯似乎看到他心里去了,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星期一,我请你检查一下注射过七号缩氨酸的老鼠的繁殖率情况,告诉我是正常还是高了。”

  “不需要等到星期一,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大大高过正常情况。可是此刻以前我一直没联想到……”

  马丁严厉地说,“别瞎联想!东假定西假定可以把人引入歧途。只要把你得出的数字告诉我就行。”

  她顺从地说,“好的。”

  “然后,你另选一些雌雄搭配的高龄鼠,编成分开的两个新组,但要雌雄一笼。一组注射七号缩氨酸,另一组不注射。我要用计算机来算出这两组老鼠的交配特性。”

  伊冯咯咯笑道,“计算机是算不出多少次的……”

  “我想也算不出,不过可以记下产了多少窝鼠崽子,这就行了。”

  她点点头。这时马丁感到她在想别的事情,就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昨天买熏鲑鱼时发生的一件有趣的事。米基·耶茨是你那些志愿试药者之一,对吗?”

  “对。”耶茨是实验室的技术员,是志愿接受七号缩氨酸试验者中年龄最大的。几年前,在西莉亚跟前对老鼠作断头操作一事后,他曲意讨好马丁。

  志愿接受七号缩氨酸的试验是其最近的一次贡献。

  “噢,我在市场上见到了他的太太,她说,米基的工作使他觉得他自己返老还童,这有多好呀!”

  “这指的什么?”

  “我问了她。她脸红了,说最近米基觉得非常‘精神,有劲’——这两个词是她的原话——他在床上不让她闲着。”

  “她是指最近?”

  “我敢肯定是这样。”

  “他以前没有这样过?”

  “据她讲,几乎没有过。”

  “我真吃惊,她会提起这种事情。”

  伊冯笑道,“你不怎么了解女人。”

  马丁若有所思,接着说,“咱们上车吧,在去剑桥的路上咱们再谈。”

  开始,他们一边开车,一边听新闻广播,这大半是政治方面的消息。在英国,这是满怀希望、激动人心的一段时期。两个月前大选,选出了英国历史上第一位女首相来掌权。现在玛格丽特·撒切尔和她的政府正在给英国注入一种新的进取精神,而自从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英国就一直苦于缺乏这种精神。

  新闻播完后,马丁关上收音机,又继续思考起那更切近的问题来。

  他说,“我很担心。我们今天上午谈到的问题,我希望不要成为大家的话题。你给我讲的那些老鼠繁殖的事,你自己知道就算了。另外,不要对人讲起新研究的问题,那问题我们必须弄清楚,尽管我不喜欢那设想。不过,那检查结果在交给我之前,一定要锁好,也别再讲米基和他老婆的事了。”

  “我全照办。”伊冯说,“但我不明白你担心什么?”

  “那么我告诉你吧。因为我们已研制出一种药,我希望它具有重要意义,能得到人们的严肃对待,能与疾病作斗争。但是,如果消息传出去,说它有某种春药的作用——还有减肥效果一事,这究竟是否是好事可没把握——那将最糟糕不过了。那就会使我们的一切努力落个不好的名声,会使我们显得又在搞蛇油似的。”

  “我想我明白了。”伊冯说,“既然你已把道理讲清楚了,我决不会去说的,不过别人的嘴很难堵得住。”

  马丁神色严峻地说,“我怕的就是这点。”

  他们抵达剑桥时已是上午十点左右。马丁把车直接开到护理他母亲的疗养所。她躺在床上。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床上,必要时才把她抬出去一下。她记忆力已完全丧失,连最简单的事也记不住,而且跟多年来的情况一样,当马丁走到她身边时,她一点也没有认出儿子的迹象。

  马丁和伊冯并排站在床前。他在想,他母亲似乎眼见得一天天衰弱下去。

  她已骨瘦如柴,双颊深陷,头发越来越稀少。早几年她刚垮下来时——大致在西莉亚去他们在凯特的旧居的时候——还可依稀看出她年轻时的美貌。但如今连这点也已不复存在了。

  看来,阿尔茨海默氏症不仅已侵蚀他母亲的脑子,也在吞噬着她的身体。

  马丁轻声对伊冯说,“为找出一种多少可以防治这病的药尽点力,这一直是我的梦想。当然,要过若干年我们才能了解这梦想是否已实现了。然而我们对人脑老化的研究十分重要,所以我不愿意任何东西使我们已经取得的成就变得庸俗。”

  伊冯说,“我确实明白了,特别是现在。”

  以前马丁也带伊冯来看他母亲,每次伊冯都要握住老太太的手默默地坐在那里。虽然谁也弄不清,可马丁总觉得她那样做给他母亲以安慰。今天,伊冯也握住她的手,但是,连心灵上这么点微弱的交流也察觉不出了。

  从疗养所出来,他们驱车去看马丁的父亲。马丁给他父母租的那套房间在城西北,离格顿学院不远。他们在房后一小块可以干粗活的地方找到了老皮特·史密斯。到处摊着他那老行当的工具。他正用木槌敲打凿子,试着在凿一小块大理石。马丁对伊冯说,“我想你是知道的,我父亲过去是石匠。”

  “知道。不过我不知道您现在还能干这种活,皮特·史密斯先生。”

  这老人说,“不行啦,手指头都僵了。但是孩子,可我想给你妈的坟头做块墓碑,这是唯一还能替她干的事。”他询问地望着马丁。“这样可以吗,眼看她还活着时就做?”马丁搂住了父亲的双肩。“可以的,爸爸。你需要什么东西吗?”

  “我需要一大块大理石。可很费钱呢。”

  “你不用担心费钱,你需要多大的就订购多大的,让他们把帐单送给我。”

  马丁朝伊冯一看,见她正在哭泣。

十六

  “我完全同意你关于性刺激作用的看法。”西莉亚对马丁说,“如果七号缩氨酸被人看成某种春药,作为有重大意义的药就会声名扫地了。”

  “我想不让外界知道这事,这有可能办到。”马丁说。

  “我没这么大把握,”西莉亚承认,“但我希望你对。”

  这是西莉亚来到研究所的第二天,正在马丁的办公室和他个别谈话。早些时候马丁正式告诉她,“我可以向你报告,我们试制出一种看来能延缓智力老化、促进思维敏捷的补药,这两种功效同时存在。一切迹象表明情况良好。”

  西莉亚想,当年她根据萨姆的指示曾来哈洛,考虑关闭这研究所,到现在已过去了很长时间。而且,如果从萨姆、她本人和马丁在剑桥那初次令人难忘的会见算起,时间就更长了——已有七年之久。

  她说,“看来没什么疑问,你取得了巨大的成果。”

  他们相处时彼此都觉得轻松愉快,如果有一方不时回忆起他们那一夜风流的韵事,反正也决不提它。显然那只是一时冲动,是一支插曲,已完全过去了。

  西莉亚与马丁商谈的同时,从费尔丁·罗思总公司陪同她来的六名行政人员也在分别按专业讨论七号缩氨酸的前景。这涉及的项目有制造、质量控制、材料来源、成本核算、包装、产品经营。这些将构成总计划的各个方面,以确定该药将如何推出并进入世界市场。劳·萨斯特里、奈杰尔·本特利以及哈洛的其他人员都到场,回答了美国来的小组提出的有关问题。

  尽管七号缩氨酸还需经过一年以上的临床试验,之后还需获得政府的批准,但是许多将来的问题现在就必须作出决定。最主要的是确定费尔丁·罗思新建一个制药厂的投资金额,这既可能是一场白耗了大本钱的赌博,也可能是信心十足的精明成功之举。

  该药将以何种方式让人使用,这问题也很重要。

  马丁对西莉亚说,“我们研究这问题时可谓绞尽脑汁,现在建议把药喷入鼻腔。这是即将流行的现代用药方式,今后用药将越来越多地采用这种方式。”

  “我知道。人们正在议论胰岛素也准备这样喷入。不管怎么说,我得谢谢你们没有把它制成注射剂。”

  他们俩都知道,同那些病人可在家里取来就用的药相比,任何注射药的销量都要差得多。这是制药业的基本常识。

  “如果从鼻腔喷入的话,”马丁解释说,“七号缩氨酸须溶解于掺有净化剂的中性盐水里。净化剂可保证最佳吸收率。”

  据他透露,已经试了好几种净化剂,找到了一种最佳的,它既无毒,对鼻孔粘膜也不产生刺激,而且是最近在美国上市的费尔丁·罗思新产品。

  西莉亚很高兴。“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全靠本公司来制成这药?”

  “正是,”马丁微笑道,“我知道你会满意的。”

  他继续解释道,这药的常规剂量是一天两次。它在英国的临床试验即将开始,并由最近进研究所的两名医药博士协同负责。“我们的试验将集中在四十岁到六十岁之间的人,不过在特殊情况下,上下限都可有所变化。我们还要让阿尔茨海默氏症的早期患者试用该药。它不会根治这病——那是毫无指望的——却可能抑制其发展。”

  接着,轮到西莉亚报告在北美进行试验的计划。“我们想尽可能早些开始,但因为有一些准备工作还需经食品药物局批准,我们会比你们稍晚一些,但不会晚太多。”

  他们继续讨论那充满希望而又激动人心的计划。

  哈洛会谈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七号缩氨酸的理想容器是一种顶部带喷压装置的小塑料瓶,用手指一按就可压出合适的剂量。

  这种容器装置为生产精美诱人的包装开辟了途径。

  费尔丁·罗思看来多半不生产这种容器,不过可外包给专业厂。当然,这还得由新泽西作决定。

  西莉亚在哈洛期间,马丁请她吃饭,由伊冯作陪。西莉亚认为马丁显得很敏感,所以没请她去丘奇盖特饭店,而去了新开的萨克逊饭店的餐厅。

  开始,两个女人好奇地打量对方,但没过多久,而且尽管年龄差距大——西莉亚已四十八岁,伊冯才二十七——她们两人似乎自然而然地相处得十分友好了。这也许是他们两人都与马丁极亲密的缘故。

  西莉亚对伊冯决定申请进兽医学院表示赞赏。伊冯说自己如果被录取了,她的年龄比大多数同学都要大些。西莉亚鼓励她说,“正因为这样,你会学习得更好。”然后她告诉马丁,“我们公司设有一笔基金,是用来资助职工进修的。我想我们可以把规定适当变通一下,给伊冯提供一点经济上的支持。”

  马丁扬起眉毛,“伊冯,这样你的生活费有了着落。”

  伊冯表示了谢意。西莉亚摆摆手笑道,“据我所知,七号缩氨酸能有今天这样子,你是作出了很大贡献的。”

  稍后,伊冯离开了餐桌一会儿。这时西莉亚对马丁说,“她可亲又可爱。有件事本同我无关,马丁——你要是愿意,你也可以这样说——不过我还是想问一句:你打不打算跟她结婚呢?”

  这问题使他大吃一惊。“很不可能。事实上,我敢肯定,我们两人都没有想过这问题。”

  “伊冯可想过了。”

  他不同意。“她怎么会?她前面有锦绣前程。那将把她带进完全不同的天地,她会遇到年龄和她相近的别的男人。可我比她大十二岁。”

  “大十二岁不算回事。”

  马丁固执地说,“如今可算回事,正好差一代。此外,伊冯需要自由,我也一样。目前我们有一个对彼此都合适的安排。不过这也会变的。”

  “男人哪!”西莉亚说,“有些男人确实善于利用这种‘安排’,但你们男人也可能是睁眼瞎。”

  伊冯回到餐桌,这场讨论也就中断了。在西莉亚和她的小组几天后返回新泽西州之前,他们再也没提起这问题。

  西莉亚离开英国那天,马丁的母亲去世了。她平静地撒手而去,没有任何征兆或惊慌。后来疗养所大夫对马丁说,“她如同一叶小舟随波漂去,漂进夜晚宁静的大海。”

  马丁既悲戚又宽慰地想,这种宁静出现在他母亲身上未免太久太久了。

  因为正是大脑的剧烈活动而不是宁静的大海,才赋予生活以激情。夺走了他母亲生活激情的是阿尔茨海默氏症。想到这里,再次唤起他对七号缩氨酸未来的憧憬。

  只有马丁、他父亲和伊冯三人参加那简单的葬礼。然后,老皮特·史密斯回家,接着去凿几天前送来的那块订购的大理石。马丁和伊冯驱车回哈洛,路上两人默默无言。

  以后几个月里,新泽西的费尔丁·罗思作出几项重大决定。其间总公司人员多次来往于大西洋两岸。

  作为七号缩氨酸主要成分的粉末状白色结晶,将由建在爱尔兰共和国的新厂生产。该厂厂址已选好,建筑师的设计图正在加紧完成,这将是费尔丁·罗思生产分子生物学方面药品的第一家专门工厂。这里还将留出地方,以便今后生产己菌素W中的化学主剂。

  生产七号缩氨酸的最后工序,是把液状药剂注入容器。这将在波多黎各一家现有的工厂中进行。容器则按原计划由其他公司制成后运至该厂。比起在美国国内生产,这种海外安排在纳税上有很大好处。

  总计划牵涉到巨额投资。董事会对此曾疑虑重重,多次讨论之后才通过。

  一天在吃晚饭时,西莉亚给安德鲁讲那些疑虑时说,“我们缺的是资金,一切都靠贷款。如果资金白搭了进去,费尔丁·罗思也就完蛋。不过,我们一致认为只有这样干。我们把公司赌了进去,而且大家都有一种此时不干更待何时的心情。”

  另外还有一些决定,涉及面虽小却相当重要,其中包括为七号缩氨酸确定商品名称。

  承办费尔丁·罗思广告业务的,仍是纽约的四方·布朗公司。它不惜工本开始了彻底的研究,对现有的大量药名作了审查,对建议采用的新名进行了推敲,否定掉一大批名称。这样工作了几个月之后,在费尔丁·罗思总公司召开了最高一级的药名审定会;公司方面出席的是西莉亚、比尔·英格拉姆和其他六名职员。

  广告公司来了一小批人,由四方·布郎公司的总经理霍华德·布莱登率领——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来赴会“主要是为了往日的情谊”。会前,西莉亚、英格拉姆和布莱登回忆了他们十六年前的相会,那次会议的结果是为新促他健定出了“幸福妈妈计划”,如今该药在门市产品中仍畅销不衰,是公司固定的收入来源。

  董事会会议室里竖起了广告板和黑板架。八个建议采用的药品名称,每个名称都用几种不同的格式书写,依次在板面上展现。

  广告公司的客户业务经理宣布说,“经过我们筛选之后,可供选用的几个名称都和大脑与人的理解力有关。”它们依次是“早知晓”、“增智灵”、“促尔敏”和“健脑乐”。前三个名称分别由“知觉”、“理解”和“敏悟”三字化出。

  比尔·英格拉姆提出,第四个名称与一种常见的家庭用品名称相似。于是,“健脑乐”的名称立即被取消了。

  “我真不好意思,”布莱登说,“我们怎么都会忽略这一点的,我简直弄不清楚。不过没什么可解释的,我道歉。”

  接下去的两个名称,据那客户业务经理说,是“表示明亮的意思——因睿智而闪光。”它们是“智慧光”和“心明亮”。

  最后两个名称是“健尔脑”和“补脑灵”。有人指出,后一个名称暗示此药可以“补偿”不用药时会失去的东西。

  随后进行了一小时的讨论。比尔·英格拉姆喜欢“早知晓”,不喜欢“心明亮”,对其余名称则不置可否。公司方面有三个人赞成用“智慧光”。布莱登自己表示主张用“补脑灵”。西莉亚听着别人发言,任其争论下去,自己却不表态。有一阵子想道:为这定名一事也要耗费好几千美元。

  布莱登终于问她,“你的意见如何,乔丹太太?过去总是你提出一些绝妙的主意。”

  “哦,”西莉亚说,“我在捉摸,为什么我们不把我们的新药干脆就叫七号缩氨酸呢?”

  英格拉姆笑出声来,因为这里只有他资历较深,对西莉亚也非常了解。

  布莱登犹豫了一下,接着脸上也慢慢绽开了笑容。“乔丹太太,我认为你这想法简直高明极了。”

  西莉亚挖苦说,“只因为我把自己当成顾客,所以想出来的名称并不高明,只是一目了然罢了。”

  经过进一步的简短讨论,大家同意:由七号缩氨酸制成的药品定名为七号缩氨酸。

  转眼一年过去了。

  七号缩氨酸的临床试验进展之快大大超出人们的预料。它在英国和美国都证明异常成功。已过中年的患者用药后疗效显著,没出现任何副作用。现在资料已全部汇集起来,送到了伦敦的药物安全管理委员会和华盛顿的食品药物局。

  在哈洛和博恩顿两地,经马丁·皮特·史密斯、文森特·洛德和西莉亚等人认真讨论后,决定不将七号缩氨酸的减肥作用正式列入“适应症”里。这意味着:尽管已知该药有减肥效果,尽管这一效果在向医生介绍药性时予以透露,但不推荐它作为减肥药。

  当然大家也知道,有些医生可能开出该药用于减肥,可是如果他们那样做,将由医生自己负责,与费尔丁·罗思无涉。

  至于该药的性刺激作用,尽管在动物身上的反复试验证明存在这效果,但在进行人体试验时排除了这方面的试验,而且在所有的上报材料中,这一点尽可能放在不显眼的地方。

  在上述两种情况中,着眼点仍然是:七号缩氨酸是有重大意义的药,用于延缓大脑的老化。其任何不值一提的用途都将贬低该药的重要作用,有损它的声誉。

  临床试验的结果既无懈可击,又不寻求该药的额外适应症,看来对七号缩氨酸的正式批准不大可能久拖下去。

  与此同时,爱尔兰新厂的建造和波多黎各旧厂的改建工程也已接近尾声。

  在哈洛,马丁对临床试验的结果虽然极感兴趣,却把细节问题交给所里医务人员去办,自己则在七号缩氨酸上进一步下功夫,探索制造其他脑缩氨酸的前景。这是他早先研究成果开辟出来的一个领域。

  马丁与伊冯仍然同居。一九八○年一月,伊冯参加了A级考试;使她和马丁欣喜万分的是,各科成绩都是A。她也同时参加并通过了剑桥大学的考试,因为她申请进入该校的露西·卡文迪什学院。根据考试成绩,学院接受她入学。入学通知书的说明上提到该院是个“女校,对那些曾耽误学习或中途辍学的女子特别关照”;这使伊冯非常高兴。

  九月,伊冯辞去费尔丁·罗思的工作,开始在露西·卡文迪什学院学习,攻读兽医学。

  这时已是十月,她已习惯于每天驾车往返于住地和剑桥之间,路上需要一小时。

  除学习以外,伊冯对英国王室里正在发展的一段罗曼史也颇感兴趣,因为威尔士亲王正与英国人都称之为“戴女士”的闺秀相恋。伊冯不停地和马丁絮叨这件事。她声称,“我一直就在讲,只要他等一等,他会找到一朵英国玫瑰的。瞧,他果真找到了!”

  马丁照旧深情地倾听着伊冯说的各种琐事趣闻,总听得津津有味;如今话儿里又添上了剑桥大学的内容。

  第二年一月份,正是里根总统在四千英里之外就职之日,英国卫生大臣签发了经销七号缩氨酸的许可证。两个月之后,食品药物局也宣布:批准该药在美国使用。加拿大则一如既往,跟在食品药物局后行事。

  在英国,预定四月份将该药投放市场;美国和加拿大则定在六月份。

  可是在三月份——这时该药尚未在任何地方上市——发生了意外事件。

  这就证实了早先的担心,并似乎使七号缩氨酸的整个前景处于危险中。

  事情从一次电话开始。伦敦《每日邮报》的记者给研究所打电话,要找马丁·皮特·史密斯博士或萨斯特里博士。在听说那天上午这两人都不在后,他留下了话并由秘书打字记录下来,放在马丁的办公桌上。内容如下:

  本报得悉,你们即将推出一种神奇药品,它能使人激发春情、精力旺盛,使人减肥,使中、老年人有恢复青春之感。我们要在明天报道此事,望贵公司今天尽早对此发表意见。

  马丁看到这份留言时,还差半个钟头就中午十二点了。他的反应是既惊又怕。凭一家只想登轰动一时新闻的该死的报纸,难道就将毁了他的一切努力和梦想?

  他当即想到给西莉亚去电话,一回家他就把这事办了。莫里斯城这时是上午六点半,西莉亚正在淋浴。马丁焦急地等她擦干身子,穿好浴衣。

  一听见西莉亚的声音,马丁立刻陈述了事情经过,并将记者留言念给她听。他的声调听得出异常焦急。西莉亚很重视,和他也有同感,但同时也很实际。

  “这么说来,七号缩氨酸的性刺激作用被捅出去了。我总认为这事难免要发生的。”

  “我们能设法制止吗?”

  “显然办不到。人家的报道有事实根据。因此我们无法完全否认。此外,哪家报纸一旦弄到这消息,是不会放弃的。”

  马丁的声音听来异常惶惑可怜。他说,“那我在这儿该怎么办呢?”

  她告诉他,“给那位记者回话,如实地回答他的提问,当然要尽可能简短。务必强调该药的性刺激效果仅在动物试验时观察到,这正是我们没有推荐该药用于激发人们性欲的原因。对减肥效果,也可这样解释。”西莉亚又补充说,“或许这样来,他们就只发一条简讯,不致引起别处注意了。”

  马丁沮丧地说,“我不大相信。”

  “我也一样。但试试看吧。”

  马丁打来电话三天之后,哈蒙德向西莉亚汇报了新闻界对七号缩氨酸的关注概况。这位公众事务负责人说,“英国报纸那第一篇报道就像冲开了防洪闸门。”

  《每日邮报》的报道用了如下标题,

  科学大突破一种神奇新药即将问世!使你性欲旺盛,年轻苗条报道接着在认定七号缩氨酸有性刺激作用这点上大做文章,但对这作用只在动物试验时有正式记录的事实支吾其词。对“春药”一词,马丁和费尔丁·罗思的其他人很害怕,但文中却多次出现。从公司方面看,更糟糕的是,报社记者似乎打听到米基·耶茨这人并向他作了采访。有一幅照片的题头是“谢谢,七号缩氨酸!”照片上是老耶茨,他在夸耀过他性功能已经恢复后满面笑容,身旁是他的妻子不自然地在笑,她刚证实过她丈夫的话不假。

  报道中还提到费尔丁·罗思的高级职员先前不知道的事,就是哈洛的其他几个自愿试药者也体验到异常的性刺激。而且提到了这几人的名字,引用了他们的谈话。

  西莉亚曾抱一线希望,只求那篇报道局限在一种报纸上,但结果证明那仅仅是希望而已。《邮报》上的报道不仅被英国的其他报纸和电视台转载转播,而且所有的新闻通讯社都向海外拍发了电讯。这在美国立即引起了兴趣,大多数报纸提及七号缩氨酸的性刺激作用和减肥效果,甚至连电视台也讨论此事。

  这消息一经在美国传开,费尔丁·罗思的电话交换台就忙得不可开交。报纸、电台、电视台纷纷询问关于七号缩氨酸出笼的详情。尽管公司方面感到,新闻界的这种一窝蜂的耸人听闻做法有弊无利,不想理它,但别无良策只有如实作答。

  打电话来的人里面,只有极少数问及此药的真正目的:延缓大脑老化。

  新闻界的电话高潮后面又来了第二个高潮:公众提问题了。大部分人询问关于药物的性刺激和减肥方面的特点。对这些人的回答是给他们听一个简短声明,大意是并未推荐七号缩氨酸作上述之用。接线员汇报说,这答复看来对方并不满意。

  有的电话显然是一些怪人打来的,另一些电话则来自淫荡好色之徒。正如比尔·英格拉姆评论的,“突然间,我们仔细安排好的一切成了马戏团的一场杂耍了。”

  正是这种杂耍般的作用使西莉亚最担心。她想,这药的名声已不好了,医生会不会不想同这药有牵连,从而干脆不开七号缩氨酸的处方?

  她向安德鲁请教,他证实了她的担忧。“很抱歉,我只有说实话,不过相当多的医生会那么想的。不幸的是,经报纸这么一宣扬,人们有点会觉得:

  七号缩氨酸跟苦杏素,茴香烈酒和斑蝥粉等东西是一路货。”

  西莉亚不高兴地说,“你这样讲倒不如我不问的好。”

  这样一来,本来以为七号缩氨酸将作为有重大意义的好药问世的,却在距这一天不到一个月的时候,西莉亚对之已感到消沉、不安和担心了。

  在英国,马丁陷入深深的绝望之中。

十七

  西莉亚很久以后还往往回忆说,“结果证明,七号缩氨酸上市后的最初几个月,我们真的碰到了麻烦,而且麻烦还非常严重。在我们费尔丁·罗思,所有的负责人都度过了不少紧张和焦虑的日子,我们咬着手指甲,熬过了许多不眠的夜晚!然而怪就怪在麻烦问题跟我们原先估计的并不一致。”说到这儿,她常哈哈一笑,又说了下去,“这一切清楚地说明:对任何事情,谁也说不准人们究竟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西莉亚所说的麻烦是指药品供不应求。

  七号缩氨酸一上市——就是说,凭医生处方,可在药房买到该药——一连有好多个月始终满足不了空前惊人的需要。药房柜台前面总是排着长长的队伍。顾客散开只是因为该药已经卖完,他们要另找药房去排队。

  后来才弄清楚,原因——这次引用比尔·英格拉姆的话——在于“那些该死的医生和药房老板不仅自己用这药,还截留下一些给自己的亲友”。

  缺货现象有一阵还极其严重,美国缺货,英国也一样。公司里的老职员从没见过这样的事。结果,当时新泽西、爱尔兰、哈洛、波多黎各、芝加哥、曼彻斯特之间的电话没完没了——芝加哥和曼彻斯特是生产塑料容器和装配手压喷头的地点。特别在波多黎各,据费尔丁·罗思的一个采购代理人说,“那地方老是嚷容器供应不上。只要容器一到,他们就尽快装好药,把药运走。”

  在爱尔兰和波多黎各的工厂,生产加班加点,昼夜不停。与此同时,也多次包租了喷气机,载上七号缩氨酸的宝贵主要成分从爱尔兰直飞波多黎各。

  在这段困难时期,承受最大压力的是英格拉姆,所有的安排都由他监督实施。用他的话说,那时“我们勉强应付着,凭现有的产量变戏法,尽量使想要买七号缩氨酸的公众满意”。

  现在回顾那段紧张日子,焦虑早已成为过去,他也会笑吟吟地说,“不过,要感谢大家!我们都干得挺卖劲,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连那些变得讨人喜欢的医生和药房老板也都帮了忙,使七号缩氨酸取得了金光闪闪的胜利。”

  “金光闪闪”一词用得再恰当不过了。这新药简直就像在制药业刮了一阵龙卷风。一年后,《幸福》杂志刊出一篇特写,冠以这样的标题:

  费尔丁·罗思有钱日子好过

  据《幸福》估计,七号缩氨酸第一年的销售可创收六亿元。这估计和早先的一些估计使费尔丁·罗思的股票在纽约证券交易所里暴涨;用一位经纪人的话说,“涨得穿破屋顶直冲同温层”。药品刚刚上市,该股票的价格在一个月内就涨了两倍,一年内又翻了一番,随后八个月又翻了一番。这以后,董事们投票决定:以五比一的股票分割(股票分割指将一公司流通在外的股份分成更多的股数。译者注),将股票价格维持在合理的交易范围以内。

  即使这样,会计师们结算完毕时,发现《幸福》的估计还少估了一亿元。

  《幸福》还说,“自从一九七六年史密斯·克兰公司研制出著名的抗溃疡药甲晴咪胺以来,没有一种药可与七号缩氨酸的局面相比。”

  成功并不限于金钱方面。

  成千上万中老年男女都用这种药,一天两次把它喷入鼻腔,并宣称他们用后感到有效果,记忆力灵了些,精力比较充沛。如果有人问,“精力”是否包括性功能,一些人坦率回答说“当然”,另一些人则微微一笑,声称那是他们的私事。

  药物专家们认为增强记忆是该药最重要的作用。备尝健忘之苦的人用了七号缩氨酸之后,记事清楚了。很多人过去常常想不起别人的姓名,用药后发现没那问题了。电话号码不用费劲就能记住。以前健忘的丈夫,现在开始记住了妻子的生日和结婚纪念日。一个老先生声称,他不知不觉就记住了当地公共汽车的行车时刻表;当朋友们考问他时,证明他说的是事实。发明“用药前与用药后”测试法的心理学家们满意地证实:七号缩氨酸效果显著。

  该药的减肥作用虽然被认为不如增强记忆作用重要,但这一点很快变得肯定无疑,且大有好处。肥胖人,包括较低年龄组的人用药后,去掉了多余的重量,增进了身体总的健康情况。这一效用很快获得广泛承认,因此费尔丁·罗思在美国、英国和加拿大申请将减肥一项正式加进“适应症”中,作为七号缩氨酸名正言顺的另一用途。看来这项申请无疑会获得批准。

  世界上其他一些国家也都加快步伐,赶紧批准使用七号缩氨酸并进口这种新药。

  至于该药是否能减少阿尔茨海默氏症的发病率,现在还不得而知。要弄清这问题得再过若干年,但是许多人却寄以希望。

  有人提出了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七号缩氨酸目前的情况是否像从前其他药品发生过的情形:被医生们用得过滥?答案可说是当然如此。不过七号缩氨酸和其他药有所不同,人们即使不需要用它,用了也没坏处,不至于上瘾。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说该药有反应的不利报告几乎没有。

  有个妇女从得克萨斯州来信诉说,每次她按剂量用过药,晚上房事时临了总是头疼。这报告循例由费尔丁·罗思转送食品药物局调查。当他们发现那妇女已八十二岁时,就不理这事了。

  加利福尼亚的一个男人到小额赔偿诉讼法庭去,要求费尔丁·罗思为他重置四季衣裳,因为七号缩氨酸使他掉了三十磅肉,早先的衣服全不能穿了。

  这要求已被驳回。

  问题比这严重的报告却一份也没有。

  至于医生,他们对这药的热情似乎没有止境。他们向病人推荐七号缩氨酸,说它安全、有效,是医药史上的又一次大进步。医院也在使用这药。那些喜欢社交的医生,无论是去赴宴还是参加鸡尾酒会,难得不在口袋里装上一叠处方笺。因为他们知道有人会要他们开这药的;而满足主人或其他人的要求后,这些人下次又会邀请他了。

  在谈到医生这话题的时候,西莉亚对安德鲁说,“这一回你可错了,那些舆论并没有使大夫们打退堂鼓,实际上倒推动他们了。”

  “是我错了,”丈夫承认说,“你也许今后老提醒我这件事。但是我错得高兴,特别是为你高兴,我亲爱的。因为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应归功于你,当然还有马丁。”

  舆论的宣扬似乎经久不衰。西莉亚认为,这也许是由于七号缩氨酸使那么多人重新获得欢乐。报纸上经常提及这药的效用,电视里也不时谈论它。

  比尔·英格拉姆提醒西莉亚说,“从前你对我讲过,电视自身的特性总有一天会对我们有用。果然这样。”

  英格拉姆一年前已被提升为常务副总经理,分担了很大一部分西莉亚原先的担子。现在,西莉亚的主要任务,是考虑如何处理正大量流入的和预计将越积越多的钱财。

  现已退休的塞思·费恩哥尔德还保留顾问的身分,偶尔露露面。七号缩氨酸在美国上市一年半之后,他见过一次西莉亚并告诫她说:“在怎样用掉一部分现金的事上,你得早拿主意,否则税收将会吞掉很大一笔钱。”

  花掉现金的办法之一是买下其他公司。在西莉亚的催促下,董事会同意买下芝加哥那家生产七号缩氨酸容器的公司。接着又买了亚利桑那州一家专搞新药发送的企业。还在谈判买下一家光学材料公司。另有好几百万元将用于筹建新的遗传工程研究中心。还准备向海外扩展。

  新的总公司所在地也在酝酿之中。因为博恩顿现有的大楼已不够用了,有几个部门安置在租用的房子里,离得较远。新建筑将造在莫里斯城内,附设一个旅馆,作为整个费尔丁·罗思高层综合大楼的一部分。

  还买进了一架喷气机——是架湾流Ⅲ型客机。西莉亚和英格拉姆就是乘坐该机在北美来来去去,因为公司业务扩大,出差已日益频繁。

  上次塞思和西莉亚会晤时,他还悄悄地说,“这大笔进款的另一好处是:可以拿出一部分来,解决对那些因蒙泰尼而致残的可怜孩子的赔偿问题。”

  “我也为这点高兴。”西莉亚说。她早就知道,为处理蒙泰尼善后事宜而交给恰尔德斯·昆廷的那笔专款快用光了。

  塞思忧伤地说,“在蒙泰尼问题上,我的内疚是永远也摆脱不掉的,永远也摆脱不掉。”

  在与塞思共同清醒地回顾这一往事时,西莉亚想:在医疗效果和经济效益都很可观时,有必要记住制药业的历史上也有过可怕的失误,有必要以此作为鉴戒。

  在七号缩氨酸取得辉煌成就的整个过程中,马丁·皮特·史密斯也像老话说的那样,登上了七重天。此前,即使在他最乐观的时刻,他也从未想到自己对大脑衰老问题的研究会有如此成就。如今他已大名鼎鼎。人们崇拜他、尊敬他、需要他。颂扬和褒奖纷至沓来。他被选为英国最古老的科学团体皇家学会会员。其他学术团体请他去演讲。有人说下回该给他诺贝尔奖。传说他还将被封为爵士。

  在万众瞩目之下,马丁总算还保留了一小片清静去处。他家里的电话号码更换了,并且不列入电话簿。在研究所里,凡不是最重要的电话和来访者,奈杰尔·本特利都替他挡掉。即使如此,马丁先前那种不被人注意的生活显然再也过不成了。

  还有别的变化。伊冯决定不再和马丁同居,搬进了剑桥的一套房间。

  他们两人没吵架,也没什么矛盾。她只是不声不响地悄悄决定分开,另走自己的路。近来马丁经常离开哈洛,把她一人留在家里。在这情况下,她每天往返于哈洛和剑桥之间看来毫无意义。当伊冯向马丁这样解释时,他表示理解,毫无意见地同意了。伊冯原以为马丁至少会装门面地与她争一下,见他并没这么做,她也没流露出什么失望情绪。他们同意今后不时见见面,继续做好朋友。

  只在即将分手的时刻,伊冯才明白她内心多么痛苦,多么悲伤。她提醒自己,她目前学习兽医的环境是多么幸福;她刚上三年级。

  两人刚一分手,马丁就外出了一个星期。他回来时,只觉得家里黑乎乎、空荡荡的。家里这个样子本是五年多以前的事,他可不喜欢。一星期过去后,他更不喜欢了。他感到寂寞,想见到伊冯的身影,想听到她那乐呵呵的絮叨。

  一天晚上就寝前,他觉得他生活中的一盏明灯像是突然熄灭了。

  第二天,西莉亚从新泽西州打来电话商谈公事,谈话快结束时,西莉亚说,“马丁,听声音你不大高兴,出事了吗?”只在这时,他才突然完全没有保留地向西莉亚吐露心事,说他想念伊冯。

  “我真不明白,”西莉亚说,“你为什么让她走呢?”

  “这不是让不让的问题,她是自由的,她已决定了。”

  “你有没有劝过她,要她别走?”

  “没有。”

  “为什么不劝呢?”

  “那似乎不公平。”马丁说,“她有她自己的生活。”

  西莉亚同意说,“她是有她自己的生活,而且从那生活中,她想得到的东西无疑比你给过的要多。你是否想过要再给她点东西——比如说向她求婚?”

  “说实话,我还真考虑过,就在伊冯离开的那一天。但我没有说,因为那似乎……”

  “啊,上帝帮帮咱们吧!”西莉亚的嗓门高了。“马丁·皮特·史密斯,如果我在你那里,我就要把你猛摇一阵,让你清醒清醒!一个发明了七号缩氨酸的聪明人,怎么竟笨成这样?你这傻瓜!她爱你!”

  马丁不相信地问,“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是女人。因为当时我见她还不到五分钟我就全明白了,就像明白你眼下呆头呆脑一样。”

  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西莉亚问,“你打算怎么办?”

  “如果不算太晚的话……我就向她求婚。”

  “你怎么去求呢?”

  他迟疑着。“哦,我想可以打个电话去。”

  “马丁,”西莉亚说,“在公司里我是你的上级。现在我命令你马上离开办公室,开着你的车,不管伊冯在哪里都要找到她。找到以后怎么干就是你的事了。但我要劝告你,有必要的话,就跪在地上告诉她你爱她。我给你讲这些,是因为我怀疑你今后是否还能找到比她更适合你、更爱你的女人。

  哦,对了,你在路上可别忘了下车买些花。至少你知道花的作用;我记得有一次你曾给我送过花哩!”

  几分钟后,研究所的几个职员吃了一惊,因为他们的主任飞跑过走廊,冲过外门厅,跳上他的汽车后呼地开走了。

  安德鲁夫妇送给马丁和伊冯的结婚礼物是个雕花银盘。西莉亚让人在盘里刻了几行《献给新娘》中的诗句,那是生于埃塞克斯郡的十七世纪诗人弗朗西斯·夸尔斯写的:

  愿你的全部欢乐犹如五月,

  愿你的一生犹如新婚之日;

  愿悲伤、疾病、痛苦、烦恼统统与你无缘。

  接下来是己菌素W了。

  它预定在一年后上市。

十八

  在己菌素W的临床试验中,当该药同其他选定的药物一起用时,它对患者产生了一些副作用——这样一起用药是要通过消灭游离基而获得高效药物。从零星送来的报告看,有人恶心和呕吐,另一些人腹泻、头晕或血压上升。这种种现象不算异常,不值得惊慌。这类症状不严重,在用药的病人中占的百分比也很小。任何药物免不了有点副作用。七号缩氨酸是明显的例外。

  己菌素W的试验已进行了两年半,由文森特·洛德亲自监督执行。为此,他把其他事务交给下属,自己腾出手来干这个需要全力以赴的工作。在这成败攸关、接近完成的阶段,他不能让自己的心血结晶出现任何差错,不容许因别人工作上的疏忽和无能,影响他在科学上的光辉成就。

  眼看七号缩氨酸经久不衰的巨大成功,洛德心情复杂。一方面他有点妒忌皮特·史密斯;另一方面因为有了七号缩氨酸,费尔丁·罗思如今实力更加雄厚,从而为研制另一种药提供了更好的条件,而这种药看来可与七号缩氨酸一样成功,甚至更为成功。

  己菌素W的试验结果使洛德非常高兴,因为没有出现任何严重的有害副作用。与该药积极而优越的效用相比,那些轻微的副作用有的可加控制,有的无关紧要。

  在试验的第三阶段,用药的都是病人,其用药条件与预想中今后的用药条件相似。试验结果也始终良好。有六千多人在相当长时间内用这药,许多病人是在医院有控制的条件下用的——这是达到试验目的的一种理想的安排。

  比之大多数的第三阶段的试验,六千人这个数字颇大,不过之所以这样决定,是因为必须对己菌素W与其他各种药物一起用时的效果进行研究,而那些药物以往单独服用都是不安全的。

  跟事先所希望的一样,关节炎的患者用药后效果特别好。他们不仅可以单独用己菌索W,还可以和其他强效消炎药一起用,而强效消炎药以前是不能单独用的。

  在几个相隔很远的地区,协同进行药物试验是非常庞杂的任务,为此要在公司内外召用额外的帮手。不过这事现已办妥。大量的试验资料汇集到费尔丁·罗思总公司,在以新药申请的形式送交食品药物局之前,这些资料由洛德尽量作些复核工作。

  因为事关他个人利益,洛德在复核过程中大多心情愉快。不过,当他看到一组病例报告时,愉快的心情顿时消失。

  洛德把刚才看的东西再仔细地看一遍,开始只是不安,继而困惑不解,最后勃然大怒起来。

  这组报告由亚利桑那州的一位耶米纳大夫送来,他在该州首府菲尼克斯市行医。洛德不认识此人,但对这名字还熟悉,对这大夫的背景也略知一二。

  耶米纳是内科医生。他有自己业务繁忙的诊所,还在两家医院兼职。和其他许多参加己菌素W试验任务的医生一样,他也受雇于费尔丁·罗思,研究一组病人服用该药的疗效——由他负责的病人共一百名。在研究开始前,需要先征得病人的同意,不过一般说来这并不难。

  这样安排很正常。凡要对新药进行实用试验的公司,常是这样安排的。

  耶米纳大夫过去就为费尔丁·罗思等公司干过。

  为干这类事而签约的医生们喜欢这安排,原因不外乎下面两点:确实对研究有兴趣;有一笔可观的收入——这是所有医生都喜欢的。

  一个大夫只需在几个月时间里额外花点工夫,就可按每个病人收取五百至一千元的试验费,具体金额则因制药公司及所试药物的重要性而异。以这次己菌素W的试验而论,耶米纳可收入八万五千元。而医生为这工作所花的开支却不多,因此,这笔钱大部分是纯收入。

  但是这样安排有一个弱点。

  由于干这工作收入大,少数医生易于不顾其实际可能而多揽试验任务。

  这就导致浮皮潦草和报假资料的做法,令人吃惊的是,这后一种情况还很经常。

  一言以蔽之:欺骗。

  洛德肯定,耶米纳大夫在送来的己菌素W效果试验报告中犯了欺骗罪。

  至于他怎样欺骗,有下面两种可能:他没有对他列入名单的病人作理应作的调查研究;他所列出的一百名病人中,有一部分人或大部分人并不存在,只是医生虚构出来的。他编造出他们的姓名、病情以及试验“结果”。

  根据经验来推断,洛德认为,第二种猜测是对的。

  不管是哪种情况,他是怎么发现的呢?

  原因之一是,耶米纳在搞假报告时匆匆忙忙,很不细心。最先引起洛德注意的,是不同日期的病人报告表上,填写的笔迹极为相似。一般说来,填写这些项目不仅笔迹不同,而且用的笔也不同。即使医生每天使用同一支圆珠笔,这支笔写出来的字也难得完全一样。

  光凭这一点还不能得出定论。耶米纳有可能先作了记录,然后又耐心地把它们一一重抄成比较整洁完善的报告。但是一个繁忙的医生不大可能这样做。这促使洛德进一步地仔细查找证据。

  他找到了。

  对用试验药的病人所作的检验中,有一项是检验尿的pH值——酸度或碱度指数。一般人的化验结果是在5—8这个范围内。但化验的日期不同,其结果往往各有不同,而通常是有变化的,也即:倘一个人在星期二测得的结果为4,那么在星期三就不一定是4。换句话说,在连续的五天中,pH值完全相同的只可能有一次。可能性极小。

  然而从耶米纳大夫的报告上看,病人的pH值记录天天一样。即使是同一个病人,这也是极不可能的。而洛德从耶米纳的报告中查的是十五个病人,这就简直不可能了。

  为了做到绝对有把握,洛德又另选了十五个病人的验血报告作了同样的审查。这里也有数字相同的情况,且这种情况出现的频率高得异常。

  没有必要作更多的复查了。根据已查出的情况,任何医药检查人员都可断定这是弄虚作假的证明——而这里的弄虚作假是犯了欺骗罪。

  洛德怒火中烧,默默地诅咒着耶米纳大夫。

  耶米纳交来的总报告倒是把己菌素W说得完美无缺。不过,那是不必要的。因为从洛德审查过的所有其他报告中,都已证明己菌素W这药反正是不错的。

  洛德知道应该怎么办。

  他应立即向食品药物局报告,把一切情况向他们和盘托出。这以后,耶米纳大夫将受到官方的调查,而且可以肯定会对他起诉。过去也有些医生干这种事,有的就被关进了监狱。如果耶米纳被查明有罪,他也会蹲监狱的,或许还吊销他的行医执照。

  但是另外一点洛德也清楚。

  如果把耶米纳的欺骗行为捅了出去,食品药物局将干预此事,这样的话,这部分试验就必须全部重做,就必须重作安排。这估计要花一年时间,也即己菌素W的上市也将相应地推迟一年。

  对于耶米纳的愚蠢和由此造成的进退两难的局面,洛德不禁又诅咒起他来。

  怎么办呢?

  如果这件事关系到某一尚有疑问的药品,洛德自忖道,他才不会犹豫哩。

  他会把耶米纳抛给食品药物局的那帮无情家伙,并愿意在审讯耶米纳时前去作证。

  但是对己菌素W是没有疑问的。不管有没有这份假报告,它都将是一种有疗效的好药。

  因此,为什么不把这假报告和那些真报告混到一起去呢?这小小风险可以冒一下,食品药物局不会有人注意的;光是那浩繁的新药申请材料就使人难以注意到此点。如果该局的审查人员忽略了耶米纳的报告,就没有理由去设想这欺骗行为会被查出。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他文森特·洛德那样善于发现问题的。

  洛德本想把耶米纳的试验报告剔出不要,但他知道这办不到。因为在上报该局的其他材料里,已列有耶米纳的姓名。

  他也不甘心让耶米纳做了坏事就这样溜过去。可是,似乎别无他法。

  那么……就这样,放过去吧!洛德就在耶米纳的试验报告上签了字,把它放在已审查过的一堆报告上。

  但是,洛德发誓,绝对不能再让这杂种给费尔丁·罗思干活了。他这里有耶米纳的档案。洛德找出档案袋,往袋里塞进他自己写的几张草稿纸——就是他用来断定有伪造行为的那几页纸。这样,一旦他需要这些材料时,就可以确切知道是在什么地方了。

  事后证明,洛德对情况的估计是正确的。

  新药申请材料送上去之后,在令人满意的不长时间内就获得了批准。

  只有一件事使洛德紧张了一阵子。在华盛顿特区食品药物局的全国药物和生物制剂中心——即原先的药物署——吉地昂·麦司博士这时已当上了副主任。和当初相比,麦司变好了,既严格做到了滴酒不沾,也有了美满的婚姻;工作上也受到尊重。看来,他在参议院听证会上的那次不幸经历没给他带来灾难。实际上,听证会后不久他倒获得了晋升。

  洛德风闻麦司对己菌素W颇感兴趣,尽管他与己菌素W的申请并无直接关系。看来,凡是由费尔丁·罗思送到该单位的材料他都关心。几乎可以肯定,麦司对这公司仍然耿耿于怀,总希望有朝一日报仇雪恨。

  不过麦司的兴趣并没有引出下文。食品药物局批准了己菌素W投放市场之后,洛德的紧张情绪也就烟消云散了。

  己菌素W与七号缩氨酸的情况相似,决定也用研制阶段的称呼作为其正式名称。

  “这名称念起来顺口,而且印在包装上也好看。”西莉亚在最后需决定名称的时候表态说。

  比尔·英格拉姆表示同意,还说,“但愿它也会给我们带来和上次一样的好运气。”

  不管是不是运气,反正己菌素W一上市就大为成功。医生们,包括在享有盛名的医学院附属医院里的医生,都交口称赞它是医药史上的一大进步。

  为治疗重病患者开创了新疗法。各种医药报刊对该药和文森特·洛德都极力称道。

  许多私人诊所的大夫已在给病人开己菌素W的处方,其中也有安德鲁;他对西莉亚说,“看来你们公司有了一种顶用的药。我认为这跟当年的罗特洛霉素一样,也是个突破。”

  由于越来越多的医生互相谈论己菌素W,由于病人对该药为他们解除了痛苦深表感谢,己菌素W的使用范围不断扩大,销售量直线上升。

  其他制药公司,其中有些起初是抱谨慎态度的,也开始根据许可证使用该药,并将该药与他们自己的产品配在一起用,以增加其产品的安全性。有几种药多年前就研制出来了,却因毒性过大未能上市,如今也从架上搬下,加进了己菌素W再进行试验。

  其中之一是治疗关节炎的关节消炎灵。它的专利者是克利夫兰的埃克塞特·斯托制药公司,该公司总经理是西莉亚比较熟悉的亚历山大·斯托。斯托原来是搞研究的化学家,十年前他和一位伙伴办起这家公司。该公司规模虽然一直不大,却在生产处方药品上以质量优良而享有美誉。

  在许可证问题的谈判达成协议后,斯托亲自来到费尔丁·罗思总公司。

  他五十多岁,为人和蔼可亲,一身皱巴巴衣服,一头乱蓬蓬头发,看样子有点心不在焉,其实却并不如此。他在会晤西莉亚和洛德时说,“我们公司已获食品药物局批准,将把关节消炎灵和己菌素W合成复方药进行试验,由于这两种药都有抗关节炎的性质,我们对复方药的结果寄予很大的希望。当然,我们会随时把试验结果通知你们的。”

  这件事发生在己菌素W上市六个月之后。

  又过了几个星期,西莉亚和安德鲁为向文森特·洛德表示祝贺,在莫里斯城的宅邸举行星期六晚宴,莉萨和布鲁斯也回家参加了这盛会。

  西莉亚认为,现在该是她个人向洛德有所表示的时候了。只要能清楚表明她重视洛德为公司作出的杰出贡献,表明他们两人间的敌对情绪已不复存在或应该不复存在。只要晚宴有这效果就行。

  晚宴非常成功。西莉亚从未见过洛德如此轻松自在,喜气洋洋。他那瘦削而颇有学者风度的面庞,在一片赞扬声中显得容光焕发。他始终挂着微笑,自在地与客人们周旋。这其中有费尔丁·罗思的行政领导,莫里斯城的各界名流,也有特意从纽约赶来的客人,而马丁则是西莉亚请他专程从英国飞来赴宴的。

  宴会上最后的一种表示使洛德格外高兴。那是应西莉亚之请,马丁致的祝酒词。

  “一个从事研究的科学家,”马丁等人们静下来时大声说,“他的生活中充满了挑战和激奋之情,但是也有失败时的苦恼岁月,绝望时的难熬日子,还有不时出现的孤独之感。只有尝过这些辛酸滋味的人,才能理解洛德在索求己菌素W过程中所忍受的磨难。然而他的天才和献身精神高出于这一切,才迎来了我能荣幸参加的这个庆祝会,我——还有你们大家——向我们时代的重大科学成就举杯致敬。”

  “讲得动人极了。”莉萨在客人们都已离去,只剩下乔丹一家人的时候议论说,“如果把今晚关于公司成就的全部谈论披露出去,一定会使费尔丁·罗思的股票价格再上涨一二点。”

  莉萨即将过二十六岁的生日。她已经从斯坦福毕业四年了,目前在华尔街的投资银行公司里搞金融分析。不过今年秋天她要离开金融界,去沃顿商学院攻读企业管理的硕士学位。

  布鲁斯劝他姐姐,“你应该做的是,下星期一建议你的顾客卖费尔丁·罗思的股票,到星期二再向通讯社透露,说七号缩氨酸的发明者皮特·史密斯博士对己菌素W非常乐观。”

  她反驳说,“这么干可不道德。难道出版家也对这种事操起心来啦?”

  布鲁斯从威廉斯学院毕业后,两年来一直在纽约一家教科书出版社工作,在那里的历史部担任编辑。他也有自己未来的计划,打算去巴黎大学深造。

  “我们一直关心道德问题,”他说。“所以出版家才没有搞投资的银行家挣的钱多。”

  “你们两人能回家来真叫人高兴,”西莉亚说,“也高兴看到你们两人都没有怎么变。”

  西莉亚发现,尽管是一个成绩斐然、资本雄厚的公司的总经理,她还是排除不了高层管理上的困难。和早先公司穷困的时期相比,如今的困难同样不少,有时还更多些,只是两者的性质不同。此外,公司现今是人人欢欣鼓舞,兴奋得有些飘飘然。这局面却是以前没有的,而西莉亚却是在那种时光里升迁上来的。

  紧接着那次为祝贺洛德而举办的宴会之后,西莉亚为公司财政和组织方面的问题不得不东奔西走,忙得要命。因而过了快三个月才有机会见到洛德,跟他谈起和埃克塞特·斯托公司在己菌素W上的合同问题。洛德本是为别的事去她的办公室,她顺便问起此事:“关于己菌素W和关节消炎灵的试验,亚历山大·斯托讲过什么吗?”

  洛德回答,“他们的临床试验似乎进行得很顺利,一切看来没问题。”

  “总的说来,有没有对己菌素W不利的报告呢?我在办公桌上一份也没有见到过。”

  “我一份也没有给你送过。”洛德说,“因为没什么重要的事,说‘没什么’是指没有和己菌素W直接有关的。”

  西莉亚如今变得非常习惯于听好消息,这时她的思想已很快转到了别的事情上,因而没有注意到洛德最后那句话有个含混其词的附加语。后来她每想起这点就后悔,责备自己竟会忽略过去。

  而洛德呢,早在西莉亚认识他之前,多年来一向如此,这次也照样不把事实和盘托出。

十九

  坏消息刚透露时,静悄悄地,让人误以为事出偶然,甚至当时还拿不准是不是坏消息。西莉亚事后觉得,灾难似乎是蹑手蹑脚走来的,开始没受到注意,因为它藏在一把平凡的剑鞘中,但以后一抽出来却是把寒光闪闪的剑。

  先是有电话找西莉亚,可她刚好不在办公室。她回来后看到有几张条子,其中之一说的是埃克塞特·斯托公司的亚历山大·斯托先生来过电话,并请她回个电话。但没有迹象表明这是件急事,她就先处理其他几件事情。

  大约一小时之后,西莉亚让秘书接斯托先生。不一会儿,秘书通知她已接通。

  她摁了下电话机的按钮,对着话筒说,“你好,亚历山大。今天上午我正在念叨,不知道你们那关节消炎灵和己菌素W的试验计划进行得怎样?”

  片刻沉默之后,传来了对方吃惊的声音。“四天前我们已取消了和你们的合同关系,西莉亚,难道你不知道?”

  现在轮到她吃惊了。“什么?我一点不知道。如果你告诉你们的人要取消合同,你肯定他们办了吗?”

  “是我亲自办的,”斯托答道,显然仍旧迷惑不解。“我直接和文森特·洛德谈的。今天我才想到还没跟你说一声。出于礼貌我想我该跟你讲,这才给你挂了电话。”

  一些本该早让她知道的事却现在才知道,这使西莉亚非常生气。她回答说,“这事我要问文森特的。”她停了一下。“你们取消合同的原因是什么?”

  “这……坦白讲,我们对那些死于感染的情况不放心。我们观察的用药病人中已经死了两个,虽说看不出关节消炎灵或己菌素W是直接的死因,可有些问题还没找到答案。对此我们感到不安,所以决定不再试验了,特别是鉴于其他地方也死了人。”

  西莉亚吓了一跳。从通话到现在,她第一次周身颤栗起来,顿时预感到将有更多她不愿听到的事会接踵而至。

  “其他还死了什么人?”

  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你的意思是,那些情况你也一无所知?”

  她不耐烦地说,“亚历山大,要是我知道,何必问你呢?”

  “我们确实知道的是这里已有四人死亡。虽然具体情况不详,但有一点是清楚的:所有死者都在用己菌素W,并死于不同类型的感染。”斯托停了停再往下讲时,显得字斟句酌,严肃认真。“西莉亚,我想提个建议。请不要因为这是你们自己公司的事,怪我放肆。不过,我认为你需要和洛德博士谈谈。”

  “对,”西莉亚同意。“我也这么认为。”

  “洛德对这死了人的事完全了解,包括我们这里的和别处的,因为我们讨论过这些事。另外,他一定有详细报告以便上报食品药物局。”又一次迟疑。“我真诚希望,为了你们公司大家的利益,该局已经收到了报告。”

  “亚历山大,”西莉亚说,“看来我了解的情况有一些漏洞,我想马上去把这些漏洞补一补。感谢你对我说的一切。另外,似乎这场谈话再继续下去没什么意义了。”

  “我同意你的看法,”斯托说。“不过如果你还有什么需要了解的,或其他方面用得着我时,请随时给我来电话。对了,我打电话的真正用意是想向你表示,对我们迫不得已取消合同,我深感抱歉。希望以后我们有机会再度合作。”

  西莉亚的心思早已转到下一步必须做的事情上去了,只是机械地答了一句,“谢谢,亚历山大,我也有此愿望。”

  她摁下按钮挂断了电话,接着正想摁另一个按钮以便和洛德通话,却临时改变了主意。她要去和他面谈。这就去。

  早在己菌素W上市的两个月后,就有一份死亡报告送到费尔丁·罗思总公司。死者是一位用该药的病人。和往常一样,报告送到洛德博士那里。他读完后,决定完全不予考虑。

  这报告是佛罗里达州坦帕市的一位内科医生寄来的。报告表明:死者同时用己菌素W和另一种药,致死的原因是发烧和感染。洛德认为这一死亡与己菌素W无关,就把报告丢到一旁。然而那天晚些时候,他并没有将那份报告按常规归档,而是放进文件夹,锁到他办公桌的抽屉里。

  两星期后来了第二份报告。这是由费尔丁·罗思的一个新药推销员寄来的,付邮前他还与密执安州绍斯菲尔德市的医生交谈过。这推销员相当认真细致,把所了解到的全部情况都写进报告里。

  各种药物的副作用报告,包括对有害副作用的报告,从不同渠道汇总到各制药公司。有时候医生直接写出报告,有时医院作为例行公事写来报告,认真负责的药剂师把他们所了解的情况寄来,偶尔也有病人自己写来的反映。还有,各公司的男女新药推销员也根据指令,把听到的关于药品的反映报上来,不管看上去多么微不足道的反映也不忽略。

  法律明文规定,任何制药公司对其药品的副作用都应汇集起来,按季度上报食品药物局。

  法律还规定,任何严重反应,特别是新药的严重反应,都必须在获悉情况后的十五天内上报食品药物局,并标出“紧急”字样。不管该公司是否认为严重反应由它的药品引起,都必须按这规定执行。

  那新药推销员从绍斯菲尔德寄来的报告又是洛德看的。报告表明:病人用了己菌素W和一种治疗关节炎的药品后,死于大面积肝脏感染。这已从尸体剖检中得到证实。

  洛德又一次认定己菌素W不可能是致死的原因。他把这报告也放进那文件夹里,和第一份夹在一起。

  一个月过去了,同时从不同的地方寄来了两份报告,死者男女各一,两例都是在用己菌素W的同时用了其他药。女的是老人,在家不慎划破了脚,引起严重的细菌感染,按紧急处置切掉了。但感染迅速扩展,终于死亡。男的本来就很不健康,死于特别严重的脑部感染。

  洛德的反应是对这两名死者十分恼火:他们反正会死于他们那该死的病,其死因明明与己菌素W无关,干吗偏要把这药扯进去?尽管这样想,积起来的几个报告使他烦恼,也使他担心。

  到这会儿,洛德才意识到早先没按联邦法律将死亡病例上报食品药物局。眼下,他处于十分为难的境地。

  如果他把最近的两份报告送上去,势必不能漏掉早先的报告,而那两份报告早已超过规定的十五天期限。假使他全报上去,费尔丁·罗思和他本人都将因违背法律而被认为有罪。谁知道会出现什么情况?一想到吉地昂·麦司博士,他就不自在,说不定那人正等在食品药物局,瞅准这好机会扑过来哩。

  洛德把这两份最近的报告也放入了那文件夹里。他提醒自己,不管怎么说,他是唯一知道总数的人。每份报告都是分别送来的,写报告的人不知道其他人写报告来。

  到了斯托打来电话,要求终止他们公司使用己菌素W的合同时,洛德已积压了十二份报告,正处在胆战心惊之中。他还得知——这更使他焦虑——

  斯托不知怎么也知道了四起与己菌素W有关的死亡事件。洛德没有告诉斯托确切的数字应当是十二起加上斯托直接获知的两起,这两起洛德还是第一次知道。

  既然洛德在法律上不能不理睬斯托说的两例,那么他已知的死亡人数就达十四名。

  第十五份报告是在斯托给西莉亚打电话的同一天收到的。到这时候,尽管洛德并不情愿,但科学上的事实已经无法回避,他终于对病人——即使不是十五名的全部,至少也是大部分——的死因有一定的看法了。

  几个月以前,人们在西莉亚的办公室里开销售计划会议,洛德在会上的发言曾获得大家的掌声。他当时描述己菌素W的作用说,“……制止游离基的产生,这样,白血球就不致被病灶吸引过去……结果——炎症不复存在…… 疼痛消失。”

  这一切都是事实。

  但根据推理,根据一些在仓促情况下进行的新实验,另一种道理也逐渐明朗起来。排除白血球后出现一个缺陷:易受损害。一般情况下,病灶处的白血球可以消灭异物——细菌。因此,白血球虽引起疼痛,却有保护作用。

  可是没有了它们——因消灭了游离基所致——细菌和其他有机物就大量繁殖,在人体的各部位造成大面积感染。

  接下来是死亡。

  尽管这情况还有待证明,但洛德确信,不管怎么说,己菌素W至少是十二个病人的死因,或许还不止。

  他还认识到——但为时已晚,于事无补——己菌素W的临床试验计划是有缺点的。受他们观察的病人多数住在有严格控制条件的医院,这种地方比较不容易发生细菌感染。而他那文件夹里记录着的死者不同,他们都死在医院之外,不是死在家里就是死在其他没有控制条件的环境中,这些地方细菌容易孳生……

  就在西莉亚到来的几分钟以前,洛德得出这一结论——承认自己失败了,梦想破灭了,眼下只有越来越绝望的恐惧。

  他现在很清楚,己菌素W必须撤回。他绝望地意识到他犯了隐瞒罪——

  由于隐瞒真相而造成许多本可避免的死亡事件。这样一来,他就会名誉扫地,就会受到起诉,也许还要蹲监狱。

  奇怪的是,他这时忽然回想起二十七年以前……在伊利诺伊大学,在香潘·乌尔巴纳,在院长办公室里,那时他曾要求早日晋级,但遭到拒绝。

  当时他就感到,院长一定认为他文森特·洛德的性格中存在某种缺陷,使他显得美中不足。此刻,洛德头一次层层深入地挖掘自己的灵魂,他问自己说:难道院长当时就看准了?

  西莉亚没有敲门就走进了洛德的办公室,随手把门关好。她一点也不浪费时间。

  “埃克塞特·斯托公司四天前取消了合同,这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

  洛德被突然进来的西莉亚吓一跳,尴尬地说,“我正打算向你报告,一直没抽出时间来。”

  “如果我不来问,你还想拖多久?”没等回答她又说下去,“我居然得从外界得知有不利于己菌素W的报告。为什么这些事不通知我?”

  洛德硬找借口说,“我一直在研究……在核对材料。”

  她命令道,“拿给我看。每份都要,现在就给我。”

  这会儿,洛德知道什么也瞒不住了。他掏出一串钥匙,打开办公桌上一个锁着的抽屉。

  看到这动作,西莉亚想起了七年前的一件事。那次她也是到这里来,查看一些对蒙泰尼提出疑问的早期报告。当时洛德不愿给她看,经她坚持,他才像刚才一样拿出了钥匙,而打开的也正是这个锁着的抽屉。她当时就惊奇地发现,那些报告没有放在通常存档的地方,没有放在别人也能接触到的地方。

  隐瞒手段一模一样。

  西莉亚感到痛心,她本该从那次事中吸取教训。因为她没有吸取,这一种组织上的漏洞就一直在公司里存在着。她作为总经理,对于这漏洞是负有责任的。

  负有双重责任——因为她明知洛德有报喜不报忧的倾向,明知他会隐瞒他所不喜欢的真情,可她却没有采取任何防范措施。

  洛德递给她一个胀鼓鼓的文件夹。西莉亚一看文件夹里的东西竟如此之多,她先就是一惊。接着,顾不得洛德在一旁不吱声地看着,她逐页翻着报告往下读,这时她感到恐惧了。她数了数有多少份报告,十五例死亡,而死者都用过己菌素W。

  看完后,她向他提了那个必然要问的问题,虽然事先她已知道了答案。

  “我们是否将所有的报告或是其中的有些报告上报食品药物局?”

  洛德回答时脸上的肌肉在抽搐。“没有。”

  “你当然知道法律,知道规定的期限是十五天?”

  洛德慢吞吞地点点头,没有吱声。

  “不久前我曾问过你有没有不利于己菌素W的报告,你对我说没有,”

  西莉亚说。

  洛德拼命想捞回一点东西,他回答,“我并没说没有报告。我说的是,没有和己菌素W直接有关的。”

  西莉亚吃惊地想起来了。一字不差,那是他的原话。这是个闪烁其词的回答,是洛德的拿手好戏,他这一套西莉亚二十七年前已领教过了。

  既然早就知道,她本该辨得出那话里的诀窍,从而追问下去。如果她当时那样做了,那些不利的报告几个月前就给捅了出去,就不至于出现今天这么多的死者,因为食品药物局会立即采取行动,发出警告的……

  可她没那样做!她当时沉浸在无比的快乐之中,陶醉于第二次巨大的成功之中……先是七号缩氨酸,接着是己菌素W……她以为一切都不会出问题的,可是终于出了问题。而今,洛德的事业就要在他身边土崩瓦解,她也逃不脱。

  她虽然不指望得到什么合乎情理的回答,还是问道,“你为什么干这种事?”

  洛德说,“我相信己菌素W……”

  她摆摆手不想听下去。“算了。”

  西莉亚把那些报告放回文件夹后说,“这些我要拿走。复印件今天就送到华盛顿食品药物局,标上‘紧急’字样,派专人送去。我准备给局长挂电话,以保证这些报告得到应有的重视。”

  她沉闷地又加了一句,其实多半是自言自语。“我想,我们很快就会听到回音。”

二十

  几乎可以肯定,正由于西莉亚决定直接通知食品药物局局长,该局才反应迅速:发出暂时撤回己菌素W的命令。“暂时”二字说明该药今后还可能重新上市,但要用较有限制性的标签。然而即使如此,有一点已很清楚:己菌素W满天飞的日子一去不返了。

  “这事真他妈的遗憾,”不久后,亚历山大·斯托和西莉亚在一次谈话中说。“己菌素W仍是一种好药,是一项科学成就,这一点应和文森特个人把事情搞糟的情况区别开来。”他又苦着脸说,“在我们社会里,问题在于人人都要求用药毫无风险,而你我都知道,那种药根本不存在,而且永远也不会有。”

  从他们最近有了共同的经历以后,西莉亚已养成习惯,经常要和斯托谈谈,他日益显示出是个明智的知己朋友。

  “你一定会看到己菌素W重返市场的,”他坚持说,“也许那时有较为保险的用法,或者有所改进了。游离基是需要消灭的,即使冒点风险也需要。

  这种技术正在医药方面发展起来,今后几年内,我们会越来越多地读到这方面的报道。到那时,西莉亚,你就会振奋起来,因为有费尔丁·罗思的心血在里面。你们是先驱。”

  “谢谢,亚历山大。”她说。“此时此地,任何令人振奋的想法都来得正好。”

  尽管己菌素W被撤回一事带来了忧郁气氛,但事情本身进展还算顺利。

  西莉亚早有预见,在食品药物局的命令颁发之前就已下令做好准备,一俟命令颁发,有着“亲爱的大夫”称谓的信件就立即寄发给所有内科医生,建议他们不要再开己菌素W的处方。两个星期不到,该药已从药店的货架上消失。

  西莉亚本想把撤回己菌素W一事作为公司的主动行动,但食品药物局反对,坚持要行使该机构的权威。由于晚交报告的问题尚悬而未决,律师们建议西莉亚不要去争了。

  关于晚送报告这问题,没有直接听到任何消息。不过几星期后,华盛顿出版的一份制药业周刊《平克新闻》这样写道:

  关于费尔丁·罗思和己菌素W一事,食品药物局已把所谓晚交不利报告的违法事件的调查提交司法部。但据了解,对于是否应组成大陪审团来处理此案,该局并未提出建议。

  在有英格拉姆和公司内一律师参加的电话会议上,昆廷对西莉亚说,“我从秘密渠道打听来的情况是,在食品药物局内,对你们的问题有两派不同意见。”

  应西莉亚的请求,昆廷一直通过他在首都的众多关系,到处伸出触角探听情况,并定期把他了解到的用电话转告。刚才的电话是他看了《平克新闻》的评论之后打来的。

  昆廷继续说,“一派包括局长等人,他们倾向于从缓进行,因为他们知道起诉和组成大陪审团靠不住;如果食品药物局也被认为有玩忽职守的过失,就可能反倒害了自己。另外一点,西莉亚,由于在未及时交报告的问题上你对局长老老实实,他非常感动。”昆廷停顿了一会儿。“然而,该局还有以副局长为首的另一帮人,他是握有实权并坐定了交椅的官僚,局长去职之后他还会长期留在局里。这副局长被一个叫吉地昂·麦司博士的人催逼着,而麦司这人大叫大嚷要采取强硬措施。你大概还记得他吧,我们都在国会山上照过面。”

  “我当然记得。”西莉亚说,“麦司博士似乎对费尔丁·罗思怀有怨恨,可我不明白为什么。”

  比尔·英格拉姆问,“在司法部那边,对于现在已发生的或可能发生的情况,我们有什么事可做吗?”

  “有的,”昆廷说,“就是坐着不动,耐心等待,指望好转。在华盛顿,有些事你可以去插一手,有时插了手还太平无事。不过如果真由大陪审团来办这事,那就绝对不能插手了。”

  于是,他们把事情搁下,等得灰心丧气。

  更使人灰心丧气的是,联邦法院的执行官带着搜查证来到费尔丁·罗思总公司。搜查证是离博恩顿最近的联邦法院——美国纽瓦克联邦法院签发的。

  十月初,己菌素W就已从市面上撤掉。十一月中旬,美国新泽西地区的司法局长奉司法部指示,取得联邦地方法官的批准,去“搜查和收缴与己菌素W药品有关的一切备忘录、信函和其他文件”。

  这是一次单方面行动,费尔丁·罗思事先一无所知。因此,在申请和签发搜查证的时候并无公司代表在场。

  这次搜查与收缴行动对西莉亚等人震动极大。而且,那些法院执行官在公司搜查了好几天,最后用卡车拉走了十二纸箱文件,其中有研究部档案柜里的各种材料,文森特·洛德办公室里那档案柜里的材料也在其内。

  洛德对闯入他办公室一事曾想抗议,人家向他出示搜查证,并命令他回避。

  从西莉亚在洛德办公室发现非法扣下的不利报告那天起,这研究部主任就尽量避免与公司的领导人物接触,特别是躲着西莉亚。凡是有关的人都清楚,洛德在费尔丁·罗思的日子已屈指可数。同样清楚的是,在晚交对己菌素W不利的报告一事解决之前,全公司包括洛德在内,除了显出团结一致以外别无其他选择。这次文件被收缴带走后,这一点就更清楚了,因此公司里呈现一种互不相扰的不安局面。

  在洛德疏远大家的同时,西莉亚在酝酿改组科研机构的方案,准备由一名部门经理全面负责,另有若干领导各专家组——包括新建的遗传工程研究中心——的副经理对其负责。至于由谁来领导遗传工程研究,她心里已有所考虑。

  十一月中旬被搜查之后直到年终,倒也未再听到有关此案的消息。圣诞节前不久,昆廷报告说,“官方的调查仍在进行,但是司法部还有许多别的事要干,己菌素W不在他们的第一个油锅里。”

  英格拉姆又和西莉亚一起在听昆廷的电话。他说,“我看这场官司越往后拖,出现严重局面的可能性就越小。”

  “那样的结果倒也听说过,”昆廷说。“反正还是别存指望为好。”

  元旦那天传来一个好消息。原先就传说马丁·皮特·史密斯将被封为爵士,现在这已成了现实,因为马丁的名字出现在女王的授予名单上。伦敦《泰晤士报》报道说,这是褒奖得主“对人类和科学作出的杰出贡献”。

  对马丁·皮特·史密斯的授爵仪式将由女王陛下在白金汉宫主持,时间定于二月的第一个星期。西莉亚在打电话向马丁祝贺时得知这一安排,她对马丁说,“在仪式举行前一个星期,安德鲁和我要到你那里来,等你去过王宫以后,我们要为你和伊冯举行招待会庆贺。”

  因此,一月底以前,西莉亚和安德鲁就到了伦敦,同行的还有经西莉亚劝说后一起来的莉莲·霍索恩。在萨姆死后的七年半期间,莉莲已习惯了一人独居,很少外出旅行。但西莉亚指出,在某种意义上,此举可算是对萨姆的一种纪念,因为在哈洛建研究所是萨姆的主意,而马丁又是萨姆选定的该所负责人。

  西莉亚、安德鲁和莉莲下榻在新建的时髦地方。这是专供阔气游客租用的——在伦敦西区花园街四十七号。这里兼有旅馆的方便和豪华公寓的僻静之优点。

  莉莲来年即届花甲之龄,但看上去还是非常漂亮。他们三人来到哈洛参观研究所时,萨斯特里显然被她迷住了,尽管两人相差二十岁。萨斯特里特地领着她去各实验室参观,然后两人一块出外去午餐。听说他们已安排下星期将去伦敦吃饭观剧,玩一个晚上;西莉亚觉得很有意思。

  在离授爵仪式还有两天的星期一,西莉亚接到英格拉姆从大西洋彼岸打来的电话,这常务副总经理说,“很抱歉,有坏消息要打搅你,是昆廷刚来电话讲的。华盛顿那边的魔鬼似乎全出笼了。”

  他解释说,消息涉及食品药物局、吉地昂·麦司博士、司法部、丹尼斯·多纳休参议员和己菌素W。

  英格拉姆说,“昆廷是这样讲的:麦司认为司法部迟迟不行动,很不耐烦,就不经官方,自己把所有关于己菌素W的文件拿到国会山,交给多纳休的一个助手,助手给多纳休看后,他就紧紧抓住这事件,仿佛它是圣诞节礼物似的。据给昆廷报信的人说,这参议员的原话是,‘我一直等的就是这类东西。’”

  “嗯,”西莉亚说,“我想象得出来。”

  “第二件事,”英格拉姆继续说,“多纳休给司法部长打了电话,要求他采取行动。从此——还是用昆廷的话吧——多纳休每小时给司法部长挂电话催一次。”

  西莉亚叹口气。“一下子就这么多坏消息,还有别的吗?”

  “很不幸,还有不少呢!首先,现在已毫无疑问,将组成大陪审团,调查己菌素W晚送报告一事及另外新发现的问题。此外,由于多纳休的影响,司法部长个人对此事也产生了兴趣,他明确说了他可以提出起诉。”

  “控告谁?”

  “当然是文森特·洛德。不过很遗憾,西莉亚,我得告诉你,还控告你。

  他们要把这事的责任往你身上推——而这全是多纳休撺掇的。据昆廷说,多纳休要剥下你的头皮。”

  西莉亚明白个中奥妙。她想起那次参议院听证会之后,这位华盛顿的律师曾经警告说,“你使他出丑了……只要今后他有机会整治费尔丁·罗思,或整治你……他就会高高兴兴地下手干。”

  接着,她又记起英格拉姆刚才说过的话,于是问道,“比尔,你刚才说‘另外新发现的问题’是什么?”

  这次是英格拉姆叹气了,接着,他说,“这事挺复杂,不过我试着说得简单些。

  “我们把新药申请送到华盛顿时,附有对己菌素W的临床试验数据。这包括对此药研究的全部资料,而其中有一份是菲尼克斯的耶米纳大夫送来的。现在查明,耶米纳的研究报告是伪造的,他名单上的病人根本不存在;他的大部分数据也是骗人的。”

  “听到这事我真遗憾。”西莉亚说,“不过偶尔是会发生这种事。别的公司也有过同样的问题。但是只要发现弄虚作假——如果发现的话——就可向食品药物局报告,他们就会追究那医生的责任。”

  “是这样。”英格拉姆附和道,“然而,在发现材料作假之后,就不可以放进新药申请材料里去了,对吧?”

  “当然不可以。”

  “但文森特就这样干。他在耶米纳的报告上签了字,放过了它。”

  西莉亚问,“可别人怎么知道文森特清楚……”

  “我这就要讲了。”

  西莉亚不耐烦地说,“讲吧。”

  “当联邦法院那些执行官在我们公司搜查和收缴文件时,从文森特那里拿走了档案。这里面有个档案袋是耶米纳大夫的,档案袋里有文森特亲笔写的几张草稿纸,说明他在将其报告送交食品药物局之前,已发现该报告是伪造的。现在,文森特写的几页纸和伪造报告的原件都在司法部。”

  西莉亚沉默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她真纳闷,这种丑事还有没有个完呢?

  “我想,就这些了,”英格拉姆说,“只是……”

  “只是什么?”

  “这……是关于麦司博士的,他的做法好像非常怨恨我们。我记得一次你曾说过,你不明白为什么。”

  “至今我仍然不明白。”

  “我想文森特一定明白为什么,”英格拉姆说。“我有这种直觉,我也观察过文森特,看来只要提到麦司的名字,他就怕得要命。”

  西莉亚在思索刚听到的话。突然间,英格拉姆的话跟另一次谈话联系了起来。那是在参院听证会时她和文森特的谈话,她当时曾指出他在作证时撒了谎,还有……

  西莉亚当即作出决定,说道,“我要见他,就在这里。”

  “见文森特吗?”

  “对。告诉他这是命令。他必须尽快来这儿,哪一班飞机有票就坐那班飞机来。一到就来向我报告。”

  现在两人面对着面,西莉亚和文森特·洛德。

  他们是在乔丹夫妇下榻的伦敦西区那公寓的起居室里。

  洛德看来很疲倦,显得已不止是六十一岁似的,神情也很紧张。他瘦了,因而脸比以前更削尖;那脸上的肌肉以往偶尔要抽动,如今抽动得更加频繁了。

  西莉亚回忆起早先她当销售训练部副主任时的一件事。那时她常去向洛德请教些技术问题,为了表示友好,她曾建议两人互相以名字相称,可是洛德不高兴地回答说,“乔丹太太,时刻记住我们之间地位不同,这对我们两人更有利些。”

  是啊,西莉亚想,这一次她倒要接受他的忠告了。

  她冷冰冰地说,“我不想和你讨论耶米纳那件丢人的事,洛德博士。我想说的只是:这件事给公司一个机会,和你一刀两断。一切问题由你自己去辩护,费用也由你自己支付。”

  洛德的眼神略露得意之色。“你不能那么做,因为你也要受到指控的。”

  “我要是愿意那么做,就能做到。至于我怎样给我安排辩护,那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

  “你要是愿意……?”他似乎大惑不解。

  “我不会作出任何许诺的,这点你要明白。不过,如果要让公司帮你辩护的话,我就必须了解一切情况。”

  “一切情况?”

  “过去有件事,”西莉亚说,“那件事你很清楚,但我毫不知情。我认为那一定与麦司博士有关。”

  两人本来一直站着,洛德这时指了指椅子问道,“我可以坐下吗?”

  “坐吧。”西莉亚也坐了下来。

  “不错,是有件事,”洛德说。“不过你不会喜欢听的。等你听明白了一定要后悔的。”

  “我等着听,讲下去吧。”

  他对她讲了。

  一切都和盘托出,从过去在食品药物局与吉地昂·麦司的第一次纠葛讲起。讲了麦司心胸的狭窄,对洛德的侮辱,无理地长期拖延批准心得宁——

  结果事实证明,那是救人性命的良药……后来就想找麦司的短处,终于在乔治敦一家同性恋者聚会的酒吧里,洛德会见了食品药物局的技术员托尼·雷德蒙,从他的手里买到麦司的罪证。支付的两千元,是由萨姆批准的。萨姆后来同意不把这情况泄露给执法机构,但将那些材料秘密保存着,从而使萨姆在这件事上成了洛德的同谋……两年后,麦司又拖延该局对蒙泰尼的批准,萨姆与他共同决定对麦司进行要挟……要挟奏效了,尽管麦司对有关蒙泰尼的澳大利亚报告感到不安,尽管他确实对该药抱有怀疑……

  原来干的是这件事。现在西莉亚全明白了,正像洛德所估计、所希望的那样,她但愿她不知道这事才好。不过她还是得知道,因为身为费尔丁·罗思的总经理,了解这事对她今后如何决策很有关系。

  同时,好多事情清楚了:萨姆的绝望和内疚,他自杀的真正内在原因……

  在参院听证会上麦司博士的失常,还有,被问及为何批准蒙泰尼时,他那悲哀的回答,“我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麦司对费尔丁·罗思和它的一切都深恶痛绝。

  西莉亚想,如果我是麦司,我也会恨我们公司的。

  西莉亚既已知道了这令人遗憾、难受的事,下一步怎么办呢?她的良知告诉她,应该做的事只有一件:向当局报告,公之于众,讲出实情。让有关各方——文森特·洛德、吉地昂·麦司、费尔丁·罗思和她本人——听天由命吧。

  但她这样做会有什么结果呢?各自的前途将如何?洛德和麦司当然会身败名裂——对这想法她倒并不经心。她关心的是公司将会怎样?她认识到,公司会声名狼藉,也会垮掉;而公司不止是纸上的两个字,它意味着公司里的人,包括广大雇员,领导人员,股东以及除洛德以外的科技人员。说不定只有她自己面子好看点,然而那是最不重要的。

  同样重要的问题是:如果她把事情公之于众,会有什么好处呢?答案是:

  拖了这么长时间以后,什么好处也没有。

  所以,她将不去做那件“合乎良知的事”了,她不准备将事情公之于众。

  对于这一点不用再想了,她清楚,她也要保持沉默,和那些人同流合污。她没有别的选择。

  洛德也清楚这点,他两片薄薄的嘴唇露出一丝冷笑。

  她鄙视他。这是她一生中最讨厌的一个人。

  他败坏了他自己;败坏了麦司;败坏了萨姆;眼下又败坏了西莉亚。

  她站起身来,激动得几乎前言不搭后语地嚷道,“我不要看见你!走开!”

  他走了。

  安德鲁参观伦敦一家医院去了,洛德离去一小时后他才回来。

  西莉亚对他说,“出了点事情,我必须在宴请马丁和伊冯之后立即赶回去,也就是说乘后天的飞机走。如果你想多住些日子——”

  “我们一块儿走。”安德鲁说完后,又平静地加了一句,“交给我来安排好了。我敢肯定你有满腹心事。”

  没过多久,安德鲁就回来讲情况了。星期四飞纽约的协和式班机机票已预售一空,但他总算弄到了英国航空公司747机上的两张头等票,星期四下午他们将飞抵纽约,然后再去莫里斯城。

二十一

  伊冯简直无法相信这一切。她真的是在白金汉宫吗?真是她自己身在皇家舞厅,正和那些就要获得殊荣的人的配偶或子女坐在一起——他们全都怀着不同程度的激动——企望女王驾到?这是真的还是一场梦而已?

  即使是梦,也是令人高兴的梦,是有音乐伴奏的梦,因为在上面的乐池里,有科尔斯特里姆禁卫军的军乐团在奏乐。奏的曲子叫《在一天清晨》,那曲调欢快而悠扬。

  不对,这不是梦。因为她是同她亲爱的马丁一起进宫的。此刻他正在前厅等仪式开始后被伴送进来。在一位身着上校军礼服的禁卫军总管指导下,马丁已排练了一会儿。

  突然寂然无声了,接着是一阵骚动。乐队停止了演奏,音乐顿时中止,其余的活动也都停顿下来。乐池里,指挥把手中的小棒举在空中,等待着开始的信号。信号来了。当身着号衣的侍卫打开两扇大门,女王出现在人们的眼前。

  军人们立正行礼,全体来宾也都站起身来。指挥棒猛地挥下,国歌的雄壮悦耳的旋律随即充满了大厅。

  女王身穿青绿色的丝绸衣服,面带笑容,来到舞厅中央,后面跟着毕恭毕敬的宫廷大臣和内政大臣,两人都穿着常礼服。授爵仪式开始了,乐队柔和地奏起施特劳斯的华尔兹。仪式进行得庄严、紧凑、效率高,不浪费一点时间。但在场的人多半不会忘记这一场面。

  伊冯把每一个细节都牢牢记住了。

  不久,紧接在获圣迈克尔和圣乔治勋位的高级爵士之后,轮到了马丁。

  他按照指点走进大厅,向前走三步,鞠躬……再向前走到跪垫处……屈右膝跪在垫上,左脚踏在地板上……马丁跪下后,女王从侍从手中接过一把剑,用它先后在马丁的双肩轻轻一拍。马丁站起身来……向右跨出半步,再向前迈一步……马丁站在女王面前,微微把头低下。女王取过一枚系在金红两色缎带上的金质勋章,挂到他脖子上。

  女王对每个受勋的人都简短地谈几句。伊冯觉得,对马丁讲的时间似乎长些。然后,马丁倒着后退三步,鞠了一躬就退下了。

  几分钟后,他静悄悄地走来坐在伊冯身边。她轻声问,“女王说了些什么?”

  马丁含笑轻声回答,“女王知识面很广。”

  伊冯知道,过会儿她能问出女王究竟说了些什么话。

  伊冯唯一感到失望的是没见到也没碰上威尔士亲王夫妇。人们事先就告诉过她,他们两人多半还不在宫里,可她仍抱着希望。不过,说不定有一天会见到他们的,她现在嫁给马丁了,什么好事都可能出现的。

  在马丁的爵士头衔公布之后,伊冯只有一件事觉得别扭,那就是不习惯被称为“夫人”。哈洛和剑桥的人,甚至连露西·卡文迪什学院的传达室领班都这样称呼她。她曾叫他别这样,可他硬不听。她想,过些时候她也许会适应这称呼和其他变化的。伊冯忽发奇想:反正不用多久,农民就会来请她这位叫做皮特·史密斯夫人的兽医,去给他们的猪呀牛呀治病了。

  西莉亚和安德鲁借座多切斯特饭店,为马丁爵士和皮特·史密斯夫人举行了招待会。招待会很成功,从用茶点的时分开始,一直持续到傍晚,其间陆续到来的将近一百人,哈洛那研究所里的大部分高级职员都来了。劳·萨斯特里也在其中,他一直陪着莉莲,两人似乎很开心。不过,西莉亚有两次看到他们在交头接耳,显然在谈什么要紧事情。西莉亚知道劳现在单身;据马丁说,他从没结过婚。

  伊冯看上去很可爱,容光焕发,身体已不显得胖了。她向西莉亚吐露,马丁终于答应她用七号缩氨酸。这药对伊冯和其他人一样,有减肥作用。

  招待会上,西莉亚悄声对马丁说,“安德鲁和我明天一早就要走,招待会结束后,我希望就我们四个人在一起多待一会儿。”

  招待会终于结束。客人们愉快地向主人告别,纷纷散去。

  多切斯特饭店离花园街四十七号不远,西莉亚、安德鲁、马丁和伊冯步行回去时,天色已黑。二月的日子虽然寒冷,那天却十分晴朗,令人精神抖擞,直到晚上仍是晴空万里。

  现在,他们愉快地在乔丹夫妇下榻处的起居室里休息。

  “马丁,”西莉亚说,“我开门见山谈吧,因为忙了一整天,我想我们大家都有点累了。你知道,费尔丁·罗思正在建造一个遗传工程研究中心,地址在新泽西州,离我们新的莫里斯城公司本部不远。我们正一心一意把各实验室装备得一应俱全,好让研究遗传工程的专家高兴。”

  “这事我已听说了一些,”马丁说。“人们说你们建设中的东西质量很高。”

  西莉亚继续说,“我讲这些话是要引出一个问题:你和伊冯愿不愿意来美国居住,你愿不愿意接受副总经理兼新实验中心主任的职位,领导遗传工程研究?不管你认为我们的科研方向应该是什么,我都保证让你放手去干。”

  一时哑然无声。然后马丁说,“你这提议很不错,西莉亚,我衷心感谢你。但是我的答复是否定的。”

  她劝说道,“你现在不必急于答复。为什么不从容地想一想,跟伊冯商量一下?”

  “恐怕答复是不会变的,”马丁说,“只能这样,因为我有别的事要告诉你。本不该这时来谈它,不过现在谈了也罢。我准备向费尔丁·罗思辞职。”

  西莉亚听了这话不胜惊讶。“啊,不会的!不会是真的。”随即她逼视着对方说,“你打算去别的制药公司?是不是别人提供更好的条件?因为,如果那样……”

  他摇摇头。“我不会对你做出那种事情,至少不会事先不跟你商量商量。我打算干的事就是重新回到旧情人那里去。”

  “他指的是剑桥,不是指别的女人,”伊冯说。“我们打算住到那儿去,他的心在剑桥大学。”

  西莉亚心里在想,在你认识他之前,我就是从那儿把他拉出来的。

  她对这事毫无思想准备。但她本能地意识到,马丁是劝阻不住的,所以她也就不说了。剑桥在召唤,而他就像一只鸽子,应声飞回家园。瞧,十三年前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她战胜了剑桥大学,赢得了马丁。后来证明,那是一次非常值得的全面胜利。可是,时过境迁,现在轮到剑桥大学占上风了,而西莉亚和费尔丁·罗思成了失败者。

  安德鲁开口了,他对马丁说,“我一直在想,总有一天学术界要把你召回去的。你要去担任一个学院院长吧?我在什么报上看到,有一些院长的职位是空着的。”

  “是有一些空缺,”马丁说,“但不是留给我的。我才四十六岁,当院长还年轻;也许等我年纪更大一些,白发更多一些,更有成就一些……”

  “老天爷,”西莉亚喊起来,“你还要有多大的成就?你已在科研中取得重大的突破,受到全世界的赞扬,荣膺爵士称号。”

  马丁笑了笑。“剑桥对这类事情见得多了,这大学可不那么容易赏识一个人。不,我是根据一项所谓‘血液研究新计划’去的。”

  他解释说,那是一个政府资助的项目,搞的是几种新的前沿学科的研究,而他将在其中担任一个研究部门的副主任。新职务的薪金不会优厚,一开始年薪还不到一万镑,可在学术界往往是这情况。然而,由于马丁在七号缩氨酸上获得相当大一笔收入,他们夫妇的日子仍会过得很舒服。他还说他肯定要动用那笔收入的一部分,补贴他那部门的研究基金。

  几个月之前,费尔丁·罗思的财务部门和新泽西州的律师们为马丁作出一项安排;这安排曾先后经西莉亚和董事会批准同意。

  根据英国一九七七年的专利法,马丁可以向法庭申请他发明七号缩氨酸的补偿费,但他不愿去法庭,哪怕不是打官司也不去;费尔丁·罗思也不愿去。

  因此,在双方同意下,两百万镑款子以海外信托基金方式存放在巴哈马,由那里定期向马丁支付现款。这笔款子因有层层法律保护,英国那种充公式的税收制度对之也无可奈何,正如西莉亚所说,“无法掠夺马丁的合理报酬。”

  她现在不无悔恨地想到,正是这笔合理报酬为马丁重返剑桥开了方便之门。不过,西莉亚又寻思,不管有没有七号缩氨酸这笔款子,马丁还是会作出同样抉择的。

  在马丁和伊冯要驱车回家之前,西莉亚说,“费尔丁·罗恩会惦念你们俩的,但我希望我们四人的亲密友谊始终保持下去。”

  他俩表示他们会的。

  西莉亚和安德鲁离开英国前,安排好最后一件事。

  送走马丁和伊冯后又过了几个钟头,已近乔丹夫妇的就寝时间。他们那套房的外门上传来了敲门声,原来是莉莲。安德鲁感觉到她想单独和西莉亚谈话,就知趣地避开了。

  “我真高兴你劝我来到了英国,”莉莲说。“你可能已注意到我玩得很痛快吧。”

  “当然,我注意到了,”西莉亚脸露笑容地说。“看到劳也玩得挺快活,我真高兴。”

  “劳和我都发现我们彼此很喜欢,甚至还不止是喜欢。”这老太太迟疑着。“我想你会认为,因为这一切发生得太仓促,在我这样的年纪,我大概是有点愚蠢……”

  “我可从没有那样想。我想的是,现在该是你重新欢乐的时候了,莉莲,你应当按你愿意的方式去享受人生,如果这包括劳·萨斯特里在内,那就好极了!”

  “你这样想真让我高兴。我正是为此来找你,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西莉亚说,“只要我能办到的,我一定办。”

  “嗯,劳希望去美国,他说他早就想去了。我也喜欢他这主意。如果他有可能在费尔丁·罗思工作……”

  话没说完,西莉亚给补上了。“这对你们两人都方便。”

  莉莲笑了。“差不离是那意思。”

  西莉亚说,“我敢肯定,在新的遗传工程实验中心可以找到个位置。事实上,你可以告诉劳,这事我保证办到。”

  莉莲满脸生辉。“谢谢你,西莉亚,他一定会高兴的。他希望的正是这个。他知道自己不具备马丁那样的领导才能,他向我这样说的。但他是个能当好助手的科学家……”

  “这点我知道,所以安排工作比较容易,”西莉亚说。“但即使他比现在还差些,我也要给他办的。多年以前你曾帮过我大忙,亲爱的莉莲,这只是一点小小的报答。”

  老太太呵呵笑道,“你是在讲我们第一次相会的那天上午吗?当时你走进屋子,那么年轻,那么冒失,想让我影响萨姆,劝他答应你当新药推销员,是讲这事吧?”

  接着她停住话头,嗓子眼卡住了。因为对她俩来说,一时那么多往事都潮水般地涌现出来。

  第二天一早,一辆由司机驾驶的豪华轿车载着安德鲁和西莉亚到了希思罗机场。

尾声

  747班机的头等舱里,午餐的各种摆设已全撤了下去。安德鲁离座走开了一会儿,刚回到座位上。

  他对西莉亚说,“刚才我在那儿想,”——他扬手朝机上盥洗室那边指了指——“我们把那么多事情都看成是理所当然的。林白(林白(1902-1974)是世界航空史上著名的美国飞行员。他于1927年5月20-21日驾驶单翼机,以33.5小时第一次完成纽约至巴黎的不着陆飞行。译者注)第一次成功地飞越大西洋的事,虽然离现在还不算太久,但他那时还不得不在座位上把尿撒在瓶子里。”

  西莉亚笑了。“变化如此之大真叫我高兴。”她探询地注视着丈夫。“就这些吗?我觉得你正在酝酿什么哲学问题。”

  “你说对了。我一直在考虑你们制药这一行。我有一两点看法,或许你可以从中找到令人振奋的东西。”

  “那我倒可以用上一点。”

  “像你这样处于压力下的人,”安德鲁说,“一旦同你现在的情形相仿,往往有时——我看眼下就是一例——会只看到暴风雨前的乌云,而忘了那一道道彩虹。”

  “提醒我一下有些什么彩虹吧。”

  “这容易。我们俩开始一起生活时,你曾给我带来一道彩虹——罗特洛霉素。它仍在使用,仍同你当初让我首先使用时一样好——能有效地治病救人,是医生手提箱里必备的良药。当然,没有人再谈论罗特洛霉素了——它已经不是新闻,它在手边太久了。但是从那以后,把其他药物加上,你们获得了药品大丰收。自从五十年代以来,药品数量之多,使医药经历了一场革命。我经过了这场革命,看见其发生的情况。”

  安德鲁略一思考后继续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第七年,我从医学院毕了业,那时我们遇上病人,往往只能提供支持疗法,然后就只能抱着希望站在一边等待了。有那么多病,医生手里却没有武器去和它们斗,真使人灰心丧气。现在可不一样了,药品的武器库装得满满的,可以用来和疾病斗争,把病治好。那些药品就是你们制药行业提供的。”

  “我在听音乐,”西莉亚说,“再来一点。”

  “好,拿高血压来说吧,二十年前,对它只有有限的几种方法,而且往往还不见效。高血压常致人死命。如今治高血压的药多得不可胜数,而且有效。由高血压引起的中风发病率也下降了一半,并且仍在下降中。靠药品已

  可防止心脏病的发作,可治好结核病和溃疡,改善糖尿病患者的生活。在其他疾病方面也是这样。有这么多好药,供我每天处方之用。”

  “说一些听听。”

  他很快地背出一大串,“柯佳尔哆,普鲁卡丁,消炎痛,阿瑞纳西,氯丙嗪,甲晴咪胺,速尿,丙咪嗪,肼苯哒嗪,心得宁,曼哆尔,强的松,左旋多巴,癌得星,异烟肼,七号缩氨酸,”安德鲁停下来问,“你还要听吗?”

  “这就足够了,”西莉亚说。“你要说明什么问题呢?”

  “我要说明的是,成功而有效的药品,在数量上超过失败的药品。每生产出一种失败的药——如酞胺哌啶酮,塞拉克林,蒙泰尼,阿热芙赖克斯,本得克丁,这些以及你在电视新闻和‘六十分钟’节目里听到的少数几种药——就有一百种成功的药出现,而且受益者并不只是制药公司。最大的受益者还是人民大众,是那些恢复健康的人,是那些从死亡线上救活过来的人。”

  安德鲁沉思片刻后又说,“如果我是在演讲——我想我是在对你这唯一的听众演讲——那我要说,亲爱的,你们从事的制药业——尽管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尽管有批评它的人——是造福人类的事业。”

  “到此为止吧!”西莉亚说,“话说得多么美!多么正确!再说下去可能反而搞糟了。你已经使我振作起来。”她笑了一笑。“现在我要闭上眼睛好好想想。”

  她随即闭上了眼睛。

  十分钟之后,西莉亚睁开眼睛说,“亲爱的安德鲁,我要说几件事。”

  她停顿了一会儿。“对我来说,你一向不仅仅是丈夫;而现在你是我的忏悔神父了。首先,对于己菌素W引起的那些不幸事件,我是有责任的。对这点我心里毫不怀疑。如果我早有所行动,有些人可能不至于死去。当我应该把情况追问清楚的时候,我没有那样做。有些事,我的切身经验应当使我认为不能听之任之,可我却认为那理所当然。我变得轻率,在权力和成功面前有点陶醉了——先是七号缩氨酸,后是己菌素W,弄得我飘飘然,以至于把显而易见的事都忽略过去。这事从某方面说来,与萨姆在蒙泰尼事件上的情况有相似之处,现在我对那事件更理解了。”

  “我希望你无意在法庭上把那事全讲出去,”安德鲁说。

  西莉亚摇摇头。“我要是那样干就太蠢了。我已经说过,如果我被指控,被带上法庭,我一定要斗争。可是我必须向一个人承认自己有罪,这就是我为何要对你讲的缘故。”

  “那么文森特·洛德呢,假如他也被起诉呢?”

  “我们会为他提供法律帮助,这我已经决定了。不过,其他方面,他就只好自己去碰运气。”

  安德鲁温柔地说,“尽管你给我讲了这一切——我承认大都是事实——

  我要说:不要对自己太严厉了,你跟我们其余的人一样,不是神。人没有总是成功的。和多数人比起来,你的情况还是较好的。”

  “但是还不够。我知道,我能干得更好些。像这次的教训是很有帮助的。”

  西莉亚恢复了以往那样干脆而讲实际的语气。“这就是我要继续干下去的理由,也是我愿意干的原因。我现在只有五十三岁,在费尔丁·罗思,我还可以再干出一番事业来。”

  “你一定能,”他说,“你总是有办法的。”

  两人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向身旁斜眼一看,发现西莉亚已再次闭上眼睛睡着了。

  她一直睡到飞机低飞着准备降落的时候。醒来之后她碰了下安德鲁的手臂,安德鲁转过脸来看着她。

  “谢谢你,我最最亲爱的,”西莉亚说。“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她笑着说。“我又想过了,我已下定决心,不管发生什么事,我能挺过去,我要取得胜利。”

  安德鲁没有吱声——只是握住她的手,直到飞机在纽约机场着陆,他的手也没有松开。

(完)